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他進來。」莫靜眉淡淡吩咐。
「夫人,」阿福走進來,躬身一禮,才看向躺椅上的女子。身懷六甲的莫靜眉依然單薄而嬌柔,美麗的臉龐蒼白而憔悴,兩道秀眉微微蹙著,帶著憂愁。
阿福清了清嗓子,才說:「有老爺下落了。」他頓了頓,不知道該不該說實話。夫人身體本就不好,如果再受刺激——
「說下去!鼓o眉敏銳地看出他的顧忌。
「是。老爺現在在一個叫杜慧儀的舞女那里!拱⒏Uf得有點戰戰兢兢,「杜慧儀是老爺談生意時在舞廳認識的,聽說,聽說……她有了身孕,馬上就要生了!
他說完,偷偷地瞟著夫人,不知夫人會怎樣生氣……
可是莫靜眉只是緩緩地合上眼,揮手道:「下去吧!
待室內又重新恢復寂靜后,她才睜開眼,不再掩飾眼中的傷痛和怒火。
「阿眉,我會疼愛你一輩子的!惯@是陸恒榮在他們成婚時說過的話。
她是蘇州大戶莫家的大小姐,以美貌和才情著稱,十五歲后就有無數豪門提親,可她卻偏愛上了當時尚未發跡的陸恒榮,為了他不惜與家人決裂,拋下一切隨他來到上海。
幾年過去,陸恒榮靠著出色的能力發達了。但錢財越積越多,人也漸漸變了。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對她柔情蜜意,日益冷淡的面孔使她察覺出他的疏離,最近,甚至一連五天不曾踏進家門。她派人尋找,卻找來這最不堪的答案。
「那女人快生了嗎?」她喃喃自語,看著自己的肚子,預產期是兩個月后。沒想到啊。沒想到第一個為他生下子嗣的竟然不是她!想起知道自己有孕時的欣喜若狂,哈,真是愚蠢得可笑!
她真的笑了出來,由嗚咽直至歇斯底里,讓眼淚隨笑聲迸出,不再壓抑。
漸漸地,肚子傳來沉甸甸的感覺,一波波的疼痛開始劇烈,在她緊緊抓住躺椅扶手克制疼痛時,一個認知清晰地傳入腦海——
「來人——」她嘶喊出聲。
這是極漫長的煎熬,她數度昏厥,但柔弱身子里蘊涵的堅韌讓她命令自己必須清醒過來,必須!
終于,在一夜的折磨后,迎著第一縷曙光,小生命誕生了。
但她也力竭。
陸恒榮趕了回來,只來得及見妻子最后一面。
莫靜眉看著丈夫憂急的神色,悔恨的表情。唇畔牽出一抹笑:「照顧他,讓他快樂。」她把懷中的孩子交給他。許下了最后一個要求,閉上眼。
「不,別走,靜眉!靜眉——」
陸恒榮悲切的吼聲灌輸進她最后的一絲意識。
或許,他還是封她有情的吧,她想。
********
「你恨她嗎?」瀅然突然問。
陸庭軒知道她指的是現在的陸夫人——杜慧儀。他搖了搖頭。
其實他是該恨她的。是因為她,讓他的母親死于難產,讓他永遠失去了母愛。
但他還是搖頭:「原來我不知道這件事,一樣地叫她媽媽。」
可是每次他得到的回應是充滿恨意的目光。他不明白為什么,不明白他究竟做錯了什么,讓母親這樣厭惡。直到有一天聽到了事實。
原來,因為他的早產,使她的孩子比他晚了三個小時出生,從而失去了繼承權;也因為他的早產,使她在忍受巨大生育痛苦的時候,所愛的男人卻不在身邊,去看他的妻子了;更因為他的早產,使陸恒榮心懷愧疚,即使之后迎娶她進門,也終日冷淡以對,反而愈加思念發妻。
她當然會恨他。
瀅然凝視著他迷惘又疲憊的神情,心中溢滿憐惜。原來,這個眾人羨慕的含著金湯匙出生的男子,從沒有快樂過。腦海中似乎出現了那個小小的身影,遠遠地、渴望地望著母親,望著她對其他孩子親切地微笑,卻不敢走近,怕又看到她射向自己的冷峻憤恨的目光。她也一樣是自小失去了母親,同樣深深明白那種孺慕之情?伤是比他幸運的,因為她只是失去,而他得到的是恨意。
原來他從沒得到過親情,難怪會生疏地稱呼「父親」、「母親」,而不像陸懷安般直言「爸」、「媽」……
慢著!她忽地發現了疑點,「那時出生的不是懷安吧。」
陸庭軒身子又是一震,緩緩點頭。
「你還有其他弟妹?」她詫異地問,為什么從沒聽說過?
