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輛馬車駛出熊耳山時,花信有幸得見,因為這一天她要帶牙牙去上香、逛街市。畢竟,小女娃的生辰到了。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她慕名七佛伽藍甚久,今天說什么也要過江去看看。
華流陪她們下山(不要問她是怎么出大門的),看樣子他也打算陪她們一起上七佛伽藍。
打頭第一輛馬車走近時,她注意到車頂上趴著一個人,藍色漸變錦袍,四肢伸展,標準的楷體“大”字。
祝華流輕扣車板,那人抬頭,竟然是閔友意。他皺起眉心,“你趴在車頂上干什么?”
“老子伸展四肢!遍h友意兩手托腮,對著花信和牙牙露出笑容,一時杏花亂飛。
“他曬人干!
祝華流摸摸花牙的頭,提氣縱上車頂,站在閔友意腳邊,問:“你也去?”
“是啦——”閔友意懶懶應他,“老子一向送佛送到西。這次老子想看看誰向和尚借了膽,敢打銀子的主意。”
祝華流沒說什么,嘴角卻彎了起來。
“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在笑!
“嗯,我在笑。”他抬平濃墨色的瞳,注視遠方天際,淡藍的空中浮著數片散云,毫無規則,不成形狀。
“喂!”閔友意突然扭頭,“你打算什么時候成親?”
他無語片刻,垂眸對上友人的視線,隨后轉看樹陰下笑語晏晏的母女二人,“隨時都可以。”
閔友意順著他的視線看去,羨嘆:“還是庸醫聰明!彼纱嘁舶蜒蛢汗盏娇呃锊环潘懔。
“路上小心!彼懒x上提醒。
“謝了,老子知道!
“別太過分!
“老子會比你過分?”閔友意扁下嘴。他只是隨車同行,他呢,下的命令是“掃蕩”。這次路上可熱鬧了,他等著看。
對于友人嘴角的揶揄,祝華流完全無視。見時辰差不多了,他跳下車頂,目送九輛馬車駛離。直到小黑點也看不到了,他才歉意地沖她笑了笑,“我們去渡口。”
花牙牽著他的手蹦跳著往前走,她跟著走了一段后,不太確定地問:“你真的和我們一起去上香?”七破窟和七佛伽藍是死對頭吧?其實她不太明白他們的對峙理念,似乎討厭彼此,卻又仿佛
共生?
“我看你們上香!彼恼{子有點冰。這種話由不熟悉的人聽來,以為他在嘲諷什么。但她知道,他只是述說事實而已。
三人不知不覺來到渡口,一條烏篷船正好靠岸。上船后,擺渡的艄公伸起食指將笠帽往上一頂,露出明亮的眼睛和不應該是擺渡艄公該有的容顏。
“三位渡江。俊笨∶赖聂构θ轁M面,“這位姑娘三文,小姑娘一文,你——”他一指祝華流,“十兩。”
她愕然,不知他們是不是認識的。
他倒沒什么喜怒,只道:“掛賬!
“好嘞——”艄公放低笠帽,搖櫓起擺。
船到江中,花牙跑到船頭看風景。
艄公笑道:“小姑娘若是想多看些江山,我可以把船搖慢一點!
花牙不敢答艄公,眨著青桃兒似的大眼看他。
他走到船頭,“你要加多少?”
“不多,十兩。合起來,公子的渡錢一共是二十兩。”
“船家貴姓?”
“免貴,姓錢!
“掛賬!
“公子是個爽快人。”艄公笠帽下的嘴笑出彎彎形狀,果然搖慢了些。
她現在確定他們認識了,而且淵源不淺。不過二十兩渡一次江也實在貴了點她考慮要不要也去搖渡船。
下船后,是一條蜿蜒入山的青石臺階道,艄公熱情地告訴她們:“從這條路上山比較快。七佛伽藍的香火一直很旺,如果去遲了,你們就燒不到百炷香了。”
她謝了艄公,拾階上山。幽林鳥語不需多說,氣喘吁吁之際,終于來到傳聞中的七佛伽藍大門。山門高大,百年古木聳立兩側,蒼翠巍巍。高大院墻邊有三棵香楓,其中一棵半身蔥籠茂盛,半身的枝桿卻被鋸個干凈,只剩大大小小的圓疤,看上去滑稽又可憐。
這就是傳說中的秋千她低頭,心里默默對著香楓樹說聲謝謝。
“娘,快點快點,我們進去!被ㄑ览囊滦渫に{里沖。今日上香的人很多,她笑應著隨女兒進了山門。下臺階時,她好像看到門邊的小沙彌抖了一下。再回頭確認時,卻見他走在她們身后。
在拜佛之前,她到香臺買香,剛取出銅錢,守香的和尚飛快遞了一大把過來,連連搖手說“不用不用”。佛門果然樂善好施啊,她虔誠謝過,燃了香和女兒一起拜。拜過山門殿、天王殿和地藏殿之后,他們向彌勒殿方向走,沿途身邊跑過很多和尚,表情驚惶卻故作沉著,不知伽藍發生了什么事。沒過多久,佛殿前多了一排手持木棍的武僧。有些善男信女好奇,問持香僧發生了什么事,持香僧說:“般若我佛,修行,是修行!
