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頭的甲板上,正中擺著一張紫檀木椅,一個氣質高華的年輕人坐在上面,氣定神閑地搖著手中一把薄若蟬翼的扇子。淺藍色的長衫,襯著那永遠慵懶的,閑閑雅雅的神情,和一雙似醉非醉,似醒非醒的驚夢之瞳,狐辰王楊墨塵,無論何時何地都是最懂得享受的人物,何況身邊還有個久浸風月的女管家——嫣無心。
說來也真是夸張,三個人上路,居然雇了那么大的一艘船。都是無心鬧著要跟去,還吵著說難得去一次京城,如果不沿途游玩一番就太可惜了。對著那個伶牙利齒的女孩子,墨塵根本就沒有反駁的機會,也懶得去爭辯,只有由著她了。而可憐的龍帝,則是一直被蒙在鼓里,直到出行的那天,才知道一切完全不是他所設想的那回事。
“為什么不用法術去??”站在岸上,龍帝鐵青著臉,指著如同畫舫般華麗精致的船,咬牙切齒問道!澳阌心芰ψ屛覀儾蝗盏竭_京城的!
“法術?”墨塵先是詫異,后又搖搖頭笑道,“不要那么煞風景了,難得去一趟京城,我可不想在騰云駕霧中倏地一聲到了,白白錯過沿途美麗的景致。有道是煙花三月下揚州,我們雖是上京城,卻也不能白走一趟啊。”用的,倒是不久前無心拿來應付他的說詞。
“好,既然你不想用法術,那為什么不走陸路,要選最慢的水路?”龍帝雙眼差點就要噴出火來了。
“陸路顛簸,沒有水路來得舒服啊。我們難得在一起游山玩水,怎么可以讓路途勞累掃了我們的興呢。哎哎……龍帝殿下,你怎么臉色那么差,不會是那里不舒服吧?”墨塵看見龍帝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一副快氣暈的模樣,心中笑得都要抽筋了,卻還一臉關切的表情問道。
“楊墨塵!!你。!”龍帝開始發飆了。
墨塵優哉游哉地搖著手中綃扇,微笑著:“我是答應過和你一同去,至于怎么去,可不一定要依你呀。”
原本是想借助墨塵的法力,日行千里,不日即可到達京城,卻沒想到反被他擺了一道。龍帝現在看見墨塵綃扇輕搖,一副意態風流,清逸脫俗的模樣,只恨不得一腳將他踩扁,拆了他的骨,抽了他的筋,再剝了那張狐貍皮給母親當圍脖。
這個該死的笑臉老狐貍。龍帝心中開始咒罵不已:從第一次見面開始,就看他不順眼了,如今那個人無時無刻不在設著陷阱讓他往里跳。要不是現在被這個凡人的肉身束縛著,老早就御風而行了,那里還用得著在這里受氣?
“瀲,可以動身了,再晚了就要拖到明日了!敝例埖蹥馍,墨塵故意在船上揚聲喚道。
罷了,罷了,等找到織錦再和他算賬,跑不了的。龍帝硬將原本直往外冒的熊熊怒火三兩下撲滅,帶著極度不悅的心情飛身上船。
看著龍帝氣乎乎地跳上船來,大袖一揮,正眼都不看他一下就往船尾沖去,一副眼不見為凈的模樣。
墨塵這次實在忍不住,噗地一聲笑倒在椅子上。
“公子……”一直都沒吭聲的無心,忽然眨眨精靈的大眼睛說道,“我忽然發現,公子你……其實也是蠻壞心眼的。”
“呵呵……我也不知怎的,一見到龍帝就想逗他。他生氣的樣子實在有趣啊。”撲撲扇子,墨塵擦著笑出來的眼淚說。
“雖然很不應該,但我也覺得,那樣傲氣的人暴怒的樣子好可愛!睙o心也小小聲,饒有其事地說。
“噗——”
帆被風漲得滿滿的,船行的速度雖然沒有陸路來得快,但順風而行,省了不少力氣。偶爾龍帝會惱怒那速度太慢,用法力招來東風,鼓著帆前行,一路乘風破浪,倒也逍遙。
等到夜色漸濃,無心便點著那幾盞七彩琉璃燈,在船頭擺上八仙桌,溫一壺好酒,做幾樣小菜,然后和墨塵一起邀月對斟。至于不屑和他們“尋歡作樂”的龍帝,嫌他們太吵,總是獨自跑到船尾喝酒。
夜涼如水,江心倒映著彎彎細細的一輪新月,繁星都已沉滅在幽暗的水波里,寧靜中有簫聲如訴,在船頭裊裊升起。
“彩袖殷勤捧玉鐘。當年拼卻醉顏紅。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