「是的,我還有一個弟弟,陸庭堅!顾f出這個名字時,聲音有絲奇異的顫抖。
「他現在在哪兒?」怎么從沒出現過?
「不知道!顾o出一個意外的答案,「也正因為如此,母親才會更恨我!
他低嘆,縈繞著幽幽的苦澀。
********
那年他八歲。
他坐在臥室的窗邊,朝外看著。和他同一天出生的弟弟庭堅,正在花園里奔跑玩耍,清亮的笑聲不時回蕩在空中。明媚的春光映照陸庭堅紅潤的小臉,那是健康的膚色。他稍退開一點,看到玻璃上反映出自己瘦削的臉,蒼白得毫無血色。
他先天遺傳了母親的病弱,再加上早產兩個月,營養不足,使他八年來不能曝曬,更不能劇烈運動,只有每天呆在屋子里休息。而剛過去的冬天里生的一場大病,幾乎要了他的命。若不是家境富裕,大把的補品跟進,他早已進了鬼門關了。
可是,這樣拖個半死之軀像個廢人般的活著,有必要嗎?
門被輕輕地敲了敲,他不舍地收回投向窗外的目光。
「大少爺,窗口風大,小心著涼,您在床上歇著吧!构芗冶M責地叮囑。
他半無奈地應了聲,眼光一轉,卻看到管家身邊小小的人兒。
那是個小女孩,應該只有五六歲大,瘦瘦弱弱的,卻極清秀,一雙大眼看著他,帶點好奇,也有點怯意。
管家已拉過她,「丫頭,快給少爺請安!
女孩兒似乎被拽得很疼,細細的眉皺了皺,眼已經有點紅了,但還是叫了聲:「少爺!孤曇粢彩羌毤毜摹
「她是——」他疑惑地看著管家。
「她是老爺專門買回來服侍少爺的!构芗医忉。
他需要這么小的人來服侍?他有些不以為然。但轉念一想,有個玩伴了。天知道他多渴望和人說說話,笑一笑,就像庭堅和其他孩子做的一樣。
他笑了,輕輕拉起女孩的手:「你叫什么名字?」
「丫頭!古⒐怨缘鼗卮稹
「丫頭?」居然有人用這個做名字?「不好,我給你改個名字,好嗎?」他偏頭想了想,看到女孩柔柔弱弱的樣子,「你就叫柔兒,好嗎?」
「噢!古⑺贫嵌攸c點頭。
之后他才知道,原來柔兒是買來給他沖喜的。也就是說,八歲的他有了個五歲的媳婦。當然,那時他并不知道「媳婦」是什么意思,只知道終于有人和他玩了,即使只是個小女孩。
可是,這小女孩似乎也不是專屬于他的。
「啊!」遠處傳來一聲驚叫,是柔兒的聲音。
他很快移到窗前,看到花園中幾條小小的身影。幾個男孩是仆人的孩子,正圍著跌坐在地上的細小人兒哈哈大笑:「膽小鬼,膽小鬼,見了青蛙嚇一跳,丟了籃子哇哇叫!」
一旁跌落的小竹籃中滾出幾團包好的點心,一個男孩撿了起來,「呀,桂花糕!」
「這是我的,給我!」柔兒細嫩的嗓音已有了哭腔,看著籃子在幾個小孩手中傳來傳去,卻搶不回。
他急得大叫:「還給她,別欺侮柔兒!」可是他的聲音太虛弱,根本傳不到花園。
「住手!」清亮的聲音忽然在花園中響起,下一刻,男孩手中的籃子已被奪去。
「二少爺!鼓泻円娏税藲q的庭堅,全都恭謹起來了。
