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慈愷師父嘆道:你別怨你師姊們,多年前,庵里曾遇群妖襲擊,傷亡慘重,恐懼使人狂,她們只是害怕,也許有一日,她們會發覺你并沒有與她們不一樣。
那些欺負,一點也不值她在意,就她看來,純粹是孩子行徑。
大人欺負起「妖物」來,才真的叫可怕。
除慈愷師父真心待她,庵中其余師父,并非如此,尤其得知她妖胎傳聞,對她的厭惡態度,遠勝過那些年輕小尼。
畢竟當年妖襲事件,那些師父皆是幸存生還者,見過妖物濫殺無辜的無情恐怖。
念佛之人,豈不該心存善念,對異于常人者,多出一些寬容?
顯然,她未能有幸遇上,才會與幾位師姊隨慈華師父上山采菇時,遭她們設計支開,獨自一人在山林里迷了路。
她急于與師姊們會合,在遠比她還要高的草從間,摸索尋覓。
隱約聽見有交談聲,似在不遠處,僅聞聲,未見影,她正欲揚聲求援,卻率先耳聞慈華師父說道:「那小妖物迷了路更好,若被山中野獸捕食,也算是老天有眼,替我收拾麻煩!
求援聲,鯁在喉間,默默歸于無語。
因為知道,就算是求了,也不會有人救她。
她靜佇原地,聽著聲音逐漸遠去,周遭,只剩鳥叫蟲鳴。
夜,來到。
入了夜的山林,不存一絲絲的光,樹蔭蔽天,阻擋月華,連想看清楚腳下狀況,都很困難,更別說是尋找返回庵中的路。
可夜溫驟降,身上灰色袈裟不夠御寒,若在山林中待上夜,凍死一個七歲女娃都不是不可能。
她掙扎該繼續摸黑尋路,或是找個能暫時棲身之處,熬過這夜再說……
不可以往那邊走,那邊有狼!
她腳步遲疑,以為是自己太倦太累的幻聽,左右察看之后,確定另無旁人,正準備繼續再走—一就跟你說不能走那邊呀!
這次,聲音加大,右側草從沙沙擺動,突然竄出一物——
她嚇了一大跳,因而跌坐在地,定過神后,發現竟是一只小兔兒。
她沒動,它也沒動,彼此互視良久,兔兒往另一方向跳兩步,回過頭看她。
她終于反應過來——它……是在等她跟上嗎?
這猜測,著實荒謬,兔兒怎有此等靈性?又不是妖……
她思緒猛地一頓,心中略存些些惶惑,邁開小小步伐,跟上前一步。
兔兒跑在前頭,以孩子能跟上的速度,在荒草叢生的闐暗山徑中躍進,不時也會停步,留在原處等她。
有時葉蔭稀疏,月光照在兔兒身上,似見雪白兔毛間,散發一輪薄薄金亮。
「方才是你跟我說話嗎?」她追在后頭問,記得那道嗓,很嫩、很甜,應是雌性。
兔兒止步,睞她一眼,又轉過頭去,繼續跳,她也只好繼續追。
數不清追了多久,她好累,雙腿幾乎不似自己的,全憑一份耐力支撐。
她不放棄與兔兒對話,借以保持清醒,忘卻身體疲憊。
「你是兔仙嗎?你身上的手,好像在發著光……你要帶我回庵寺嗎?你知道路嗎?……你為什么要救我?你不害怕我嗎?……我該如何稱呼你?」她喘著氣,稍作休息,又再自言自語道:「我叫曦月,這是我上世的名字……我并沒、沒有忘記前世,帶著記憶重新入世……很奇怪吧?我也不知道出了什么差錯,文判給我的忘川水,我明明有喝………」
不明白為何,她對前方的兔兒,道盡了一切,那些無法與誰傾訴的,竟對一只兔兒,掏心挖肺。
許是,她在兔兒身上,沒有感覺到歧視,許是,這樣的光怪陸離,兔兒并不會懼怕,又許是,已經有太久時間,她沒能找個人好好說話,才會一脫口,滔滔不絕……
閑聊果然最能打發時間,即便僅屬自說自話,無人應答,說著說著,她隨兔兒走出了迷宮般的幽暗森林。
遠處山下,燈火闌珊,正是庵寺所在,只須再步下長長山階,便可安然歸返。
可除了慈愷師父,又有誰,真心盼著她回去?
