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華燈初上,樓里燈火輝煌,倒映到秦淮河里,更顯光怪陸離。
“醉臥紅塵”面朝秦淮河,大門外迎面貼著一副龍飛鳳舞的聯子,上書:
紙醉金迷地,醉生夢死鄉。
坐鎮醉臥紅塵的,是金陵最有名氣,也是最得罪不得的女子——嫣無心。
屆時,樓內一群鶯鶯燕燕正七嘴八舌地爭論著什么。
“輕紅姐姐,聽說上次來這里撒野的李公子得了失心瘋?”一個黃衣丫鬟問道。
緋色衣裳,年齡稍長的女子應道:“我也只是聽李府的下人說過,他們公子自從游河之后,就一直瘋瘋癲癲的,一見到誰就死盯著人家的眼睛看。那些下人們都說他們公子一定惹上了什么妖精,被攝去了魂魄!
“前些日子李府還想派人過來我們這兒查證,還好被無心小姐擋了下來了。”
“當然了,無心小姐動動手指頭,金陵城里的達官貴人都會顫一顫,他們李家就仗了親戚在京城做官,竟敢來我們這里擄人,也太過分了!绷硪粋朱裳美婢接口道。
“不過那天小姐知道楊公子給人擄走之后,臉色都變了,琴兒嚇了一跳,總覺得小姐變得有點不像我們小姐了!
“什么話嘛,楊公子是小姐的貴客,小姐當然緊張啦。話說回來,姐妹們,你們有誰見過楊公子的眼睛?”
“是哦,他住進紫竹軒那么久,但是就連去那里伺候的鶯鶯都說從來沒正眼看見過,只遠遠看著,就覺得那雙眼睛絕妙不可方物,仿佛就要攝人魂魄一般……”
“我說,那位楊公子會不會真是什么妖精,李公子的失心瘋就是因他而起的……”
“有可能,楊公子回來后,就傳出李公子發瘋的消息,好湊巧哦!
“應該不會吧,他和小姐交情那么好,我們家小姐又怎么會和個妖精是朋友呢!
“哎呀,我們不要再爭論什么妖精不妖精了,我倒是覺得,無心小姐對那楊公子動了心呢。”最小的藍裳少女得意地說道,一句話倒真的壓住了眾人的聲音。
恰在此時,一個黃鶯般清越動聽的聲音插了進來:“你們都聚在一起說什么來著?”
話題的核心人物——金陵花魁嫣無心裊裊婷婷地從珠簾內走出,一身煙波綠的長裙,如臨波楊柳,搖曳生姿。如云的秀發在頭頂盤了個松松的發簪,幾縷垂至臉頰的發絲卻好似出挑的紅杏,秀氣中帶著幾許俏麗和頑皮。翦水雙瞳,靈動且嫵媚,此時眸光向四周一掠:“誰對誰動了心?”
眾女子低低笑著,紛紛掩口不答。
“你們啊,拿誰說笑都可以,莫拿楊公子來說笑!睙o心想板起臉來訓話,無奈對著她們,哪冷硬得起來,末了,她美目一瞪,狡黠地補了一句:“動心的是你們吧!
“小姐,你笑我們……”一語中的,大半人都倏地飛紅了臉。
無心不由暗自嘆氣,公子啊公子,你再住下去,只怕醉臥紅塵里大半的人魂兒都要丟了呀。
眾人正說說笑笑著,門外踱進來一道素色的身影。
那人靜靜走進這笑意盈盈的煙花之地,白衣戈地,銀發低垂,清瓷似潔凈的臉上,那眉眼仿佛用工筆細心描繪而成,蒼銀色的瞳,顧盼之間,卻有鋒芒隱現,讓那晚菊般清瘦荏弱的人無形中帶著壓倒一切的凌厲氣勢。
與那人目光相對,無心不由心中一凜,這眼神,怎么憑的熟悉。
“請問公子到醉臥紅塵來,想見那一位姑娘呢?”
“叫你家公子出來。”語音淡淡,語意卻不容拒絕。
“咦?公子?”無心一愣,遂腦筋一轉,展顏笑道:“我家公子素愛清凈,他不見客的!
“我和你家公子是舊識!崩涑喝缪┞浜返难弁窆庖滑F,“不要多說了,若楊墨塵不肯出來見我,我進去就是。”
白衣人揮揮衣袖,便要大步走進去。
無心心中疑云更深,那人怎么可以直呼公子的名諱,而且,這樣霸道的氣勢倒有些象她印象中的某個人,那個傲視天下的尊貴之人。難道……
“等等……”無心回過神來,忙伸手攔住他,“公子貴姓,讓我幫公子進去通傳一下!
