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嗓如此清晰,喊出的兩字完全不似嚶嚀,更非稚娃啼哭聲,她幾乎能感覺到,抱著她的那人,雙手瞬間一僵。
聽見她開口的人太多,莊主、少爺、侍女、護衛,甚至恰巧步出房門的產婆,個個皆頓下動作,不可思議地望向襁褓中,那甫到人世的稚嫩嬰兒。
周遭太靜,靜得僅聞眾人呼吸聲。
這件事,很快便傳開,衛家莊生了個妖胎,一出世,便會說話。
謠言甚至加油添醋,越發離譜,說妖胎不止會說話,更能行走奔跑,連凌空飛騰這類也有人親眼目睹,言之鑿鑿。
「怪可怕的,我從沒聽過那娃兒哭半聲,她就靜靜躺在搖籃里,不知心里是否在想什么,我去哺乳時,真擔心她露出妖邪面目,一口咬向我……」奶娘與相熟的廚娘說道,因為害怕,她哪敢時時去喂,總是故意拖延,哺乳時,也不管孩子有無吃飽,敷衍了事。
「莊主與夫人明明都是大好人,怎給他們生了個不祥玩意兒,我去市集買菜時,每個人都在討論這事……有人說,會不會是莊主那投絹而死的表妹,回來作祟了!
當年莊主表妹那件事,鬧得轟烈。
三角關系最是糾葛,莊主與表妹青梅竹馬,原本眾人也以為,表妹定是日后莊主夫人,當料莊主出遠門經商,半年方歸,卻帶回了另一名女子。
表妹當然是不休,無法接受表哥另愛他人,甚至欲替她說一門親,將她遠嫁。
男人情逝愛冷時,確實是狠的。
即便多年感情,一日遇見所謂「真愛」,往常那些,全成了虛假,全成了兄妹之情,全成了「我對你,原來不是愛情」……莊主不顧表妹反對,談妥親事,據說也是個家世不差的年輕商賈,性情溫和有禮,表妹嫁過去,自是不受虧待。
花轎到來,卻迎不到新婦。
一屋子的紅彩喜幛,不及懸在屋梁上一身嫁衣赤艷的女人,恁地刺眼。
對照現在莊主夫婦的鶼鰈情深,當然代表了表妹的退出。
永永遠遠,由這人世間退出。
奶娘與廚娘正說及此,倏然傳來門板上一聲重擊,她們回過頭看,只來得及看見莊主怒氣沖沖走遠的背影。
莊主面色鐵青,步履沉重,途經之處,無人膽敢上前行禮。
他一路疾行至后堂,幾是怒拍門扇的舉止,驚嚇到房中美麗婦人,她手上的嬰娃,卻依然安靜,不哭不鬧。
「衛哥?」美麗婦人自是孩子親娘、他的夫人,此刻眼眶泛紅,似是哭過,莊里莊外的謠言,她亦有耳聞,對孩子很心疼。
見丈夫神色有異,不由得嗓帶遲疑,輕聲喚他。
豈料,向來對她體貼溫柔的夫君不改緊繃面龐,跨步上前,搶走她手中嬰娃,轉身便走。
夫人一驚,在身后追趕,喊著:「衛哥你要做什么?你要帶孩子去哪?」
莊主恍若未聞,步伐跨得極快極大,又當是甫生產過后,尚氣虛體弱的夫人所能追上?
待她氣喘吁吁奔過廊彎,已見丈夫將孩子按進石槽養魚池中,意圖溺死。
「不要!衛哥求求你住手!那是我們的孩子呀——」她號啕哭泣,手忙腳亂匍匐跪地,緊撇他褲角,哀求他。
「她是鳳娘,是鳳娘投胎來報仇了!這妖兒留不得!你松開!」莊主雙目赤紅冷凝。
「她怎么可能是鳳娘?衛哥,你清醒些……外頭說的那些,豈能相信?不要衛哥我求求你,孩子受不住這樣……」
鳳娘?鳳娘是誰?