路上半聲不吭的兔兒,見她呆佇沒動,望著山下燈火良久,一時沒沉住氣,勁口道:「我只能帶你到這,那庵寺,我可不敢去,里頭有個老尼姑,會收妖的!」
「你真的會說話?」曦月疲倦臉上,綻開驚喜笑靨,毫無懼意。
她確實不怕,兔兒不嫌麻煩,領著她離開山林,此等善意,她清晰感懷,相較于兔兒是精怪,聽聞慈華師父先前那番狠話,還更教她顫抖害怕。
「那你剛為什么都不回答我?」曦月又問道。
「你自己說得那么歡快,我哪有插嘴機會……況且,我若再開口,你怕了我是妖,不敢隨我下山怎么辦?那山里的狼可多了!雇脙捍。
兔兒說,她喚金兔兒,來自芳草谷,在此山尋一味草藥,這座山,她熟得像自家草圃,當然包括位處山腰間,那座小庵寺的傳說。
而這傳說,才在庵寺七年的曦月,自然不若她清楚。
「你剛說,庵里有人會收妖?可我看庵中師父師姊皆為一般僧尼,平日供佛念經,沒聽過誰有收妖本領!
「妙善呀,有陣子,她卯起來收妖,處置了我好多狐朋狗友(這里不是在罵人)!」金兔兒提及此事,仍余悸猶存。
曦月默念妙善此名,甚覺熟悉,細細回想,憶起慈愷師父曾與她提過,「妙善太師父,在我入庵寺之前便聽說已仙逝多年!
金兔兒驚呼:「妙善死了?被她抓走的妖呢?沒人把他們放出來,豈不是得關上一輩子?!」這些年不靠近佛庵,才會連妙善死去的消息,都未曾聽聞。
「這……我不知情!顾B妙善太師父會收妖這種事,都是今時今日才聽說。
「那我的紅狐哥哥怎么辦……那時,他是為了救我們,才與妙善正面對上,被收進那支朱砂葫蘆的……」金兔兒面露憂心。
紅狐哥哥這四字,教曦月一證,胸口甚至因而一痛。
赤艷血紅的狐,珍稀罕見,并非尋常易見,她亦識得一只。
「紅狐……是勾陳嗎?」曦月費了許久功夫,才輕吐出此名。
「他倒沒說過他的名,可他對待雌性特別溫柔,全都要我們喊他一聲哥哥,他身上紅狐毛,柔柔軟軟,讓人很喜歡!菇鹜脙禾峒凹t狐哥哥,眸微紅,唇卻微笑。
「你說……他被妙善太師父收進朱砂葫蘆了?」
「是呀,妙善死了,朱砂葫蘆也不知還在不在庵里……」金兔兒又垮著兔臉。
「我回去找。」曦月聲嗓堅定。
無論是不是勾陳,她都想親眼證實。
如若不是,放了便罷,如若是……
能再見他,不就是老天讓她帶著記憶輪回,給予的最大慈悲嗎?
哪怕他見到她,是氣,是怒,是恨,就算他想親手了結她,她不會有怨言。
她愿意,以命償他。
謝別了金兔兒,曦月懷著難以言明的心情,步履加快,下了山階。
果不其然,全庵中,只有慈愷師父著急她的下落,見她平安歸來,滿心歡喜。
至于其余人,那般顯而易見的失望,曦月不想去理會。
喝著慈愷師父為她熬煮的米粥時,曦月不斷在想,庵里哪一處,最可能安置妙善太師父的遺物?
庵由上上下下,幾乎沒有她未打掃過的地方,庵里也不存在任何禁地,一時之間,確實毫無頭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