身形頓了頓,他秀氣的眉微蹙:“真是麻煩,就跟他說我姓龍……”
“龍……龍……”無心瞪圓了一雙杏眼,話也結巴起來,“難道……您是龍……龍帝……殿下?”
“嗯!饼埖塾行┎荒偷攸c頭。
嗡一聲,無心腦子里霎時象炸開了鍋,臉上即刻飛上了兩簇流霞,妖妖嬈嬈的,紅得象春日的桃花。
天,竟然是龍帝。
思慕已久的意中人忽然在眼前出現,自己不但沒認得出來,方才還對他諸多刁難,無心現在羞得只想挖地三尺,一頭鉆進去了事。
都是公子不好,明知龍帝駕臨人界,也不事先打聲招呼,這次真是糗大了。
暗地里,無心倒怪起墨塵來了。
從白石鋪就的甬道向前,穿過一道曲折悠長的回廊,便進入一處幽靜的院落。院中湘竹滴翠,竹林里有石筍參差,錯落有致。一座小假山下植有幾株白杜鵑,白色的杜鵑雖有欺霜勝雪之姿,骨子里卻透著繁華錦簇的濃艷。這幾株花兒開得正盛,如同一片白云壓住了重重青翠,月下倒帶著幾分艷煞。
迎面一座樓閣,便是“紫竹軒”了。
上了閣子,一眼便望見朝外正中的紫檀條幾上,陳列著一幅白狐繡屏。旁邊一只雞血膽瓶,瓶中插著幾枝未開殘的白梅,素雪點點,在蒼青枝頭寧靜的休憩;ɡ婺镜募茏由,一只青銅鼎爐正燃著沉檀香,鏤空的獅蓋由四面絲絲吐著輕煙。閣子里只點著兩盞宮燈,朦朧的燈火透過層層紗罩,溫柔得令人心碎。
玄衣的年輕人倚在爐旁的軟榻上,神情慵懶,微闔的眼因來人而輕啟,千尺深潭,純凈的墨色,似融入了濃濃的夜色,霎時間便吞沒了燈火的綺麗。
“公子,我把龍帝殿下帶來了!睙o心將龍帝送進門內,便轉身告退。
“瀲,你好清閑呢,還有空來看我!表犻L秀氣的手指揭開鼎蓋,補了些沉香進去,玄衣人頷首一笑,以示歡迎。
龍帝沒有回答,打量了四周一眼,才道:“清閑的是你,墨塵,我可沒有你那么會享受。”
墨塵將龍帝的譏諷略過,微微笑著:“古來煙花之地,總是一城中最奢華頹靡的地方,我喜歡在這里領略紅塵的繁華,這又有什么不可呢?倒是你,不是尋青帝去了嗎?怎么還在這里呢?”
龍帝被他一問,神情反而有些不自然,蹙著眉頭,有點窘又有點惱的樣子。
墨塵覺得有趣,便瞇起眼睛試探道:“你不會是為了躲避某人,而躲到我這里來吧。”
“墨塵你不要胡說!”龍帝像只被踩到了尾巴的貓,差點跳將起來。
“不要緊張!蹦珘m呵呵笑著,“那天你走后,我見到有人追著你過去了,所以隨口問問而已。不過我實在好奇,是什么人能讓你見了他都要走避不及的?”
真是那壺不開提那壺,如果眼神可以殺人的話,龍帝瞪人的目光已足以殺了他好幾次了。
“更奇怪的是,那個人施展的身法和你的如出一轍!币苍S是故意的,墨塵無視他眼神的威脅,繼續說著在龍帝聽來極為刺耳的話。
“楊墨塵!!”龍帝終于忍無可忍,氣勢洶洶地要走過來,墨塵忙伸手阻止:
“不要過來,有什么話你坐在那邊說就好!
“干嘛?”
“上次著了你的道,害我費了好大的勁才解開你的法術。你看,我現在額上還留著你那片龍鱗的印子!蹦珘m無奈的揉揉眉心,“難保你這次又有什么新法術要在我身上試練,我們還是保持一段距離的好!
