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恢復了花信這個名字后,窟里人都叫她“信姑娘”,在化地窟只有他叫她水然!八弧痹臼堑o她取的字,因為生長在云苗一帶,苗人沒有中土文人的風雅,她的字反而沒怎么用到。
他的作息非常規律。清晨,卯正時分(約六點)起身,梳洗之后在軒內練一套劍法,初夏的早陽籠罩在他身上,讓她不止一次地困惑,為什么世間會有他這么一個人讓她放不開?辰時過后(約八點),他開始處理窟內事務,有時候會下山。到了酉時(下午五點),他會回來和她們一起用飯。閑時他愛練字,有時將牙牙抱上騎佛閣,教牙牙練一些奇奇怪怪的字體。
一直以來,他和她之間最親密的舉動也就是摟摟抱抱,其他再多就沒有了。他要發乎情止乎禮她是不反對,除了隔一道墻,他們相處時真像老夫老妻。特別加上一個叫“白螺爹爹”的牙牙,一家三口(貌似)的感覺就更像了。
她自問不是菟絲性子的人,隨著環境的慢慢熟悉,她決定找件事做做。首先是牙牙的讀書問題,她知道,女子無才便是德,可她也不能讓牙牙整天瘋玩吧。將熟悉的人在腦中過了一遍,她想請公乘先生當牙牙的夫子。向公乘先生一提,先生當即應允。此后,牙牙便隨著公乘先生讀書習字。
她的小女兒厲害呀,不足五歲已經有做功課的意識了。讀了幾天書,就會背著手有模有樣在她身后吟詩,搖頭晃腦:“煙樹綠微微,春流浸竹扉。”
然后——
“娘,你為什么給我起名叫花牙?”小女娃學會思考了。
她捏捏女兒的鼻頭,“不叫花牙,難道你想叫花蔥?”
這個時候,花牙會嘟著嘴說:“我可不可以讓白螺爹爹給我改名字?”
“不、可、以!彼龎男难鄣卮疗婆畠旱拿缐襞菖荨
小女娃繼續思考,“先生說,我改叫白螺爹爹為爹,我的名字就可以改了!
她結舌。公乘先生,你不用在后面推波助瀾吧?
當她第三次被女兒堵得沒話說的時候,軒外傳來一道輕趣的呵笑。她側目,是茶總管。
“那你以后就要叫祝牙了。”茶總管裊裊走進來。
蛀牙?她嘴角扭曲,有點笑不出來。
因為她懶得費力氣出化地窟的門(那真的是門嗎),所以都是茶總管來找她,有時會隨行兩名貌美如花的少年,有時則不會。茶總管喜歡音韻,初時跟她學吹葫蘆絲,隨后索性抱來一架琴放在騎佛閣下面,到化地窟時總會與她聊一聊,彈一彈。
牙牙因為茶總管的來到岔開了改名的念頭,抱著她的小枕頭午睡去。
今天是五月十五,剛過了芒種,暑氣漸濃。好在山中陰涼,茶總管一襲輕柔夏衫,額角并沒有見汗。
“水然,”茶總管將手中把玩的葫蘆絲拋給她,正色道,“我一直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什么事?”她坐到琴臺邊。
“做七破窟的副總管好不好?”
副她差點歪到地上去。扶著臺角穩住身子,她睜大眼瞪茶總管,只差大叫——麻豆,我何德何能?
“怎么?你這是愿意、驚喜、天將降大任的表情嗎?”茶總管果然會“察言觀色”。
她哪里愿意哪里驚喜哪里天將降大任了?在心里悄悄抱怨,她依舊保持瞪眼無語的狀態。第一,她不清楚茶總管話中的真意;第二,她和她們雖然熟悉了,但還沒到生死相依的地步。她一向不喜歡蹚渾水。
“你愿意吧?愿意嗎?”茶總管蹭到她身邊,激動得一把握住她的手。
她略微羞澀地垂下視線,盯著被茶總管包住的手,瞳孔微微一縮。事實上,她沒什么真正稱得上知心的朋友,從小在摩奈圣教,有的只是玩伴,而且她要比同齡人更早一步懂得尊卑,懂得適時地隱藏和收斂來保護自己。可以說她是沒有朋友的,更沒有體會過朋友之間如此親密不防的肢體接觸。
“愿意?是不是愿意?水然,你一定愿意對不對?”茶總管把她的沉默當默許,自我陶醉。
虛弱地奪回自己的手,她很清晰地吐出三個字:“不愿意。”
“啊”茶總管氣餒地垮下肩,失望無比,但不死心,“不多考慮一下嗎,水然?”
