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是雨天,所以暮色更沉。
原本在花船上喝酒的霍千重因為總是時不時地對上慕容休要笑不笑的臉,于是終于覺得某些人的存在實在礙眼了,所以扭頭看向祝宜寧,“時候也不早了,回去吧。”
慕容休頓時勾臂給了傅尚洵一拐,忍笑忍得好辛苦——真是稀罕,他們何曾見過霍大少爺一副征求別人意見的模樣?
祝宜寧看了看天色,也點了點頭,“出來這么長時間,只怕老夫人擔心呢!
“你怕老夫人干嗎?”霍千重不以為然,轉了臉去看慕容休他們,“我們先走了!
我們?
好曖昧的“我們”——
慕容休笑了笑,斜靠在傅尚洵身側,“行,走吧!
霍千重便轉身拉著祝宜寧離開了畫舫。
下了船,祝宜寧手指微動,想掙開他的手,只是霍千重卻仿佛并沒有察覺,左右看了看,突然跟她說:“我帶你去吃東西。”
“不是說回去嗎?”祝宜寧有些疑惑。
“吃了東西再回去也不晚!被羟е乩硞方向走去,似乎極其熟門熟路一般。
此時雨已經停了,路上行人稀少,天邊微微的一顆暗淡的星子,祝宜寧只覺得手心里微暖,想要掙開,卻不知道為何居然有些不好意思,也不知道怎么提醒他,只能被他拉著朝前走。
過了片刻之后,霍千重終于停下了腳步。
祝宜寧左右看了看,才發現他們來的地方是個并不起眼的小店面,此刻里頭還亮著燈,只是門都已經半關了,似乎不準備做生意了。
“好像要關門了!彼吐曁嵝蚜怂痪洹
“不妨事,柳哥兒才不會這么早就關門。”霍千重揚手朝門上拍了拍,“柳哥兒,來客了!”
“霍少爺,你手勁輕些成不,你再這樣拍,我看我又要換門板了!”里頭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聲音落下的瞬間,他也走了出來,站到門邊。
祝宜寧有些好奇地看著他,在心里估量著他的年紀。
十七?十六?還是更小一點兒?
面前的少年有一雙極其黝黑的眼睛,略帶著一絲懶懶的頹廢氣息,頭發隨便束在腦后,抬眸看人的時候,總覺得他心里應該藏著很多事情——因為,他有一雙極其滄桑的眼睛。
所以祝宜寧猜不出他的年紀。
此刻,他就用那種帶著滄桑的眼睛看著她,“霍少爺,這位是……”
霍千重沒想到他會這么問,頓時尷尬起來,“她是……”
“我姓祝!弊R藢幰娝麑擂,所以出聲解圍。
那叫柳哥兒的少年隨便應了一聲,隨即對他們招了招手,“進來吧!
霍千重走了兩步,突然回頭,“剛才我沒說你是……其實我只是……”
“你不習慣我的身份,僅此而已!弊R藢幍瓝P唇,隨即越過他走了進去,不過進了這家小店才發現,原來店內其實是很寬敞有序的,雖然木桌木椅簡樸到了極點,可是非常整潔,茶壺茶碗放在桌子上,擺放得利落干凈,她有些疑惑,“這是酒館,還是茶鋪?”
“這里有酒也有茶,既可以吃飯,也能坐下來閑聊!辈坏鹊曛鹘榻B,霍千重自己興致勃勃地接了她的話,“怎么樣,柳哥兒這家店不錯吧?我小時候就來過,不過那時候是柳伯當家……”
“霍哥哥——”奶聲奶氣的聲音來自于桌邊,祝宜寧低頭看去,才發現原來是個三四歲的小女孩兒,不知道何時走了過來,緊緊地抓著霍千重的衣服,笑瞇瞇地就要爬到他身上去。
“小靈兒乖,怎么現在還不去睡覺?”霍千重將那小女孩抱了起來,似乎極是熟稔地放軟了聲音跟她說話。
他——
居然沒生氣?!
祝宜寧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霍千重的臉,從這個小女孩兒出現后,他的臉上甚至還出現了很明顯的笑意。
“吹吹,”小靈兒手里抓著的居然是一管竹笛,殷勤地送到他面前,“上次霍哥哥說可以吹吹。”
接過她手里的竹笛,霍千重有些無奈地搖了搖頭,“怎么我答應你的事情你全都記得,你答應我的事情卻全不記得?”