龍帝冷哼了一聲,站定,一陣驟起的罡風挾著雷霆之勢,向墨塵襲去。
“哎哎……不要傷了我的古董……”這個人真是說打就打,下手毫無留情。墨塵寬大的衣袖一揮,柔若春風的勁道接下了那迅猛的攻擊。
“這里最老的古董就是你!”龍帝正在氣頭上,根本沒有意思收回真氣,那至剛至陽的力再一次破空襲來。
看來是觸動了龍帝的禁忌了,怪不得連說話也這么毒。墨塵咋舌,當下顧不得失笑了,還是搶救自己的古董要緊。心念之間,已用上五成法力,硬將龍帝的氣給壓制了下來。
“龍帝息怒,我道歉就是!蹦珘m收起玩笑的態度,站起身說:“我記得你上次說過,你這個身體承受不了三成的法力,你還是不要勉強的好,方才的話算我失言,我們各自將自身的法力收回,如何?”
龍帝也知自己現在是怎么也勝不過狐辰王的,和當年天翔祭上的琴劍比試不同,這個人類的身體如同一層脆弱的紙,稍有不慎,就會崩裂當場。而在他還沒有找到織錦的之前,絕對不能輕易毀了這個好不容易尋來的身軀。
龍帝頹然之際,也只有深吸一口氣,緩緩將放出的力收回。
閣子里原本充斥著兩股不同性質的氣,如同翔龍翻騰,互相對抗,互相牽掣,F在雙方力道一撤,排山倒海的力也于瞬間化為無形。
墨塵舒了口氣,重又坐回軟榻上:“總算保住我的古董了!
龍帝冷著臉色,還在為自己敵不過墨塵而懊惱。
“其實我方才那么說并無惡意,只是,我親眼見過那孩子,身上帶著好大的一股煞氣。我怕你惹上了什么厲害人物而已!币婟埖垡鸦謴屠潇o,墨塵這才坦然道來。
出乎意料的,龍帝這次沒有動怒,白皙的臉上反而有種欲言又止的尷尬。隔了一陣,才聽那低回悅耳的聲音徐徐道來:“如果你保證不將聽到的一切傳給第三者,我便告訴你!
墨塵不由失笑:“我象那么喜歡嚼舌的人么?”我只是喜歡和你開開玩笑而已,暗地里偷偷說著。
“嗯……”龍帝點點頭,“這個我可以信你!
清瘦秀挺的身影慢慢踱到窗前,龍帝遙望遠方的眼神,帶著幾許難言的情愫,仿佛正為一些煩心的事所困擾。
紅塵繁華頹靡,正如春城的飛花柳絮,迷人眼,擾人心,但是,又是什么讓這向來行事果決,剛毅過人的天人,露出如此迷茫的表情。
墨塵暗暗驚訝。
“他,叫龍九炫……”
“。俊蹦珘m一時沒反應過來,愣了愣。
“我說,他叫龍九炫!饼埖塾悬c惱,回頭瞪了他一記。
“那個追著你去的孩子?你的仇家?”
“不是,他是我兒子!
“噗——”墨塵剛入口的一啖清茶差點就很不文雅地噴了出來,他擦擦汗道:“你有兒子?怎么我都沒聽說過,怪了,我記得你還沒有娶后妃的,難道是私底下和哪位仙子……”
“不要亂猜!”再次沒好氣地截斷他的話,龍帝澄清道:“他是瀲的兒子!
“原來如此,真嚇了我一跳,忽然就蹦出個兒子來!蹦珘m舒了口氣,笑笑說。
“當年我和瀲定了一個契約,他讓我的元神附在他的身體上,而我要在他死后撫養他唯一的兒子!钡脑鹿饬魈蔬^那線條柔和的側臉,這個身體,在死去的那一刻就沒有再長大,而今仍保持著少年似的容顏。
龍帝望著窗外,靜靜說:“十八年,我的承諾只有十八年。在這十八年內,我會扮演好瀲這個身份,也會給他兒子一個父親。而十八年后,我和瀲就兩不相欠了,我和九炫也再無任何干系,我便可以用這個身體去做我想要做的事。”
“但是,有些事情還是超出你的控制了,對么?”墨塵凝視著他,墨色的瞳明明靜靜地,似乎能看透紛擾的一切,“人類的情感,親情也好,愛情也罷,不是說斷就可以斷的。你可以,但他,也許不能!
龍帝沒有答話,窗外,有煙花開開謝謝,瞬息浮生,對生命漫長如斯的他來說,短暫得如同煙火的一霎,然而,為何還有一些荏弱的容顏,在記憶中徘徊不去。
“你到底是不是我父親?象你這么沒心沒肺的人怎么可能是我父親?”
“我最討厭你!我要學天下第一的劍法,我要成為天下第一的劍客,然后……把你打敗……”
“其實,我覺得你也不那么壞……”
“瀲,只要有這水玲瓏,無論你去了那里,我都能找到你么?”