我不是鳳娘……
她睜開雙眸的第一眼,便見水光繚亂,以及在繚亂之中,男人猙獰的面容,女人哭泣的臉龐。
池水灌入她口鼻,帶些魚腥及泥味,聽覺在水中受阻,變得含糊,可她仍能聽見這個名字,反復由男人女人口中提及。
但那不是她的名字。
我叫……曦月。
她已弄懂現況,透過太多人在她耳邊訴說,或是歧視、或是懼怕,又或者,是憐惜,說著她這個出世沒多久的孩子,是不尋常新生兒,教人心生思懼。
然她有何妖異?她不過是……帶著上世的記憶,再入輪回,重新誕生。
她不知曉為什么飲過忘川水、入過忘川河,上世回憶卻仍洶涌澎湃,件件清晰,恍若昨日。
是因為她曾在心底祈求,不要忘記自己犯過的錯、傷過的人、遺憾過的絕望?
還是,那一些罪過,她尚未償還,所以不被允許,以遺忘來解脫?
太多太多疑問,她已無法深思,男人的手勁,以及滅頂于石槽水中,痛苦的窒息,宣告這極短暫的來世,又將結束。
夫人的哭號,引來院內奴仆注意,幾人慌張上前阻止莊主。
一陣混亂間,她終于被抱出水中,女人緊緊擁住她,淚水滴在她面腮,哭得凄楚,全身顫抖。
「這妖物不能留!絕對不能留!」莊主目眥盡裂,雖被奴仆全力制止,神情依舊駭人,似隨時都會再失控沖上前來,搶走孩子。
「我們把她送走……送得遠遠的,就當作她已經不在人世,你不要殺她,你放她一條生路……我只要她好好活著,只要活著……」夫人反反復復,嘴里全是這幾句請求。
冗長的凝滯,除夫人的哭泣、莊主的沉喘,周遭奴仆的噤若寒蟬,再無其它。
「此事,誰都不許說出去,否則按莊規處置!」莊主的重喝,打破沉默。
衛家莊甫獲的掌上明珠,因急病去世這消息,隔日成為城中話題,喧囂沸騰了幾天后,也就漸漸淡去了。
對外宣稱因病去世的她,被送去鄰鎮郊外一處尼姑庵。
因爹娘未為她取名,雇里老師父便喚她「了緣」。
了緣,了凡俗父母之緣,了紅塵糾葛之緣。
她與衛家莊的緣,確實也僅此而已。
未曾料想,有朝一日,她竟是因為被視為妖物而舍棄。
妖,上一世,她最懼怕之物。
她才知道,世人對待他們口中的「妖怪」,何其嚴厲,幾欲置人死地。
而她曾經,也隸屬他們一員,做著同等殘酷之事。
不,她做過的,更加不可原諒。
傷她之人,雖是名義上的父親,實則并無感情,她能理解他的激烈舉措。
她傷之人,卻是那么深愛著她,捧上一顆真心相伴,竟遭她背叛踐踏。
她在庵中長大,除慈愷師父知曉她身世,其余庵人皆以為她是棄嬰,慈愷師父可憐她,才拾回庵里收留。
庵里歲月靜謐,通佛聲悠揚,偶有香客三三兩兩,與世隱絕,倒也很好。
她文靜乖巧、不吵不鬧,一般稚兒不似她如此的懂事,甚至,極快學會走路、認字,師姊們笑她像個小大人,給糖也逗弄不笑,挨罵也不哭。
她們又豈會知道,她肉身是個娃兒,但里頭的這抹魂魄,比師姊她們都還要年長數歲。
十年相安無事的光陰,卻在某日傍晚,了塵師姊去請師父們用膳,恰巧聽見慈愷與慈銘兩位師父的對話,說著有關于她的家世、她的過往、她被送入庵里的緣由。
蜚短流長的散播速度,迅疾如電,許是庵寺也小,不消多少時刻所有人都知曉了,她哪是路邊拾來的可憐孩子?她是個連爹娘都不敢要的妖物……
靜謐的歲月,破碎,也不過一瞬之間。
師姊們看她的眼神,不再相同,那樣的眼神,她在哪里見過……
是了,養魚石槽水底,凌亂波光間,雙手死命想將她按至槽底,她該喚之為「爹」的男人臉上,也是這眼神。
有些師姊欺她,說她們是正,她是邪,正邪不兩立,而她們口中的「不兩立」,卻無比幼稚排擠她,趁她擦拭佛堂時,踢翻臟水盆,弄得她一身水濕;她去柴房取柴時,將柴房口上鎖,任她在柴房里關上一整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