陸庭堅沒理他們,逕直走向柔兒,伸手拉起了她,把籃子遞到她手里。
「謝謝!谷醿撼橐氐乐x。
「我沒見遇你,才來的嗎?叫什么名字?」陸庭堅一邊問,一邊打量她清秀的小臉。
「柔兒!顾廊贿煅实鼗卮。
「好名字!棺旖歉∑鹦σ,八歲的陸庭堅轉身面對那群男孩,神色是從未有過的嚴肅,「你們聽好,不許再欺負柔兒,否則就是和我過不去!」
臥室里的他艷羨地看著庭堅威風凜凜地救下柔兒,心里松了口氣,但同時又隱隱覺得有些不妥,仿佛柔兒的出現將會給他們兩個的生命帶來巨大的轉變。
歲月匆匆,轉眼十年過去了。
經過十年的調養鍛煉,加之抵抗力隨著年紀增大而加強,他的身體已可以如常人般地行走運動了,但是,和同齡人相比,還是少了份活力。
此刻,他正在微笑地看著草地上奔跑的身影。挺拔的是庭堅,窈窕的是柔兒,他們迎著風,拉著線,扯著風箏,陽光照著青春洋溢的笑臉,不時流瀉出成串的笑聲。他仍是止不住心中的艷羨。
「呀。」柔兒忽然驚叫一聲,不知被什么絆了一下,跌倒了。
他一驚,跑去看,卻見庭堅早已奔了過去,「怎么啦,怎么啦?」連聲問著,見到她膝蓋處衣衫滲出的紅色,剎時驚白了臉,「天,你受傷了!」
他看著庭堅惶急地一把抱起柔兒,急奔回屋子里,柔兒也順從地依向庭堅的懷里,微微一愣,忽然明白了一直以來纏繞在心頭的怪異感是什么,庭堅和柔兒,太親密了。
門內正走出陸恒榮,見到柔兒被庭堅抱著,臉立時沉了下來。他在父親沒發作前,先開了口:「柔兒跌傷了,我們送她上去包扎!
陸恒榮看看他,臉色稍緩,點了點頭。
晚飯時,陸恒榮提出了讓所有人震驚的提議。
「庭軒,你馬上就滿十八歲了。」陸恒榮說道。
「是的,父親。」
「最近你身體好了很多,我想盡快讓你和柔兒完婚,你看怎么樣?」
他驚訝得一時無法回應,和柔兒完婚?他看了眼柔兒,發現她驀然蒼白的臉色,驚慌失措的目光。
他是知道柔兒將是他的妻子,可是,不該這么快啊。柔兒還小,而且,他待她一向是兄妹般的感情,要成為夫妻?他還沒作好準備!
可是,對父親習慣性的服從讓他最終還是答應了。
身份上突然的轉變讓他尷尬而不知所措,下意識地回避與柔兒目光的接觸,所以也沒有看到柔兒眼內流瀉的深濃的悲哀與……絕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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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結婚了?」瀅然低聲問,故意忽略心中涌起的酸意。為什么會有酸意?難道她竟會嫉妒?嫉妒柔兒?她不敢想下去。
「沒有!龟懲ボ幓卮,但他們幾乎就結婚了,幾乎啊……「柔兒死了,在婚禮的前一天!