小女童格格笑起來,“霍哥哥吹吹——”
“好吧,我吹給你聽!被羟е貒@了口氣,橫笛放在唇邊,正要吹奏,卻突然對上祝宜寧匪夷所思的眼神,他頓時醒悟到自己這次是帶著她一起來的,頓時尷尬起來,“你……”
“請!弊R藢幧熘更c了點他手中的笛子,將自己的笑意稍微藏了一下。
霍千重尷尬異常,再看一眼小小女童眼中的渴望,終于橫過笛子吹了起來。
他微側著身子,目光看向別處。
笛聲并不高,卻略帶著一絲歡快,想來是因為是這小女童要聽,所以才會特別選了童謠曲,微微散開來,仿佛縈繞在這店內的燈光周側,微溫,讓人莫名地心安歡喜。
一曲奏完,小女童歡呼雀躍,拍著掌兒滑下他的大腿,滿屋子飛奔,“要再聽,要再聽——”
有人卻伸出兩根手指夾住了她的衣領,“時候不早了,靈兒,你得去上床睡覺了!
“不,我要再聽霍哥哥吹吹!”小女童語氣堅定無比。
夾著她衣領的柳哥兒眼睛一瞇,“好了,你跟我進來!至于你們——”他看了看他們,“等下我再幫你們上菜。”
丟下這么一句話,他就提著那小女童朝另一個房間走去了。
祝宜寧看著他離開,這才收回目光,看一眼霍千重,卻發現他拿著那笛子,似乎有些局促地不知道要做什么。
她咬了下唇,“不如——換首曲子?”
“你要聽?”霍千重頓時抬起頭來。
“嗯!彼c了點頭。
霍千重看了她兩眼,面上似乎顯露出非常高興的神色,橫過那枝竹笛又吹了起來。
這次,吹的卻是她不熟悉的調子,她聽著那曲子,默默地去看店內的燈光,只覺得夜涼之時,人不勝衣。
這曲子——
很蒼?諞。
他居然會吹這樣的曲子?!
悄悄移過視線,卻發現他似乎并沒有察覺到她的注釋,似乎手中的竹笛此刻就是他的全部。
半掩的門吹來一陣悄悄的風,店內的火光微微跳動了起來,他臉上便忽明忽暗,從她的角度看過去,可以看到他飛揚的眉,平時總是帶著傲慢神色的臉此刻溫軟得簡直不可思議。
這樣的他,跟平時很不一樣。
原來,他也有這樣安靜的時刻?!
那種安靜和漠然,仿佛可以包容很多很多事情似的——
直到他終于停下來,她的眼神卻還是癡癡地膠著在他的臉上。
霍千重收起竹笛,悄悄看她一眼,突然覺得臉上有種熱熱的感覺,他頓時有些著惱——她準備這樣看他多久,難道她不知道其實男人也是會不好意思的嗎?
“霍少爺,還是老樣子吧?”還好此時有人救他,柳哥兒聲音響起的瞬間,祝宜寧頓時就移開了目光,他只覺得心下一松,頓時用力喘了口氣。
“嗯,就照老樣子好了!彼D頭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回了柳哥兒一句。
祝宜寧低下頭看著桌子,仿佛那桌子突然有什么值得她慎重研究的東西似的,而他,只能無聊地把玩著那支竹笛,也沒有什么話可說。
仿佛連周圍的空氣都開始變得有些怪怪的。
直到柳哥兒端菜過來,看著他們兩個那樣子,突然冒出一句:“霍少爺,你不是成親了?”
“……是!被羟е赝蝗挥行┬奶。
“那你還帶別的女人來我這里?”柳哥兒豎起兩道濃眉瞪他。
“我……”霍千重一緊張,舌頭居然打結了。
祝宜寧看了看他,再看向柳哥兒,對他微微一笑,“我就是跟他拜堂成親的那個人。”
“哦。”柳哥兒恍然大悟,臉上也多了三分笑意,“那你們慢慢吃吧,我不打擾你們了!
他說完話放下東西果然就走開了,店里頭仿佛突然之間就靜了下來似的,再聽不到別的什么聲音。
許久之后,祝宜寧嘆了口氣,“如果再不趕緊吃完東西回去的話,就真的太晚了!
“好!被羟е攸c了點頭,努力抹去臉上那種古怪的熱熱的感覺,抬頭對她笑著介紹:“柳哥兒做的東西很好吃的!
