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成寧抬起頭,見荀非別開了臉望著遠方。從側面看,他棱角分明,烏亮頭發在頭頂挽了個簡單的髻,近日的奔波讓他更顯清瘦。
她滿足地欣賞著他,嘴角微微一翹。袍上濃濃的酒氣,揉合著芝蘭香,讓她一陣頭暈目眩,忍不住攏了攏肩上荀非的袍子,湊上鼻間輕輕一嗅。
荀非回過頭,恰對上自己的袍子——以及袍子上方露出的半張小臉。
墨成寧放開袍襟,尷尬一笑,迅速站起身,拍著裙身心虛道:“走啦走啦!
荀非看了她一眼,默不作聲地起身帶她回房。
行至門外,荀非忽地轉身喚道:“墨姑娘。”
墨成寧正要掩上門,聞聲又開了門,歪著頭疑惑地望向他。
荀非暗里又握了握拳,逼著自己平靜道:“我還欠你一個答案。”
墨成寧看著他凄然的神情,腦中嗡的一聲,讓她瞬間白了臉。
她飛快掩起門,急促道:“改日再說也不遲,回京的路還長著。我累了,先去睡了。”
荀非一拳抵在門板上,額頭壓在拳上,盡量將聲音放柔:“墨姑娘,這事還是讓你早點知道得好!
墨成寧惶然地靠在木門內側,緊閉雙唇。他會拒絕她在絕響谷碧巖前的請求,一直在她意料之內,可她就是不愿承認。
她太高估自己了,沒經過那樣的傷痛,她憑什么要他放棄復仇?再怎么易地而處,她仍是無法感受到砍在別人身上的切膚之痛。
墨成寧捂住耳朵,不愿接受事實。到頭來,她依舊是一只縮頭烏龜。
“對不住……”荀非的聲音帶著痛苦與歉意,低沉而清晰地傳入她耳中。
最后一絲想望破滅,利刃般的事實切割著她的心。她垂下雙臂,幽幽道:“人之異于禽獸者,幾希。可為了達成那幾希處的仁義,要你放下身上的血海家仇……遑論你的家人,就是你,也沒可能答應的。你姓荀名非,荀子的荀,韓非的非,我想,你十年前就告訴我答案了!
墨成寧澹然一笑,又輕柔道:“你甭道歉。無非是我太傻,換作是我,或許也會和你選擇走同樣的路。抱歉讓荀公子為難了!
荀非默默聽著,再也按捺不住,欲推開門,卻發現她早已上了門閂。
“我沒事,但真的累了,明兒還要趕著上京不是嗎?”她艱難地說著,只盼他快些離開。
荀非深深望著木門,突然覺得它好沉好重。隔了層門板,卻像是隔著兩種不同世界。
“你好生歇著,后日再回京城!彼D身離去。
跫音漸遠,墨成寧緊靠門板的背一松,整個人滑坐到地板上。
今夜拼命忍著的那顆淚珠,終于啪嗒一聲,打濕襦裙一角。
她死命將身子縮成一團,額頭抵著膝蓋,壓抑地嗚咽起來。
“爹,對不住……我忍了九年,就讓女兒哭一次吧……”
新月光輝透過窗欞微弱地包覆著她,使她顫動的身影看來格外凄切。
翌日,墨成寧表現得一如往昔的溫和有禮,荀非幾番想關切她昨晚的事,都被她給岔開了話題。余平倒是沒察覺兩人間有任何異常,只連連哀嚎李玦的不告而別。
如此過了月余,一行人終于到了京城。
經城門侍衛通報,消息很快傳至皇宮,荀非和墨成寧尚未安頓好,宮里就派了人來宣旨,皇上傳見。
荀非帶著墨成寧至殿前叩見壯年皇帝,一路上墨成寧總覺得有數道促狹的視線投注她身上,掌事公公更是直接哎呀一聲。
“大夫是神醫方世凱的妹子吧?竟是個年輕小姑娘!
