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徑通幽,小徑盡頭的景象著實嚇到了她。
光著膀子的徐劭言,高高舉起大錘,用力敲打高熱火爐中鐵塊,金屬相擊聲中,火星四濺。
坐在他旁邊,滿臉煤黑鼓著風箱的,是東院的小廝阿山;從后面小竹屋中走出來,將水杯注滿熱茶的,是穿著粗布衣服的大嫂。
印象中貌不驚人、永遠沉默畏縮在角落的徐劭言,此時專心致志揮汗如雨的樣子格外有男子氣概;幾乎永遠都在挑剔不滿的大嫂,嫻靜泰然的表情仿佛天生就是鐵匠鋪的內當家。
令嫻意外得不得了,“他們一直這樣?”
“這是大哥從小到大的嗜好!毙燠啃袚u頭輕笑,“爹指望兒子光耀門楣,從小送他去私塾,大點又進縣學,念了不知道多少年,你知道吧?他之前曾經和周居幽一個老師!
令嫻沒在意地應了聲,這層干系,她自然早就知道的。
“不知道什么時候起,他開始逃學到鐵匠鋪,直到成親后不久,有天他跑去和爹說要當鐵匠,被爹一頓家法伺候!毙燠啃邢肫鹉菚r候的雞飛狗跳,忍不住揉著眉心,“吵得天翻地覆,后來爹算是妥協,只要乖乖呆在家里不被人知道,就隨他打鐵去!
“整天吃喝拉撒睡的大少爺,難道就比自食其力的鐵匠好?”令嫻不敢茍同。
徐劭行勾起一抹嘲諷的笑容,“老頭子死要面子,我們只能活受罪!
他話里有話,令嫻還待再問,阿山正好抬頭看見他倆,扯著嗓子喊起來——
“二爺!二夫人!”
徐劭行當先走過去,高聲道:“大哥大嫂,我來玩啦!
王素宛柳眉倒豎,不依不饒地道:“玩什么玩?沒看到我們正忙著?還帶老婆,以為這里在耍猴戲嗎?”
徐劭行安慰似的拍拍令嫻的背,感覺到她身體一僵,便不著痕跡地放下,嬉皮笑臉地道:“大嫂你這是什么話?我帶令嫻來看看你們,不必找什么由頭吧。大哥,你在打劍么?”
“不是,是鐮刀。”徐劭言專心一意地鍛造著手中坯件,沒抬眼看他們,“你們隨便找凳子坐吧。素宛,去給劭行倒茶。”
王素宛不高興地繃著臉,旋身走進屋子。
徐劭行拉了張小竹椅一屁股坐下,他正要抬頭勸妻子也將就著坐一坐,令嫻已經搬著小板凳坐到阿山旁邊,滿臉好奇地看他拉風箱了。
素宛不多時取了茶杯出來。
“大嫂別麻煩了,我們喝這個茶就可以。”徐劭行指指小幾上的茶壺。
素宛白他一眼,“那個是新茶,你們倆喝幾口這種陳茶也就差不多了。”
令嫻雙手接過她遞來的茶盅,掀開蓋便有一股清香撲鼻,心知是今年新采的毛尖無疑,抬頭剛遇上徐劭行揶揄的目光,二人相視一笑,誰也沒有說破。
“大哥,我有個朋友從南洋回來,說是找到了塊雖小卻重得離譜的鐵礦石,改天你給他鑄把匕首什么的?”
徐劭言這才感興趣地看了弟弟一眼,“是嗎?不知道是怎樣的材質,你改天拿來看看再說。”
素宛一邊替丈夫拭了拭額頭上大滴的汗珠,一邊冷冷地道:“朝廷閉關禁海,你的狐朋狗友成天往外頭跑竟然也能保得住腦袋,真是走狗運。”
“他是海商嘛,自然是在海上做營生!
素宛嗤之以鼻,“海賊就是海賊,什么海商,也不怕說話閃了舌頭!
“亦商亦賊,游刃有余,我也很想去和他一去混飯吃啊!
令嫻詫異地望著他——這是第一次聽他說類似于志業的話題。
素宛顯然已經甚為習慣,“你就省省吧!拖家帶口的,這輩子別想離開青州!
徐劭行伸長手去拉住兄長短衣的下擺,用哀號般的語調道:“大哥,這些‘家口’也是你的‘家口’哇!為什么你可以在這里逍遙打鐵,我就不能出海?”
“我打完鐵轉瞬就能回去吃晚飯,你要是出海了,年夜飯都來不及趕回吃。”徐劭言將琢磨過的鐵器用大鉗子夾著放進鐵桶,里面的水嘶嘶地冒起白煙。
“這不是廢話嗎?又不是上花船!毙燠啃袩o精打采地嘟囔,“咱們兄弟也就這么點出息,大嫂和令嫻你們快點出面去打點里里外外的事情,或者直接把這個家給敗光了,也好讓我們自由自在,咱兄弟倆的福祉就靠你們了!”