小小的孩兒,曾經天真稚弱的容顏在似水流年中成長,成長,仿佛只是一眨眼,他已經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會用堅忍的眼光望著他,會用強健的手臂去保護自己喜歡的人,會養成那樣認真執著的個性。一切變化得太快了,快得令人措手不及。而在一回首之間,血緣的滄海在他身后填出了廣袤桑田。
“十八年后,你就這樣走了?”墨塵溫和的問話打斷了他的思緒。
“時間到了,我就離開了!饼埖埸c點頭,“我已經耗費了十八年的時間,織錦也許在凡間受了很多苦,我不能再耽擱下去!
“你……沒有跟他解釋過為什么走?”
“無需解釋。”龍帝斷然道:“我向來恩怨分明,何況,九炫已到了可以自立的年紀!
“但他現在追過來,你不借機和他講清楚?”墨塵奇道。
“沒有必要!原本我就不是他父親。”回過頭,龍帝冷冽的雙眼透露出強悍的意志和不容更改的決絕。
墨塵凝視著他,若有所思。龍帝的決絕看似無情,也許只是不想將那個殘酷的事實告訴九炫而已。一旦跟他解釋,就必須讓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早就不在了。十幾年來,占據他父親身體的,是另外的一個人。那樣還不如讓他誤會和怨恨比較好。
墨塵微微笑了:也許那素來高高在上的人,其實有著溫柔體貼的一面,只不過一直藏在冷漠孤傲的外表下,不為人知而已。
“呵呵……原來你要我保密,是怕被人知道,你在人界幫別人帶了十幾年的小孩?”墨塵想了想,忽然笑道:“那倒也是,這件事如果傳到天界,難保不會讓那幫上仙笑歪了。龍帝啊龍帝,你的一世英名就這樣付諸流水了!
龍帝的臉一陣青一陣白,看樣子又要發作,墨塵正想要如何安撫他好,誰知他終歸沒有暴怒,只悶悶說了句:“我要你保密是另有原由的,我不想多說,你也不要問了!
“好!蹦珘m知道這已經是極限了,也就識趣不再糾纏下去。“不過你既要避開九炫,又要尋找青帝的下落,委實麻煩。你有下一步的打算嗎?”
“嗯!饼埖埸c頭,“我要去京城。”
“京城?難道是要赴京城三月的那個群芳會?”
“你果然知道很多事情啊!饼埖坌表怂谎郏暗綍r候,天下最名貴的花卉都將齊聚京城。”
墨塵眼睛一亮,道:“是了,青帝殿下降世,對凡人也許沒有什么影響,但對于凡間的花精花仙來說,她們的王降臨,卻是一件天大的事情。只要找她們來問問,應該會有青帝殿下的消息!
“沒錯,可以在群芳會上亮相的,相信都是花中之花,艷冠一方的名株。我聽織錦說過,大凡成精成仙的靈花異草,花姿都極為出眾,道行越高,容姿愈美麗。所以,匯聚了那么多名花仙草的地方,要找到一兩個花仙應該不難!饼埖壅诡佉恍,頗為自得的樣子。
“不過,我還有一件事要拜托你!饼埖酆鋈蛔呓鼇,蒼銀色的冰瞳盯住了墨塵,一字一頓慢慢說道。
墨塵只覺得有條冰涼的小蛇悄悄爬上了背脊,他心知龍帝態度越溫和,所拜托的越不是好事,當下只有硬著頭皮說:“如果我可以辦到,我當盡我所能。”
“好!饼埖塾质堑靡庖恍,乍現的笑顏如斗雪的寒梅在玄冰百丈的懸崖堪堪而開,清極,冷極,卻也美極。
“我要你和我一道上京城!
聞言,墨塵的頭開始幽幽痛了起來,抬頭,他苦笑道:“我可不可以拒絕,說我不去呢?”
“哼哼……”龍帝的手指有意無意地對著幾上的雞血膽瓶輕彈,咚咚兩聲,極為清脆悅耳!澳愫苄奶勰氵@些玩意?”
“知道了,我去就是!蹦珘m無奈地搖頭,“京城繁華,匯集了四面八方的風流人物,而我的眼睛天生妖異,在這里就已經躲人躲得很辛苦了,去了那種人氣重的地方,只怕要象瞎子摸路一樣了!
“那有什么關系,既然不能看,就干脆不看。到了那邊,你就當自己雙目失明好了!饼埖鄄灰詾槿坏。
“你咒我……”
“少了你一對眼,世間一定少了很多失魂落魄之人。哈哈,我覺得不是壞事。”
“……你說話好不留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