“不了。”她很果斷。
“我不是開玩笑!辈杩偣苡檬謸巫∧。
“謝謝!彼龍詻Q不蹚渾水。
茶總管嘆口氣,指尖隨意拔著琴弦,鏗鏘幾聲后,她慢慢坐正身姿,手底的音律開始成形。她彈的是《極樂引》,琴音如江水碧流,闊而廣,綿而潤,潺潺濤濤,天水一色。聽了半曲,花信忍不住拿起葫蘆絲伴和。
微風中,葡萄卷須,一道輕婉悠揚的長曲破空而起,綿綿不絕,時而直如垂發,時而婉轉似絲,與《極樂引》相生相和,堪為“鐵擊珊瑚一兩曲,冰瀉玉盤千萬聲”。
好一曲!
好一曲琴、瑟、合、鳴!
兩人沉浸在曲樂之中,渾然不知軒外站了幾道人影。
也不是外人,幾位窟主和侍座而已。
“兩個女兒家,在那里琴瑟合鳴干什么?”閔友意抱臂低喃,語氣不掩羨慕,“為什么和茶總管合鳴的是信兒?為什么和信兒合鳴的是茶總管?”
祝華流沒說什么,雙眸卻不移騎佛閣下吹曲的女子。
閔友意突然拐了他一下,“喂,你已經弱水三千啦?”
他輕笑,“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一瓢足以”
“解渴?”閔友意截下他的話,搖頭,“可若是這一瓢喝完了,以后又犯了渴,怎么辦?”
他怔怔不及,旁邊有人替他答了——
“再取一瓢!鄙n灰發絲隨風輕揚,顯然是厭世窟窟主翁曇。
“哦——”閔友意瞇眼戲謔,“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原來心有所動,卻不是為水而動,為的是那一只瓢啊!
翁曇頗有同仇敵愾的義氣,竟道:“這句話的本意是:縱然有三千弱水,但我只要有一只瓢在手里,夠了!
祝華流瞪這兩個家伙,“那瓢要是被水沖走了呢?”
閔友意驕傲地一抬下巴,“再買一只!”
“好提議!”翁曇拍手。
“獻丑。獻丑。”閔友意抱拳,情態猖獗。
撲哧!撲哧!他們身后傳來數聲悶笑,各家侍座對活寶窟主的唇鋒交戰已是忍俊不禁。
祝華流無聲嘆氣,“你們怎么都來了?”這個時辰聚到他長不昧軒來,非奸即盜。
“窟主,我尊讓商那和修傳令:今日未時三刻,長不軒昧議事!鄙頌榛乜呤套绦斜M職地告知自家窟主,雖然說得遲了點。
果然非奸即盜。議事到師地樓不是更好,到他的小院干什么——他偏頭瞟了忍行一眼,責備都懶了。
他們的那點心思,他理解,他完全理解。
風動葡萄藤。
曲樂悠悠,琴音緩了下來,絲樂卻漸漸歡快,時促時張,猶如青鳥戲云。
翁曇盯著須葉卷卷的綠色藤架,突然說了句不相干的話:“華流,你練字的時候別傷了我的葡萄!闭l都知道華流拿劍和拿筆一樣,他前段時間剛施過肥,嬌弱的藤蔓可不要被華流的劍氣傷到才好。
祝華流不置可否。
“庸醫,你這顆葡萄到底什么品種?”就算閔友意吃了幾年,他還是不太清楚這棵葡藤的種類。你見過一年結綠果一年結黑果的品種嗎?
“我不是說過嗎?”翁曇撇嘴,“圓的叫草龍珠,長的叫馬乳,白色果實的叫水晶葡萄,皮色發黑的是紫葡萄!稘h書》上記是張騫出使西域時帶回中土的。”沉吟片刻,縱長美目竟然看向祝華流,“《神農本草經》上記,多吃葡萄可以益氣,倍力強志,令人肥健,而且,可以安胎。”
說這話不用望著他吧?
清曲悄然止息,聽到喁喁語聲的兩人向他們望過來。
風中傳來衣袂聲,須臾,一道人影沖過眾人轉眼來到葡萄架下。站定,他回頭望望眾窟主、眾侍座,再瞧瞧騎佛閣下的兩人,羞澀地摸摸鼻子,“啊,你們都來了。這么早。我我是不是遲到了,現在什么時辰?”
忍行隨眾人往軒內走的同時,抬頭瞧了瞧騎佛閣邊的鐘盤,“我尊,現在未時三刻過一點!
