他那時聽著,不知為何,腳底一直有股寒意竄上來,直直抵達心窩兒,冷得心臟一顫。
很快地,他單純又想她去別條河里洗衣服,他就去那條河里泡腳呀,有何差異呢?
這么想時,那股寒意就輕易消失了,他又能樂呵呵朝她笑。
為了得知是哪條河,他坐在迎娶她的大紅花轎頂上,隨她一路被抬進了新家。
抵達目的地,新娘還未被扶出轎,府里沖出一隊人馬,殺氣騰騰,不善之意,連他都嗅得鼻癢。
為首男子,一身紅莽袍,指著轎子便罵她是不祥妖人,尚未進門,竟已克公婆,讓兩老先后出事。
一是匆匆走下臺階時,不慎踩空,跌傷了右腳;一是方才在招呼賓客,敬酒之際,被一口烈酒嗆昏。
除此之外,繼續細數多項攸關于她的傳言,條條皆控訴她的異于常人。
而那些異于常人,就紅狐看來,不過雞毛蒜皮的小事爾爾一一她看得見無形之物,與它們說話、她能憑靠著肢體碰觸,聽見對方的心音一—但似乎,在人類眼中,是相當嚴重的重罪,至少,紅狐由周遭群眾的神情中,看出了這項事實。
紅狐聽魚巧巧說過,這樁親事,是雙方母親訂下的指腹婚,兒時她與男方見過好幾次,也常玩在一塊,后因男方舉家搬遷,聯系漸少,但仍約定好,巧巧滿十五歲時,便來迎娶。
本是件喜事,最終的收場,是新娘子未曾落轎,又給人循著原路給抬了回去。
回頭轎。
他聽見有個滿臉涂白抹紅的婦人,這般說道,口吻自是不太好。
但他不解其意,只知巧巧不用去別條河洗別人家的衣裳,他心里頗歡樂,坐在轎頂上還能哼歌。
轎子抬回魚家,等待著的,卻是另一場風暴。
坐回頭轎返回娘家,對一個女人名聲,是最嚴重的折辱,街坊居的指指點點,加之送親隊伍中,目擊現況之人,不在少數,流言蜚語,炸開的速度誰人能擋。
他們說巧巧是妖,他也希望她是,若她是妖,就能陪他長久一些。
但她依舊是人,像尋常人類一樣脆弱,會老,會死,會有走到終期之日。
魚巧巧坐在房中,喜帕已揭在一旁,不知是不是她身上嫁衣太艷,那鮮赤的顏色,潤進了她眼中,他覺得,她雙眸看起來也紅紅的。
她朝著他一笑,淡淡說,她還是要走了,不留在這兒,給爹娘丟臉。
后來他才知,她所謂的走了,是被送入佛寺,一頭烏溜溜青絲,從此常伴青燈古佛。
那么美的黑發,披散在她笑靨畔,水光銀粼相襯,發澤耀眼炫目,有好幾回,他都快忍不住想探出手,去輕撩她肩頸那泓墨嫩……
現在,一綹一綹,失去生息,落得滿地皆是。
他不懂之事太多。
一只妖,如何能明白人類種種行為舉止?
他不懂,為何她沒嫁人,卻必須被送進這處枯燥無趣的地方?
他不懂,為何不能切回到原點,她仍是梳綰輕髻的浣衣丫頭,哼著教人悅耳的歌謠,在川面銀亮間,與他說說笑笑?