那公公平時沒少收荀家的“孝敬”,此刻正奮力擠著肥肉里的小眼睛,示意荀非一旁說話。
原本心如止水的墨成寧,進了金碧輝煌的皇宮不免慌張,她捏緊又松開沾了些馬毛的裙擺,暗嘆早知不要為了省盤纏而舍馬車改騎馬。
皇帝對她來說向來是個遙遠且模糊的概念,若不是荀非時不時叮囑她宮內規矩、茶余飯后說個朝堂軼事,她還真認為皇帝就是個龍心大悅便“賞三座城池”,嘴一咋就“來人,拖出去斬了”的霸業。
掌事公公和荀非說了會話,墨成寧垂首靜立一旁,公公尖而細的音調讓她加深了入宮的真實感,語末,公公假裝似不經意地拔高嗓音。
“還望茍大人帶來的小神醫不怕羞!
墨成寧白著臉,心道:她又哪里是神醫了?不過仗著袁長桑的名氣罷了。與江湖郎中相比,她或許略勝一籌,但又怎能及得上經驗老道的御醫?若不是先前的御醫臨陣脫逃,她不會在這,也不會再遇荀非。
思及此,她心中一陣柔軟,罷了,再遇他也不枉走這遭。
荀非俊容有些陰晴不定,正想回過身對墨成寧說句話,御前宣旨公公卻冷不防地出現。
“皇上有旨,傳太常寺少卿荀非至太慶殿回話,方大夫隨簡公公直至楊府診脈!
墨成寧一愣,原以為之后荀非才會領她去首輔府邸。楊烈受二代皇帝專寵又惡名昭彰,她不免有所忌憚。
掌事公公笑道:“皇上心疼楊家小姐,方姑娘,還不快領旨!
“且慢!鼻宕嗤糇哉剖鹿澈箜懫,掌事公公一聽,連忙往旁邊一挪,卻是一名小太監,正是太后近來身邊的紅人。
唇紅齒白的小太監趾高氣揚,朗聲道:“太后娘娘懿旨,傳方大夫至慈元殿進謁。”
墨成寧懵然抬起頭,視線在小太監與御前宣旨公公間交替,不解是該徑去楊府還是去見太后。想了想,總歸兒子會聽娘的準沒錯,便走向小太監。電光石火間,見荀非朝她幾不可見地點了下頭,她心中驀地踏實起來。
“小女子接旨。”
大臨皇帝自十五歲登基,至今十六年,大小事不曾違拗太后。有人在背后瞧不起這傀儡皇帝,也有人贊賞皇帝恪守孝道,更有人認為皇帝這是在感念太后為他費盡千萬心機奪來的帝位,眾說紛紜,真相不得而知。
慈元殿距正殿有相當距離,墨成寧緩和了情緒,強壓下好奇心,沉靜地立在帳幔之外十五尺處。
俄頃,兩名素衣宮女撩開黛青色帳幔,一名豐腴女子扶著一人緩緩自里頭步出。
墨成寧不及看清她的面容,趕緊行了個大禮。她不久前學的宮中禮儀頭一次派上用場,也不知道行得對否,正自惴惴不安。
一聲溫和堅定的“平身”讓她如獲大赦,道了謝恩后站起身,目光仍盯在前方十尺處。
太后暗詫“方氏兄妹”中的妹妹年紀這樣輕,暗暗皺了眉,便溫聲道:“大夫如何稱呼?”
墨成寧早先便與荀非套好!盎靥竽锬铮∨有辗,單名一個寧字!
她本非大臨人氏,自然不自稱民女。
“方寧是嗎?甚好的名字。”太后莞爾!胺綄庍^來,抬起頭來讓哀家看看。”
墨成寧上前,在太后跟前五尺處停步,這時她才有機會一窺太后面貌。
就一介普通人罷了,具有威儀、皮膚細白的普通中年婦人。
墨成寧心中抹過失望,她心目中的皇族女子即使不特別美麗,也應有后宮爭奪后的滄桑與狠辣,眼前太后顛覆了她皇族該有驚人之貌的想象;但她可沒膽將失望表現在臉上,仍是靦腆地任由太后打量。
太后朝身旁一蒼白虛弱的宮女使了個眼色,那名宮女見狀立即嗆咳起來。
“唉呀!巧紅,不是說你今兒不舒服就別出來服侍了嗎?”太后連聲叫道。
一旁嬤嬤配合地說:“太后娘娘平時這么疼你都白疼了嗎!快回去休息,染了風寒還硬撐,要是太后娘娘有個閃失沒人擔得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