“嗯!弊R藢廃c了點頭,視線飛快地掠過他,卻發現——
他拿筷子的手,似乎有點抖。
就像她的手那樣。
吃了飯,付了錢,跟柳哥兒說了告辭,他們終于可以回霍府了。
走在路上,祝宜寧忍不住悄悄松了口氣。
此刻,他沒有再拉住她,而是走在離她大概三四步遠的身側,配合著她的步子,一步一步朝霍府所在的方向走去。
雨過之后的夜空仿如巨大而幽藍的水晶,散落著細碎的星子,如一把銀砂,隨手灑就。
空曠的街道上只能聽到他們的腳步聲,還有衣服摩擦時簌簌的聲音。
她的手掩在衣袖內,有些心不在焉。
身旁的人也很古怪,走了這么一段時間,居然一句話都沒有說。
若是以前,只怕不知道說到了什么,兩人就又爭執了起來,如今——
突然想到他之前吹笛子的樣子,那種莫名的沉靜,她忍不住又朝他看了一眼,卻沒想到他正好朝她看來,于是視線便正好對上,她一陣臉熱心跳,頓時垂下了頭去。
似乎從這個男人變得古怪后,她也跟著變古怪了。
她會看著他強詞奪理的樣子微笑,能夠猜出他心里實際在想的是什么,最重要的是她明白了——這個人,雖然表面傲慢霸道自負,實際上,他大概也就是一個脾氣壞的大小孩兒。
他偶爾不經心的舉動逐漸顯露出來,仿佛撥開了層層的迷霧,讓她逐漸看清楚他。
他曾因為不小心撞到她而擔心。
他也會在下不了臺的時候,做出很讓人無語的舉動。
他撐傘的時候,會不自覺地多讓出一些位置給她,免得她被雨淋到。
他還很喜歡小孩子。
……
這樣的他,跟以前那個黑口黑面的他截然不同,太不同了。
可是她覺得她似乎很喜歡現在她所發現的這個他——
“呀——”她忍不住低呼一聲,有些心慌地朝霍千重看去。
“怎么了?”霍千重被她嚇了一跳。
“沒事,沒事!”她連連搖頭,以手半掩住唇。
真是荒謬,她怎么能用“喜歡”來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
太荒謬了!
她絕對不能夠“喜歡”他,甚至……“喜歡”任何人都不可以!
“喂——”霍千重突然出聲。
“什么事?”她抬眸朝他看去。
“那個……哈哈,今天出來走走,比在家好玩多了吧!被羟е夭恍⌒慕Y巴了一下,于是連忙以笑掩飾。
她微微垂眸,過了片刻才回他:“其實也不是那么好玩,挺累人的,還是在家看書好!
“你——”霍千重頓時黑了臉。
好過分!
他都帶她出來玩了,還帶她去了柳哥兒家的小店吃東西,還為她吹了一首曲子——她居然這么說?!
霍千重愈想愈惱,頓時恨不能在心底發誓,以后堅決不帶她出來玩。
祝宜寧看著他立時就黑下去的臉,雖然心內思緒混亂打結,可是卻還是忍不住想笑。
他的情緒……表現得還真是明顯啊。
不過她什么都沒有說,只是靜靜地一步一步朝霍府走。
他在她的身側,也沒說什么。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最初僵持的那個時期。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也許很長時間,也許很短,但是他們終于還是看到了霍家的大門。
走過去,直到在那大門外停下來。
霍千重板著一張臉去敲門,她卻突然開口:“等一下!
難道他預備一直板著這張臉嗎?
他的動作停了下來,回頭看她。
祝宜寧迎著他的目光,在心內暗暗深吸一口氣,便移開了目光,有點尷尬,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今天挺開心的,那個……謝謝你!
雖然跟他道謝有些尷尬,但是這樣,他的心情應該會好一點吧?
她是沒有義務一定要照顧他的心情,但是今天,他的確是帶著她出來“見識”了不少——
“你是說——”霍千重的臉色頓時恢復過來,有些不敢相信地看著她,笑容不自覺地開始在臉上四處彌漫,一顆心輕盈得簡直像飛在半空中似的。
“我是說,我很開心,今天的事,謝謝你!弊R藢幋鬼终f了一遍,說完之后,抬眸朝他看去,對他露出了一個真真正正的笑容。
在這樣的夜色中,她的眼睛仿拉黑曜石般閃閃發亮。
紅唇揚出了美好的弧度。
這個笑容——
很美。
霍千重身子一振,只覺得自己再面對著她,說不定就會對著她的唇吻下去——他怎么會有這樣莫名其妙的沖動?
可是此刻這樣看著她,就會因為她剛才說的話而忍不住開心雀躍,想要多靠近她一些,想要將她抱起來轉幾個圈,想要……擁著她……
怎么會這樣——
他驀地轉身,粗聲大氣地喊人開門,借以掩飾自己此刻的沖動,“開門,快點開門!”
門里傳來了匆忙的腳步聲,他面對著大門,一方面祈禱快點來人給他開門,也好沖去他此刻的沖動,可是另一方面,他卻不希望有人過來,希望此刻這種感覺繼續持續下去。
一直持續下去。
可是門卻“咯”的一聲被人打開了。
他沒有回頭,只對她說一句:“進來吧!”
幾乎沒等到她反應,他立即抬腳就要走進府內。
“太好了,千重哥哥,我終于等到你回來了!”興高采烈的聲音卻驟然傳來,隨即一具溫熱的身體就朝他撲了過來。
他吃了一驚,下意識接住了那個人,定睛一看,頓時驚呼出聲:“郡主?怎么是你?”
“是我!”一撲得手的安明郡主得意洋洋地抬頭對他一笑,“千重哥哥,這次,看你還往哪里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