“呀,真的遲到了!眮砣烁吡,似做錯事的孩子般急急辯解,“我已經拼命趕來了,真的真的。”
花信第一次見到玄十三的真容,不覺間已盯他看個仔細。
這就是江湖盛傳的“南堂郁金”玄十三?
骨體凝奇,的確非一言一句能形容。其他暫且不說,單憑數位神龍不見首尾的窟主肯折服于他,已能推斷此人必定有獨特之處。不過眼前的玄十三卻有些不修邊幅——頭發隨意用根繩子系著,外袍襟口開了三顆扣子,露出里面的白色裎衣,袖口扎得倒是很好,但只扎了一邊,袍底還勾了些蒼耳,布滿小鉤刺的果實三三兩兩點綴在袍子上,絨絨一片。
但是,這些都無損他的俊美。
玄十三感到她的視線,青蓮色的雙眸突然向她看過來,“這位想必是信姑娘了。你來窟里這么長時間我都不曾來探望過,實在抱歉!
“尊主過謙了,小女子怎么敢麻煩尊主來探望。”花信站起,“不打擾各位,我”咚!話沒說完就讓茶總管拉得坐下。
“什么小女子小女子的!”這話是對花信說的,“我尊,你也別抱歉了。我可是想讓水然做七破窟的副總管呢!边@話是對玄十三說的。
“哦!”玄十三雙眼一亮。其他窟主、侍座也是驚奇表情。
趕鴨子上架么?她求助地向祝華流望去,卻見他微斂眼羽,嘴角噙著心滿意足的笑。
有這些人在身邊,他是高興的不知為什么,她也懶得去辯駁了。做與不做在她自己,他們說得再多,也不過是一時的玩笑,何必太認真呢?如此想著,她也就坐著不動,心安理得聽他們議事。
眾人聚到騎佛閣下,飲光窟侍座將一幅地圖平展在琴臺上,“今日請各位來,是就運銀一事請窟主們拿一下主意。本月月末,飲光窟將有十八箱白銀從湖廣運往京師,照以往的慣例,飲光窟派計數師跟隨,夜多窟負責沿路鉀送,不過這一次數額過大,運期也比較緊縮,途中出不得一點意外,我們必須在期限內送到京師。”
閔友意摸下巴,“要加人手?”
“不,每輛馬車只能載兩箱銀,光九輛馬車已經夠招搖了,屬下這次就是不想太引人注意!
問題是,白花花的銀子在路上,怎么可能不引人覬覦?
“在銀子上涂毒汁,一摸就手爛!蔽虝也辉趺凑J真地建議。
突然沒人說話了。
風卷葡萄須
“曇啊,不要浪費毒藥!边是茶總管打破沉靜。
玄十三玩著葫蘆絲,邊點頭邊微笑,“華流以為呢?”
就知道這幫家伙無事不登三寶殿,還討論什么,人都聚到他這里了,擺明了要他解決。他略作沉吟,“友意,每輛銀車配兩人,你挑十八名懂水性的部眾。我這邊用兩重道!币婇h友意點頭,他轉看忍行,“你也挑十八名部眾,分為兩組,與夜多部眾一起上京!
忍行頷首領命。
“你讓他們記住,這一次不是送鏢,也不是護送。”冰眸淺淺一瞇,“是掃蕩。”
“是,窟主!”忍行卷起琴臺上的地圖,轉身出了長不昧軒。
然后——
侍座們聚到一角喁喁低語,不知討論什么。
窟主們移到葡萄藤下指指點點,開始猜今年結出的葡萄是什么顏色。
玄十三被抱著小枕頭走出來的花牙吸引。小女娃午夢未醒,臉上還壓出幾道小印花。因為花牙叫了一聲“白螺爹爹”,玄十三立即半路攔截將花牙抱上膝頭,追問“白螺爹爹”的由來;ㄑ蓝⒅戳税胩欤瑒傞_始還有點膽怯,后來聽他說在葡萄藤下為她架一個秋千,立即笑開了(她的女兒真是容易收買哦),口齒清晰地講述“白螺爹爹”的故事。小女娃嫩嬌的嗓音又把侍座們吸引過去。到最后,一群人全圍到葡萄架下了。
這樣就算議完事了?她看向茶總管,眼中不掩困惑。
茶總管妙目含笑,舉袖掩唇,打了個小小的哈欠。午后的日光投射下來,風動葡萄藤,沙沙,沙沙。
隔了幾天,葡萄藤下真的多出一個秋千架來,結實得她們母女一起坐在上面都沒問題。
直到后來她才知道,為了給牙牙搭秋千,玄十三讓人把七佛伽藍山門前的一棵百年香楓樹給鋸了一半。真是功德無量,功德無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