他不懂,為何她不再是巧巧,而變成了「妙善」。
他更不懂,為見她如此逆來順受,他會這么憤怒、這么椎心、這么的……痛。
這股名為「不懂」的怒火,無從發泄,他想了又想,覺得始作俑者最該負起責任。
于是,他乘著凍骨夜風,殺至本該成為她去家的那一戶,想替她出氣,更替他自己出一口氣。
到了那兒,刺眼的雙喜剪字,并未卸除,貼滿各窗扇,紅彩仍舊隨風飛揚。
那日指著花轎痛罵的男人,挽著另一個新婦,正在行交拜禮,滿園凈是交談言笑的賓客。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哪有為什么,男方早已另結新歡,有意解除兒戲般的婚約,于是借題發揮,將一切歸然于女方,如此一來,既能不失自家顏面和名譽,又能理直氣壯退婚,再娶真正心儀之人。
紅狐發狂了。
他將那個男人,像滿園子被他撕爛的紅彩那樣,撕碎得拼湊不回原樣,男人噴濺開來的血,點點滴滴,灑向貼有喜字的窗,血珠似淚,淚落一道道蜿蜓的痕。
他渾身沾滿男人的血,回到了她所在的佛寺,風中,彌漫濃濃腥味。
聽聞他所作所為,她非但沒有感謝他為她出氣,她甚至咬緊了下唇,重重擔他耳光。
「你怎能殺人?那是一條活生生的性命呀!」
他沒被打痛,但被打得好,同樣不懂,她為何生氣?是為那個男人嗎?
她生氣,他比她更火大,兩人不歡而散,他轉身便走。
這一走,足足二十年。
其間,雖曾數度興起低頭求和之念,卻想起她為那男人摑他一事,硬生生掐斷念想。
當他最后沒忍住思念之心,再度踏上佛寺,她已非他記憶中,青澀年輕的嫩丫頭。
她變得沉穩,變得成熟,變得淡然,見到久違的他,唇畔笑意,也僅僅淺淺。
他不喜歡她這樣。
她應該要像他記憶中,笑起來爽朗、無憂無慮,聲嗓清脆地喊他「喂大笨狐?……」
所以為了激怒她,他故意叫她老禿驢,也等著她回嘴。
她只是笑,仍舊淺淺,萬般包容他的任性撒潑。
他恢復天天來找她的習慣,等著看她改變,變回他認識的那一個人,他不信歲月真能撼動兩人曾有的共處回憶。
某日,寺里來了位云游高僧,見她身帶異能天賦,直接問她是否愿拜他為師,學習更多濟世之術,懲惡揚善,她頷首允了。
于是她又與紅狐分離,再一次的二十年。
他無法悄悄跟上,那位云游高僧,是帶天命降世,雖是肉身,本質卻是他不容近身的神仙,若看見他,說不定直接滅了他省事。
最后一回見她,她是五十五歲的老尼,據說由她收服的妖魔鬼怪,沒有一百也有五十,周遭妖儕提及妙善,哪個不是又恨又怕?
甚至有妖儕相約襲擊佛庵,欲除妙善而后快。
當他聞言趕至,妖儕已在佛中大肆破壞,傷及無辜尼僧,就連一些庵寺附近的無害小妖兒,亦受牽連。
他隨手救了幾只小妖兒,也有幾個嚇昏的小尼娃們,一并拋往庵外安全處,主殿燃起的火勢,越來越大,燠熱得連妖物都快承受不住。
他繼續朝寺內飛馳,看她正與三只妖儕對峙,其中一妖瞟見他來,以為戰力增加,開心地嚷喚他的名,要他出手攻擊她。
他在她轉頭瞥向他時,清晰見,她眼中一閃而逝的失望……
葫蘆內沉默了更長時間,久到曦月以為,進故事的那一只說太累,一不小心睡著了。
「然后呢?」她小聲追問,想說他若真睡了,也不打算揚聲吵他。
「然后,我就被收進葫蘆啦,她八成誤當我是襲寺的同謀,索性全部一起收押省事!箍伤_實不是,他會出現在那兒,只是擔心她。
但他沒有機會跟巧……妙善澄清,她便已經死去了。
遲來的金兔兒,遠遠聽見紅狐哥哥的聲音,又驚又喜又不忘半途插話,「咦,可是其它襲寺的壞妖怪,全給一陣仙雷轟滅了,只有你一只被收進葫蘆耶!」
于妖而言,毀佛寺是多大的罪過,神只絕不會心軟縱容。「言下之意,若他沒被收進葫蘆里,他也逃不過仙雷?」開口的是曦月。
「應該是這樣沒錯,紅狐哥哥身影消失沒多久,神將便到來了……」金兔兒回憶當時,抖了抖,她也是被紅狐哥哥隨手救上一把的小妖兒,人在不遠處,瞧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