從別后,憶相逢,幾回魂夢與君同。今宵剩把銀釭照,猶恐相逢是夢中。”
無心婉轉清麗的嗓子,唱起秦淮的名曲,倒也絲絲入扣,叫那些歌姬聽了也要自愧不如。
墨塵的簫音,縹緲虛無,只是讓有心人聽了,總覺得幽回中難掩點點寂寞。
“真是無聊,吵得人不得安寧!痹诖驳凝埖廴滩蛔“盗R一聲。
抬頭,一天一地都仿佛浸融在夢一樣白的月光中,悠悠蕩蕩的舟子晃得人好像要醉了。
不久,笙歌停了,管弦也寂冷了下來,酒變淡了,淡之無味。
江中明月,年年月月日日時時照相思。
歌唱得是:幾回魂夢與君同……猶恐相逢是夢中……
卻怎不見那個人來入夢呢?織錦,織錦……
涓涓一水隱芙蓉,猶見那一襲青衣,從繁花錦簇中飄然而來,素素的,淡淡的,從容而靜雅,卻勝過世間一切繁華。
憶起少年時,喜歡舞刀弄槍的他經?钢汛蟮兜教幷胰吮任洌鹊剿龤q掌管天宮兵器庫時,已經是打遍天界無敵手了。性情火爆,待人卻冰冷,小小年紀已貴為一族的皇太子,也的確有資格傲視天下,孤芳自賞。但是,朋友卻少得十根手指都數得過來,知心的,也只有那么一個。
青帝織錦,那個時候還只是芙蓉城里的一個小花仙。輩份不高,卻已在天界聞名遐邇。風華絕世,又有滿腹才情,性情高潔,又敏慧深細。如此驚才絕艷的人物,在那一代的花仙中,也就出了這么一個;ㄈ羯钠G,難免會招來蜂蜂蝶蝶,愛花之人,總想將它栽到自己園子里。凡有廣袤園林的仙人,都千方百計想移栽這株仙花。但是每一個要染指他的人,都怕了龍皇子的那把大刀。在一次天翔祭上,龍皇子當著眾仙之面直言:誰敢對織錦有非分之想,誰就等著接招吧。說完,龍族鎮海之寶,那把長九尺七寸的長刀——雷牙風爪在日光下凌厲生輝,看得眾仙面面相覷,至此再無人敢打織錦的主意了。
后來,他才發現自己犯了個天大的錯誤,那個為人和善,看似溫文可欺的花仙,其實一點都不需要他的庇護?楀\的聰明才智足以讓他輕松應付一切。這樣一來,沒有用武之地的智慧,就都施展到他的身上。捉弄他,成了織錦少時的樂趣之一,一物降一物,對別人耀武揚威的人,對著這個朋友,卻是一點辦法都沒有,屢戰屢敗,不戰也敗,幾乎是潰不成軍。
然而,那時雖打打鬧鬧,卻是親密無間的。
直到織錦當上了青帝,又成為太子月昭的老師,他的才學和智慧終于得以盡情的施展,忙碌讓他再也無暇和好友開玩笑了。后來,月昭稱帝后,織錦貴為丞相,每天仿佛有理不完的政務,一個搬進了天翔云宮,一個回到水晶宮,兩人連見面的機會都寥寥。
莫名地,龍帝總在芙蓉盛開的季節倍感寂寞。
記得許久以前的夏日,芙蓉城里流水潺潺,湖里綠浪橫波,芙蓉如歌,似唱著一則絕美恒遠的傳奇。
織錦即將搬進天宮,他來為他送行,卻不知說什么好,只呆望著一池的粉紅驕綠,心里戚然。
織錦見了,伸手扯過他的袖子,微笑說:“芙蓉,是長于水澤的花,一生與水不離不棄,我走了之后,如果你能幫我照看它們,那么每一年夏季,我們還可以回到這里賞花。”
龍帝聞言一振,他明白織錦的意思,淡淡的,他也笑了:“我會引來龍宮之水,讓它貫穿芙蓉城里七十七道水脈,布下重重結界,有了我水氣的保護,無論過了多少年,這里都會和現在一樣,有開不盡的芙蓉花。”
親水的芙蓉,一生與水不離不棄……
早已知道,如果他是芙蓉,那么他會做他賴以生存的那片水澤,因為天上地下,只有他,是他唯一的知己,也是唯一一個掏出心來對待的人。
再后來,他出征欲界天,一去就是幾百年。臨行前,織錦也到了水晶宮外送他,波光瀲滟,映照著他熟悉了千百年的那張容顏,淡似浮云的微笑,至今仍在他心湖中悠悠蕩漾著,難以忘卻……
原以為,此生和他結下了不解的因緣,就真的可以不離不棄……不曾料到,再回來時已人去樓空,遍地殘紅,連一絲花氣都捕捉不到。
芙蓉城里的芙蕖還一年年無憂無慮地開,即便那個說要回來的人已不在了。
當時明月在,可照彩云歸?