他永遠也忘不了那一天。
「啊——」驚駭恐懼的叫聲持續不絕,在幽靜的夜晚傳遍陸家每一個角落。
新婚在即的他坐臥不寧,直到深夜還不能入睡,所以在尖叫響起時第一個沖出房門,奔向聲源——柔兒的房間。
一進門,他就震驚得動彈不得。
床上躺的是柔兒,毫無生氣地倒在那里,原本紅潤的唇瓣也失了血色,而她頸上,依然涌出大量的紅色液體,沾濕了素白的衣衫,沾濕了粉色的床單,也沾濕了床上放著的新衣。
大紅的嫁衣,被染成了凄厲的黑,一片片的,彷佛在嘲笑這段未能完成的婚禮,在控訴身不由己的生命。
「她為什么要自殺?」瀅然也震驚萬分。
他痛苦地搖著頭,閉上了黑眸:「她不愿嫁我,她惟一想嫁的只有一個——庭堅,我的弟弟!
他還記得庭堅的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庭堅悲哀的狂吼,憤怒的詛咒:「記住,是你們害死了她!你,陸恒榮!你,陸庭軒!你們陸家每一個人都等著,我會回來,回來為柔兒報仇!」
庭堅走了,抱著柔兒,再沒出現過。而他呢?四年來每時每刻都在被悔恨煎熬著,恨自己千依百順,違逆了心意應允婚事,更恨自己魯鈍粗心,竟看不出庭堅和柔兒兩情相悅。到了這個地步,喜氣洋洋的新房刻上了家破人亡的烙印,讓所有人一生傷心。這,是他終生背負的罪孽啊!
「這些年來,你承受了多少?」瀅然低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什么?」他呼吸一滯,睜開了黑眸,定定地望住她。
「恐慌、自責、悲傷、懷疑!顾吹剿郎厝釕z惜的眼神凝注他,她美麗的唇瓣微微顫抖著吐出話語,「這樣的折磨,你承受了多少?」
是的,在乍聽往事時,她為柔兒的死震驚、惋惜。但是,現在想到的卻是眼前這個男人這些年所面對的一切。
「為什么會對父親言聽計從呢?是為了證明吧,證明即使沒有弟弟的活力,也還是值得被疼愛的,是吧!顾脑捳Z像溫柔的嘆息。為什么沒有看出來呢?在他沉靜的眼眸里,在他平靜的外表下,隱藏的是積聚了二十多年的強烈渴望啊!
「而你又為柔兒的不幸痛恨自己,甚至不敢去想自己受到的傷害……」霧氣氤氳著她明媚的眼眸,看著他從未流露在外的茫然與無助,她的胸口被揪得泛疼。她懷疑,有沒有人想過這個男人的痛苦,或許他不該盲目聽從父親的指示,或許他不該貿然應允終身大事,但他也只是選擇了同未婚妻完婚啊。在新婚前夕發現新娘的背叛,面對手足的憤恨,承受家人的責備,他這受到最大傷害的一方甚至連辯駁的話都說不出口,只有默默忍受。這樣的不公平,這樣的痛,他壓抑了多久?
從沒有人,從沒有人用這樣的語氣對他說話,從沒有人說過這樣的話!她的眼神,她的話語,狠狠揭開了他層層裹覆的傷口,讓它赤裸裸地暴露于空氣之中,再也無法遁形。他狼狽得想遮掩,但更強大的是渴望,渴望她的柔情撫慰,撫慰他長久寂寞的靈魂。
落入懷中的身子隱隱顫動,溫熱的液體浸潤了胸口的衣襟,一點一滴地滲進心房。他再一次閉上了黑眸,體會被熨貼得溫暖的心,心里填滿了感動,感動著被柔情救贖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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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落了,枝枯了,冬天來了。
葉生了,枝茂了,春天到了。
原來,原來時間的流逝可以這么迅速——在平和的心境下。
瀅然趴在窗口,看西下的斜陽,看滿園的春色,看丈夫的身影。
他正從車內跨出,站定后習慣性地仰頭,對上她的明眸,溫柔一笑。
不記得從什么時候養成了這么個習慣,等候他的出現,貪看他的笑容。他的笑飽含寵溺,而他也從不吝于給她這樣的笑,在返家時,在吃飯時,在傾談時,甚至在靜坐讀書時,他總會含著這樣的笑,與她眸光交會。而她,也會在這靜謐的氣氛中浮起淡淡的甜蜜。
用心去做一個好妻子,那么你就會有幸福的生活。
父親在久遠之前說過的話忽然在腦海浮現。
幸福,什么是幸福?如果,如果這就是幸福,如果……
「在想什么?」溫柔的低語來自耳畔,他的手臂撐著窗臺,將她環在懷中。
「沒。」她自然地轉頭一笑,「累了吧,要不要先休息一會兒,晚飯時我叫你!