牙牙對什么都新奇,拜完彌勒又去拜文殊,隨后是觀音殿、普賢殿、大雄寶殿。一把香拜得差不多后,她們跑到羅漢堂去數羅漢。
這次是真的不對勁了,羅漢堂里居然端坐著一名得道高僧。
之所以這么認為,因為他袈裟端正,法相莊嚴,在蒲團上跏趺而坐,左掌展于左腿,右手手指曲成咒式指印豎立在胸前,雙眼微閉。
“般若我佛——”一道嘹亮的佛諾,高僧睜開眼睛,“蘭若今日來此有何貴干?”
牙牙嚇得藏到她身后。她訕笑,“我們來拜佛!
高僧不理她。
要比臉皮厚,她自認不輸人,“不知大師高名?”
“得即是得,不得亦是得,得得即得,非得亦得。貧僧法號得得!
“得得大師,是不是我們打擾了你修行?”她只能作此猜測。沒關系,吭一聲嘛,她馬上帶女兒走。
得得禪師看著她,眼色深邃,他突然合掌低頭,“蘭若有禮!”
“大師有禮。大師有禮!彼s快合掌回禮,受寵若驚。
“請問蘭若,蓮華未出水時如何?”
打禪機?她新奇不已,想了想,“是蓮苞!
“蓮華出水后如何?”
“開花!
“古鏡未磨時如何?”
“是一塊銅?”應該是的吧。
“古鏡磨時如何?”
“是鏡子。”
得得禪師閉目片刻,唱諾:“我佛慈悲!還請蘭若息心止戾,莫讓生靈涂炭。”說完,恢復成一手展掌一手結印的姿勢,跏趺不動了。
真是入定神速啊她合掌按在唇邊,虔誠地揖了一下。
“娘,我們可以數羅漢了嗎?”花牙在她身后悄悄問。她不知該怎么答女兒,倒是跟在身后人慢慢走進來,揶揄——
“大師,你坐在中間想讓人供香嗎?”
得得禪師睜開眼,“蘭若今日到鄙地有何貴干?”
“上香啊。”祝華流伸出食指,等花牙牽上去后,領著她慢慢向堂內走。
咚!殿門發出好大一聲響,似乎有人匆匆奔來不小心撞到;ㄐ呕仡^,一名清秀的少年和尚跌跌撞撞沖進來,大叫著:“得得師叔,得得師叔,大事不妙了,小僧聽說窟那邊有人往羅漢堂殺”來字咬在舌尖上,少年和尚瞪著慢慢轉身的冷峻公子,神色大變。
顯然他的消息慢了一步,“窟那邊”的人已經殺到了。
震驚過后,少年和尚慌忙挺腰合掌,臉皮通紅,“見見過蘭若。”
“有臺,你不靜心做功課,腳步匆忙,成何體統!”得得禪師搖頭。
“我是來給師叔報信的”有臺小聲咕嚕,正要退出去,卻見祝華流身側探出一顆小腦袋他不動了。
“白螺爹爹,這個大哥哥也是和尚?”花牙好奇地盯著他。
“是!
有臺的眼睛睜到極限,就差下巴沒掉下來。般般若我佛啊,他、他還沒聽說窟那邊有人當爹呢。算起來他和商那和修也有段時日沒見了,改天去找他問問
花牙見花信站著不動,跑回去牽她的手,“娘!”
有臺的嘴巴張開了。這怎么看都像是一家三口不行,他明天就去找商那和修問內幕。
冰魄冷眸不經意地掃了有臺一眼,似笑非笑。
被人盯的感覺實在不自然,花信回頭看了那叫“有臺”的少年和尚一眼,將牙牙哄出羅漢堂。她大概明白持香的小師父為什么不收她香錢了,她也有點理解為什么會有武僧出現。那嚴陣以待、如臨大敵的樣子,根本是因為他。
不覺,眼睛向他的方向繞去。他隨著牙牙的步子慢慢悠悠走著,四下觀賞,并沒有尖銳刁難的氣息,反而像大戶人家出游的公子爺。
他突然蹲下。她定眼,原來他們不知不覺來到放生池。牙牙蹲在池邊,指著池中的紅鯉問:“這些魚可不可以撈?”