素宛白他一眼,“沒了靠山我們是沒關系,反正劭言手藝好能賺錢,你這個游手好閑的,不出三天就餓死了,趁早別打歪主意。”
“也許到時候我置之死地而后生,反而闖出什么大名堂呢!”徐劭行仰天打個呵欠,百無聊賴地念著“天氣真不錯啊”。
“你少來了,就憑這副沒精打采的死相能干什么?又不是沒風光過,織華也只夠讓你振作那么——”
“素宛!”
徐劭言一聲低喝,王素宛撇撇嘴,有些氣呼呼地道:“我去拿糖糕!
織華?織華……很耳熟的名字,令嫻默默回想,終于記起那是劭行大娘所生的女兒?椚A嫁到京城的官宦人家,徐家一向頗以為榮,聽大嫂的口氣,卻似乎與徐劭行有什么糾葛。她看向丈夫,只見他依然是半瞇著眼睛看天,臉上表情懶洋洋的,說不出愜意。
“圓形的糖糕太甜了,我要方的那種哦大嫂。”
素宛不耐煩地應著,不多時端盤子出來,劭言正好活干到一段落,洗了手,打發了阿山自己去外頭逛,四人一起坐下喝茶聊天。徐劭行與兄長說著修治刀劍之類的事情,素宛也會偶爾插嘴,雖然奚落小叔的言詞居多,卻也聽得出并非外行之人。
這三人,兄弟、夫婦、叔嫂之間的關系,無不好到讓人意外,令嫻興味盎然地看大嫂像對待自家小孩一樣呵斥徐劭行,而徐劭行亦毫不拘束地挑撥他夫妻二人,揣想婆婆知道這份交情后的反應,不禁壞心地偷笑。
素宛進屋去燒熱點心,令嫻也跟著進去。
麻雀雖小五臟俱全,令嫻打量著竹屋陳設,推測比之東院,她夫妻怕是更把這里當成了家。
素宛瞧她一眼,尖刻地道:“這種又小又臟的地方,吳大小姐養尊處優的,恐怕入不了法眼,快些回去別臟了手腳是正經!
令嫻已經知道這是她一貫的說話方式,也就不以為意,替她在茶壺里加滿了水,道:“這里真好!
素宛不屑地撇嘴,“你心里是在嘲笑我們夫妻沒本事,只能窩在這里做卑賤營生吧?”
令嫻搖頭,“大哥心中自有天地,我以往并不明白這一層,當他是好吃懶做的紈绔子弟,實在對不住。”
“好吃懶做的紈绔子弟是你家里那個吧?劭言只是不會念書,旁的沒一處不好。”素宛毫不隱諱地這般說著,語氣中更充滿了自豪之意。
“大嫂真是嫁對人了。”令嫻眼中有著真切的欣羨。
被她這么一說素宛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生硬地尋找安慰之詞,“你家那個人倒也不是壞到家,多敲打興許還有些用……我也不是一嫁進來就懂得劭言的!
“大嫂是父母之命嫁過來的嗎?”令嫻忍不住對她產生好奇。這個心高氣傲的女子,愿意全盤接受丈夫并不算高尚的志趣,想必也用了不少時間吧。
“那當然,這年頭哪有別的法子。所幸我運氣不賴——你不也是?”
“嗯?什么?”說她運氣也不賴嗎?
“看你一副聰明相其實也挺笨的。”素宛白她一眼,“新婚之夜以前連他是圓是扁都不知道,比起你,我那時候算是在外頭拋頭露面多的了,你更不知道徐劭行那小子是個什么樣的壞東西吧?”
“我倒是聽過一些!绷顙拐Z帶保留。
“那樣你還嫁?”素宛驚呼,“你爹娘不是最疼愛你這顆掌上明珠的嗎?怎么放心把寶貝女兒托付給這么個爛人?”
“大嫂……”令嫻哭笑不得,那個是她很疼愛的小叔吧?怎么把人說成這個樣子。
“不是我說,那小子除了皮相生得好,油嘴滑舌會騙女人以外,就沒什么值得正經姑娘家看上的了。你嫁過來挺虧,要是治不住他,還是及早劃清界限的好……老頭子也真算有本事,結一門親事就得一次便宜!
“不是的!
“嗯?”
“同大哥一樣,相公也有出色之處,只是和旁人眼光相左罷了!
素宛忙碌的動作驟然停下,不可思議地道:“你不會是……看上那小子了吧?”
令嫻瞬間滿臉通紅,轉過身去掀鍋蓋,“啊,水滾了,把這些放進去吧。”
白色的熱氣中看不清她的臉,素宛呆了好一會兒,嘟囔道:“徐家祖上真是燒了高香,什么樣的歪瓜劣棗都不愁人疼!
“什么?”
“沒事。你幫我把漏勺拿來!彼赝鹇柭柤,朝令嫻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