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是在客廳里,她脫下了雀兒金斗篷,只穿著緋色的輕羅紗衣,上面以金絲銀線繡著纏枝寶相花紋,一眼看去,整個人就像是被一層艷麗奪目的浮云輕繞著,華貴無比。
不過她是個很能說話的人,從剛才到現在一直不停地在說話,于是客廳里就只能聽到她說話的聲音,別人簡直根本就插不進嘴。
“以為躲起來我就找不到你了嗎?”安明郡主雖然個子小小,可是卻不知道怎么會有那么大的力氣,霍千重硬是被她按坐在位子上無法動彈,她就那樣笑著,帶著一絲狡黠,“千重哥哥,不要當我是傻瓜啊!
霍千重的臉早黑了,沒好氣地冷眼橫她,“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我為什么不能在這里?”安明郡主得意洋洋,“千重哥哥,你是逃不出我的手掌心的,還是跟我乖乖地回京城吧。”
跟你回去才叫見鬼——
霍千重下意識朝祝宜寧看去,卻見她坐在一邊,微微垂下長睫,仿佛突然對她的衣袖上的花紋產生了濃厚興趣似的,正在努力仔細地研究。
“我是不可能回京城的!”霍千重伸手將安明郡主推開了一些,臉上帶上一絲冷笑,“難道你希望我再讓你出糗一次?”
“哎呀,那件事啊——”安明郡主卻一點也不覺得害羞,反倒笑得分外開心,然后又做出一副羞答答的模樣,“千重哥哥,你都已經闖進了人家的閨房,看到了人家睡覺的樣子,不用說,我自然是要嫁給你的了。”
霍千重差點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你……你知不知道羞恥?”
“我又沒讓你闖進我的房間!卑裁骺ぶ骱吡艘宦,隨即又笑瞇瞇地看著他,“不過,既然我們都這樣了——”
祝宜寧突然站了起來。
“你做什么?”霍千重眼角余光瞥見,頓時張口問她。
“我有些累了,想早點休息。”祝宜寧對他點了下頭,一張臉上沒什么表情,淡淡的,“你和這位姑娘看來是舊識,大概好久沒見,就留在這兒陪她說說話吧。”
她說完之后微微提了一下裙角對他福了一福,便轉身離去了。
直到走出客廳,還能聽到安明郡主不依不饒地纏著霍千重的聲音。
這個突然出現的郡主——
好像跟霍千重非常熟悉呢。
他們到底是什么關系?
祝宜寧腳下未停,徑直回到新房,腦海里卻忍不住浮現出這樣的問題。
玳瑁在房里已經等她一整天了,看到她如今這個樣子,有些疑惑,“小姐?”
“沒事。”她在桌邊坐了下來,神情怔怔的。
玳瑁也走了過來,幫她解下了身上穿的羽緞斗篷,又拿了個平金手爐給她,這才在她旁邊站定,“小姐,今天府里頭來了個人……”
“是那位郡主吧,”她看了一眼玳瑁,“我剛才已經見過她了。”
“小姐,你千萬不要亂想!”玳瑁急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亂想什么了?”她淡淡笑了笑。
“我聽府里頭的丫頭們說,是那個郡主一直在纏著姑爺,姑爺根本就不理她,所以才從京城跑到了這里……”玳瑁說著說著就有些不滿,“誰知道她又追到了這里!”
“玳瑁,”祝宜寧微微搖了搖頭,“別這樣!
“小姐——”玳瑁咬了下唇,有些委屈地看著她,“難道小姐不生氣嗎?”
“你忘記了,”祝宜寧看著她笑了笑,“這個男人——也不一定就是我的。”
雖然嫁給了他,卻給了他隨時休妻的權利。
或許他此刻不喜歡郡主,不會因為郡主而休妻,但是,如果哪一天,他遇到了自己喜歡的女子呢?
她——
就會成為他的下堂妻。
“小姐,你太消極了,”玳瑁嘆了口氣,“你不爭取,怎么知道姑爺不是你的,起碼——他現在還是姑爺啊!
“我信不過他。”祝宜寧勉強笑了一笑,“何況,他也不見得愿意我來做霍少夫人……”
“小姐,你是信不過他,還是信不過自己?雖然之前你跟姑爺爭來吵去的,可是最近不也挺好……”玳瑁放低了聲音,“小姐,你不要這樣嘛。”
“玳瑁,”祝宜寧淡淡笑了一笑,“你不是很怕他,怎么現在好像是在幫他說話似的?”
“因為我不希望小姐被休——小姐,其實你就是抱著這樣的心思才嫁過門的吧。”玳?粗,“因為小姐你看到夫人那樣,所以才不相信姑爺,但是小姐難道沒想過,一個被丈夫休掉的女人,在如今這世道上生活會多艱難,小姐想要做到置身事外,只怕沒有那么簡單呢!