當然不可以——她的話還來不及出口,他已經點頭了,“可以。”
她撇嘴。
“有臺!彼^也不回地叫了聲。
立刻,樹后“嗦嗦嗦”輕響,走出剛才的少年和尚,年輕的臉上浮著被人當場捉住的羞紅。
“有沒有撈網?”他問。
“呃?”有臺愣了一下,點頭,“有有有,我去拿!彼麕С鲆魂嚐熍苓h,半途撞到另一名小和尚,那小和尚聽說有人要撈放生池里的魚后馬上大叫“不可以”,沒想到有臺拖他一起去找魚網,連說:“可以的可以的!比绻咂瓶叩娜藖碣に{都只是撈幾條小錦鯉,不砸古鐘不鋸香楓,真是大大的功德啊。
她盯著跑遠的煙塵,決定勸女兒放棄撈魚的念頭。還沒開口,有臺又是一陣煙跑回來,手里拿著魚撈。
她還是到那邊的石凳上坐坐好了。
他沒接魚撈,卻讓有臺陪牙牙撈魚。有臺捧著魚撈,正好一片葉子打著旋落在他頭上,看上去凄涼無比。
他走到她身邊坐下,一副“你敢不撈試試看”的架勢。有臺戰戰兢兢把魚撈伸進放生池,開始還有點抖,牙牙在一邊叫著“前面前面,后面后面,提起來提起來”,居然把有臺的怯意給趕跑了。等撈上一條,牙牙說沒有盆子裝時,有臺把魚撈往牙牙手上一塞,跑出一道煙去找木盆。等他拿了盆回來,把魚放進去,她她可不可以假裝什么都沒看到?
有用化緣的缽盂裝魚的嗎?
牙牙嬌嫩的笑聲引來不少僧人好奇的視線,他輕輕一咳,那些光亮的腦袋立刻收回去。
神威啊她突然迸出笑,“祝大爺,你其實不是那么討厭和尚吧?”
“談不上討厭,但我尊不喜歡!
“玄尊不喜歡,所以你也不喜歡?”
他沉吟片刻,“也不完全是。就像和尚歸和尚,面粉歸面粉!
真是思考異于常人她沒敢將這話說出來,盯著他的側面猛瞧,瞧瞧瞧,不覺又笑了起來。
他的側顏起伏找不出什么瑕疵,發飄額角,高鼻潤唇,下巴到頸部的弧線渾然天成,面無表情的時候,給人一種遙遠的距離感,無端讓她想起“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可惜“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又宛在了水中央,矛盾得可以。
當他生氣的時候,周身又仿佛凝出冰霜,犀利駭人。
最喜歡就是他笑的時候了,唇尖先是一抿,嘴角就像慢慢打開的折扇,東風夜放、花千樹,整張臉似被柔和的月光撫過,東君蒞臨不過如此。
“我臉上沾了什么?”他望過來。
她對視了一下,乖乖垂下眼簾。她怕,怕自己經不起他的誘惑在佛門凈地做出麻豆的事來。盯著手指看了一陣,她忍不住又抬起眼。難得有這么清凈的時候,這是她以前完全沒想過的生活,當然,她不會蠢到以為什么麻豆的事都沒有了,在她決定“仰丈”他時,就已做了應付各種麻豆的準備她是說麻煩。
“祝大爺,你怎么會成為化地窟的窟主?”
“是我尊把我從我爹那里討來的!
“你爹?”她的表情像是聽到什么新鮮事。
他莞爾,“怎么,你以為我從石頭里蹦出來?”見她搖頭,他失笑,向放生池邊撈魚的一大一小瞥了一眼,見牙牙玩得開心,繼道:“從小,爹對我的要求很嚴格,無論是讀書、練功、為人,沒達到他的要求,他就會罰我們”想到一些嘆事般,他微斂眼睫,低低的嗓音像春風吹笛,“我出生在秋風十二樓,有個長兩歲的哥哥。祝家世代以殺戮為營生,祖上最初是依附朝廷的暗殺組織,后來自立門戶,營生卻沒變。每一代樓主都是有能者居之,就算有時候兄弟數人,經年不斷的任務和殺戮,最后只會剩下一人兩人,上一代樓主要么兩選一挑一個能力高強者,要么不用選直接傳位。我這一代,爹卻無從選擇,因為我和大哥能力相當。要二選一,我們之間必定有一場決斗。那個時候,我尊突然出現,開口就向我爹討我這個人!彼麄冇赡吧绞煜ぃ允墙涍^了一段時間,打也打過,漠視也漠視過,現在想來,那是一段不會遺忘的時光。最后,他選擇了隨玄十三一起離開秋風十二樓。
就算他當時留下,也未必有今日的自在和舒展。
何況,還有大哥
走了一下神,他鎮神壓住涌上來的記憶,側目,卻見她潤著大眼以仰視之姿凝看他。
他微奇,“怎么?”