到頭來,終是天人兩隔。
悠悠天地,冉冉浮生,最怕是,那離了水的芙蓉,還能活么?
泄憤似的,龍帝用力擲出了手中的瓶子,白瓷的酒器,遠遠地劃過一道白影,如同一個沉重的嘆息沒入水中。此時才發現,在月照不到彼方,江水竟是如此沉暗。
“天帝月昭,如果織錦有什么不測,我決不會放過你!”一字一句,決非戲言。
“不會放過誰?”驟地,一個柔和的聲音從身后冒了出來,龍帝心里凜然,回頭一看,便對上那雙可湮滅紅塵的墨色深瞳。就近看來,那黝黑的眼珠仿佛浸在清水中的黑琉璃,清清亮亮的,似有水波流過,眸光流轉,冷麗不可方物。連向來對美之一字感悟甚低的龍帝,都不得不承認,狐辰王楊墨塵確實有一對艷絕天下的眼睛。
此時,微笑正靜靜寫在那雙深邃的眼眸中。
“哼。”龍帝別過頭,賭氣不答,那天的事還很讓他惱怒,何況現在處于冷戰中,更是不屑和他說話。
墨塵見他這模樣,也知他個性別扭,是決不會主動示好的,當下也就把他的冷面孔不當回事。反而有心撩他說話:“那次天翔祭上,我是有意和青帝說話的!
果然,這話題引起了龍帝的注意,他稍稍把頭轉過來一點了。
墨塵又道:“因為第一次見到青帝時,我真的大吃一驚,他笑起來很象我的一位故人,你知道是誰么?”
歪打正著的,墨塵說中了龍帝心中想念的人,他漸漸放松了警惕,想了想說:“……楊箏?”
“對。”墨塵靠著船檐,低頭看著日夜奔流不息的江水,“那個時候,忽然覺得自己忘了很多不該忘的事情,有些已遠離自己的,需要去找回來。不然會后悔一輩子的!背埖,他微微笑了,“既然來了,總相信我們會找到自己要找的那個人,紅塵無限,但我們有的是時間,你說是么?”
“嗯!秉c頭一笑,泯滅了所有愁云慘霧,龍帝的心情也舒暢了許多。
墨塵覺得是時候岔開話題了,遂道:“對了,一直想問你,你那個兒子是個什么樣的人?”
“……”
似乎是個很難回答的問題,龍帝偏著腦袋,想了很久,才慢吞吞說:“九炫他小時侯很叛逆,也很聰明,長大了反而變奇怪了,苯苯的,還有點呆,時常做些莫名其妙的事……”
“……苯……呆……”墨塵有些意外,睜大了眼睛,想笑卻又不敢笑,怕打擊了這位父親大人高傲的心。
也許,那也是個很有趣的人吧。墨塵心情愉悅地想到:船行的速度不快,他或許趕得上來吧。
生性耿直的龍帝,至今還不知道墨塵在打著什么樣的算盤。可憐他,不知不覺中又著了狐貍的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