“但是——”祝宜寧欲言又止,最終卻沒有說下去。
其實,她怕的,只是不平等罷了。
或許她可以像玳瑁說的那樣,從現在開始跟霍千重和平共處。
因為她已經是他的妻。
不論是被離棄,還是她自動離開,都無法被世人所接受。
但是她怕——
怕自己已經決定接受他,而他卻沒有付出同樣的感情來對待。
怕他當她只是一個無關緊要的人。
怕他有朝一日,會給她那份休書——在她已經先投入感情的前提下。
她不要這樣不平等的對待。
所以,在無法確定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之前,她絕對不會——
絕對不會先付出自己的真心。
數日之后。
東方欲曉,天色未明。
有人從院墻外輕手輕腳翻進霍府院中,左右看了一看,隨即悄悄地朝某個方向矮身前進。
微微的晨光中,可以看清楚他身上的白衣以及臉上又惱又煩的神色。
真是霍千重。
霍千重覺得他快要瘋了。
因為從那天晚上開始,安明郡主就粘著他不放,不是跟他說“我們今天去那里玩吧”,就是跟他說“我還有一個地方沒有去玩呢”,再不然就是說“不如我們今天去逛街”?
當然,他可以以武力解決這種麻煩,但是安明畢竟是個郡主,所謂“打狗還要看主人面”,所以……
所以他唯一能用得上的,就是冷死人的言辭和板起的黑面,但是安明郡主卻仿佛完全沒感覺,臉皮厚得令人自愧弗如,依舊拉著他東逛西逛,死纏爛打的活像粘在他身上的一塊狗皮膏藥,讓他完全沒有時間去找祝宜寧——
他的妻。
很詭異地,仿佛現在才開始領悟到這個身份對他來說,代表了什么意義。
她是他的妻,是霍府的少夫人,人人見了她,都知道這個女人是屬于他的,冠上了他的姓,可以名正言順地分享他的一切的人。
這也代表了,無論怎樣,只要他不打算休她,那么她就會一直守著“霍少夫人”的稱呼陪著他。
他可以慢慢去弄清楚她心里在想什么。
也可以慢慢去適應她,接受她。
只要他愿意,她就是他的妻。
是那個可以與他“執子之手,與子攜老”的人。
因為安明郡主的出現,他突然意識到這些——
意識到他很不滿意那天她明明看到安明郡主糾纏他,她卻仿佛視若無睹的表情。
所以他想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
不過因為安明郡主昨天又纏了他一整天,直到很晚他才擺脫掉她,所以他才會選擇在這種天色將明未明的尷尬時刻,如小偷一般偷偷潛入“他的妻”的房間——
房門緊閉著。
窗上的“喜”字窗花甚至都還沒有換掉,看到它們,他才突然醒悟到,其實這房間,也有他的一半。
于是伸手便要去推門。
可是手指才碰上門板,他卻又收回了手。
若是這樣冒冒失失闖進去的話,只怕又要嚇到她。
霍千重在房間外來回走了幾遍,卻不知道自己到底要怎么進去問她才好。
直接推門進去?
不好不好。
敲門叫醒她?
也不好,萬一兩人說著說著又爭執起來怎么辦?
要不然……
霍千重悄悄地伸手推了一下窗子,結果窗子微微地發出“喀”的一聲,居然被推開了。
她居然連窗子都沒關緊就睡了?!
霍千重突然有些著惱地皺起了眉,索性將窗子推開得更大一些,隨即翻身跳了進去。
房間里靜悄悄的,在黎明來到之前的這段時間里,周圍的景色略顯暗淡,霍千重小心地避開屋內的東西朝里間走,但是睡在里間的人仿佛連呼吸也不曾有似的,靜得甚至讓人懷疑這到底是不是一間空屋子?
撩開里間擋在床前一丈距離內的白色薄紗,猶在熟睡中的人兒頓時映入他的視線中。
星眸輕閉,眉間微蹙,便是在睡夢中,也仿佛含著一抹淡淡的愁。
一頭烏發如上好的黑緞般從床頭傾瀉下來,有幾縷纏在鬢側,襯的一張臉愈顯得瑩白如玉。
錦被半遮,露出微微一截雪白頸肌。
他曾笑話過她蒼白得毫無顏色——
可是此刻看到這樣的她,即便蒼白,也不能說是毫無顏色吧?
霍千重突然覺得自己有些心跳加速,一張臉莫名地熱起來。
真是見鬼了!