“原來你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啊”好羨慕。
“祝大爺,以前的事還請你不要計較,千萬別計較啊。多多擔待,多多擔待,我以后不會了!
他歪頭,“你已經道歉了,還提以前的事干什么?”
“若是我沒有道歉呢?”
“我會等。”他頓了一下,又道:“等到你知錯為止!笨v然不是英雄,他、到底是男兒。
也就是說,如果她沒有對過去的事道歉,他就會一直若有若無不咸不甜地引誘她?七破窟的人果然不能得罪——她醍醐了。
“祝大爺”她靦腆一笑,“如果時間可以回轉,五年前的那夜你會怎么做?”
“離開云南時,我并不知道五年之后還能遇到你。不過,我當年怎么做,就算時間能夠回轉,也應該還是那么做。”他答得沒有半點遲疑。
她坐得有點麻動動腰,動動腿,她慢慢歪了身子,將臉靠在他肩臂上。
很平常的話嘛,她沒有感動,真的沒有感動。
“祝大爺”枕著他的肩,她斜斜注視放生池邊的聳天古木,欣賞難得透過密密枝葉的細縷日光,微笑著開口,“牙牙的爹娘死得早。”
“嗯,你說過!
她靜了一會,閉上眼,嘴角的笑卻越來越大。
他終于察覺到她話中的不協調,皺眉,“牙牙的爹娘?”
“是。 彼魺o其事地數手指,“我從一個快死的女人那里撿到牙牙的時候,她才三個月大,又小又黑,一只手就能提起來。那女人還寫了血書說明牙牙的身世。血書我一直留著,臨摹了幾份,等牙牙長大了我再給她看!
“她不是你女兒?”他慢慢吐字。
“是啊,她是我女兒!彼,“祝大爺,牙牙是我女兒!
他明白她的意思,可漸漸瞇起的眼中卻凝起霜霧,“你沒有喜歡另一個男人?”他一直以為牙牙的父親必定有過人之處,否則怎么會得到她的青睞。可她現在卻說
她也瞇起眼。
這就是他介意的地方?不介意她成過親死了夫君還有個女兒,卻介意她愛上根本不存在的男人?他啊真是麻豆她是說麻煩。
“牙牙!”她跳離他三步,“走了哦,別撈魚了!
“嗯,知道了,娘!被ㄑ琅踔徲郏ɡ徖镎娴挠恤~)跑過來,“看,我和鯉魚哥哥一起捉了三條!
鯉魚哥哥?她看了有臺一眼,少年僧人靦腆一笑。
“放回去,牙牙乖。”她循循善誘,“它們離開水會死的。你要是把它們放回水里,它們會感謝你,以后還會報恩哦!”
“可是小盆子里面有水啊!被ㄑ啦簧。她還要再誘勸,身后卻伸出一只手將缽盂托起。
“走吧。”他旁若無人的樣子,無疑給花牙豎了壞榜樣。
花牙沖有臺搖搖手,跟在他后面,他的步子邁得慢而小,配合小女娃的速度。風中送來兩人的對話——
“白螺爹爹,我以后還可不可以跟鯉魚哥哥一起玩?”
“可以。”
“可不可以撈魚?”
“可以!
“我能不能把魚帶回家養?”
“能。”
“可是娘說魚兒離開水會死掉耶。”
“我搬個大缸給你養,這樣魚就不會死了!
“真的?”
“真的!
他低頭淺笑,小女娃繞在他身側,捉著他的衣袍蹦跳。這一幕,她想她到死都會記住。
向捧著魚撈的有臺送去歉意的笑,她快步追上他們。
五月最末的一天,在七佛伽藍所有僧眾的戒備中,伽藍的損失意外的少,只失去放生池中的三條小錦鯉外加缽盂一只。
般若我佛!功德無量!功德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