忍不住在心里鄙夷自己一下,意識到此刻他大概不能好好地跟她說話,所以他便要轉頭離開。
只是他才一動,床上的人兒突然睜開了眼睛。
她睜開眼睛的速度,簡直快得讓他無法想象,于是頓時僵在原地,不能動彈。
祝宜寧也完全沒想到,自己居然會在這個時刻,看到房間里多出來一個人,而且那個人還是霍千重,更是無法想象的事情——
“你……怎么會在這里?”僵持了半晌,她有些茫然地問他。
“我找你有事……對,找你有話說!”霍千重發現自己居然結巴了,頓時更是尷尬。
“那你說吧。”祝宜寧還是沒有反應過來。
“那天……郡主來的那天,其實我根本不想理她的!彼蝗挥X得,要說清他和郡主的故事,還真有些費事。
“然后呢?”她微微皺了下眉,不知道他想說什么。
霍千重的目光卻忍不住在她頸間逗留,有些言不由心,“然后……那天晚上,其實我也很開心……”
祝宜寧看著他,然后順著他的目光回到自己身上,這才發現原來他的目光停留的地方——
“呀!”她低呼一聲,頓時用被子將自己牢牢裹了起來,一張臉頓時變得通紅。
霍千重也立時尷尬地移開了目光,面上有些訕訕的。
許久之后。
“如果……如果你不介意的話,可不可以外面稍等,讓我先穿好衣服再說?”祝宜寧一張臉熱得發燙,用被子把自己愈裹愈緊。
“我只說幾句就走,我走了你還可以再睡一會兒,天還早著呢。”霍千重急急開口,悄悄地看著她臉上羞紅的顏色。
“那……你說吧!弊R藢帍娮枣偠ǎ瑢嵲诤懿涣晳T這樣子跟他說話。
見她這副模樣,霍千重卻覺得她這樣卻比起之前任何樣子都要可愛,不再劍拔弩張,也不會一副什么都不在意的樣子,此刻她的羞態,讓他愈加清晰地認識到,面前的這個人,是他的妻——
“我跟安明郡主其實什么關系也沒有!”他連忙分辯。
“是嗎?”祝宜寧看他一眼,不明白他說這個干嗎?
想向她解釋?
似乎沒必要吧?
他什么時候需要向她解釋了?
“當然!”霍千重覺得自己有必要認真解釋一下,“她說的什么我進了她的房間,其實那次是因為我喝多了,想到她之前種種行徑,所以才忍不住臨時起意翻進了臨王府,不過我什么也沒做,我只是在她房間里畫了幾筆而已!
“畫了幾筆?”祝宜寧皺了下眉,沒聽懂。
“……寫了首打油詩……”霍千重尷尬起來。
雖然當時做得痛快,可是此刻要他對她說出自己當時做了什么事情,他居然有些說不出來。
因為好丟人——
“打油詩?”祝宜寧上下打量著他,有些難以想象,“是什么打油詩?”
他猶豫了片刻,還是跟她說了:“安明郡主不知羞,睡覺最愛打呼嚕。半夜廚房偷點心,小心他朝成母豬——”
“噗——”其實祝宜寧不想笑的,可是看著他那副模樣,再想想這詩的內容,實在是跟他這個人完全不搭調,真虧他寫得出來。
不過她這一笑,霍千重頓時尷尬無比,索性又板起了臉,“誰讓她老是纏著我,何況我寫的又是實情!”
“可是也沒必要這么寫出來吧。”祝宜寧勉強忍住那種笑意,只是眼角眉梢卻還是忍不住藏著淺淡笑意,“我看郡主其實人挺好的……”
“好什么好,”霍千重打斷了她的話,“我最怕她的纏人功夫,哪里知道她居然會從京城追到這里!”
“她都已經遠道而來了,你就陪著她便是!弊R藢幱只謴土四欠N淺淡的神色。
“我為什么要陪她?”霍千重看著她臉上又是那種仿佛根本不在意的表情,心里頓時一急,“她又不是我的妻!”
祝宜寧頓時一愣,怔怔地朝他看去。
霍千重迎上她的目光,一顆心跳得飛快。
只是她與他對視了片刻之后,突然移開了視線,“總也是朋友!
“可是——”他還想說什么,卻被她打斷了。
“即便只是朋友,也不會斷然拒絕吧……”祝宜寧淡淡笑了一笑,移開視線朝一邊看去,“而且,你要不要陪她,其實不用特意跟我說的!
她——
她又是那副表情!
霍千重心里頓時又惱火起來,“我才沒有特意跟你說!我只是隨便說說而已,免得你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又跟我說什么奇怪的話,要我休了你——即便我要休你,那也不是因為安明郡主的關系!”
祝宜寧長睫微微一顫,輕輕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你——”霍千重心里那把火燒得更烈,口氣也變得分外不好起來,“我先走了!”
生怕自己又要跟她吵起來,他說完話之后扭頭就走,憤憤地開了門離開,簡直不給她任何反應的機會。
祝宜寧默默地看著他的背影,直到他離開,這才收回了自己的視線。
他……好奇怪。
這個時間闖到她的房間里,還要說這樣奇怪的話,想讓她不亂想,似乎都不是很可能。
難道他對她——
“砰”的一聲,門突然被人再度推開了。
她以為是他又回來了,便揚聲說:“怎么又……”
“小姐!”闖進來的卻是玳瑁,大睜著好奇的眼睛,帶著難以置信的表情激動地看著她,“我看到姑爺從這個房間里走出去了!”
祝宜寧突然覺得自己的頭好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