這段時間,即使有意隱瞞,她仍是能看清他眉宇間日益濃郁的憂心與焦灼。工廠的狀況并不是很好,她知道。動蕩的局面,瀕臨爆發的戰爭已使生意較前幾年難做了許多,日本紗廠的強行介入競爭更是雪上加霜。他窮盡心力也只能保持原狀,想要前進更是舉步維艱。他掩不住的疲累讓她心疼,又苦于自己所學不同無法為他分擔半分。
「不用!龟懲ボ帗u頭,「瀅然,明晚可不可以陪我參加一個酒會?」
他的要求使她意外地抬起頭:「什么酒會?」
他從不出席酒會之類的社交場合的,為什么今天會破例?
他黑眸里含著淡淡的無奈:「新市長接任典禮后上海政經界要人的聚會,特別向我們發了帖子。」再多的不情愿,也不能不賣一下面子。這就是所謂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吧!
「需要我做什么準備嗎?」瀅然明媚的大眼仰視著他,有絲惶惑。她知道,陪丈夫出席此類社交場合是她的義務,可是,她不知能不能習慣這種場合。燈光、音樂、美酒、微笑、應酬,這于她而言是陌生的世界,她可以勝任嗎?勝任成為一個從容應對的陸家少夫人嗎?
陸庭軒看著她,看了很久,唇角露出一抹笑,溫暖而堅定:「你不需要準備什么,瀅然,你不需要,因為你本身已經是最出色的了。」
是的,她會是最出色的,他一直堅信。
不僅出色,簡直是光彩照人,是以蠱惑任何人的心。
陸庭軒發現他被蠱惑了,在她步下樓梯時。
她穿的不是一般女子所偏愛的旗袍,而是最新款的西式晚禮服。簡單流暢的式樣襯托出她完美的身材,上好的面料標示她的高雅不凡,淡紫的色澤更彰顯了她的清純嬌美。烏黑的秀發盤起,幾縷垂在弧形優美的頸項,映襯著雪白的肌膚,晃花了他的眼。
他呆立凝視著她,仿佛盯視了千萬世紀之久,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她怎能如此高貴又迷人?
迎著他熾熱的眸光,瀅然白皙的雙頰淡淡浮起抹輕紅,心跳也不自覺有些失速。他可認為她美?在羞澀之余,她也忍不住悄悄打量他。
從沒見過這樣的他。他一向是穿長衫的,顯露著溫文儒雅的味道,這是她第一次見他穿西服。筆挺的西裝,潔白的襯衫,讓他看來英挺又年少。這,才該是一個二十三歲男子該有的面貌啊。
「你真美。」他開口,語音低沉而沙啞。他甚至不想去了,不想讓別人分享她的美麗。
如此直接的贊美讓她紅了臉,垂下眸光:「該走了嗎?」
他微微一笑,伴她走出大門。
「不用緊張!顾p易感到了她極力掩飾的不安,握住她略略顫抖的小手!肝視恢迸阍谀闵磉叄,」他看著她,微笑著,「我相信你一定會做得很好,瀅然,我相信你!
他相信她?相信從未出席過酒會的她會表現得完美無缺?
事實上,她的確表現得完美無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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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市長,您好。我是方瀅然,久聞陳市長的大名。和您卓越的政績,相信上海在您的領導下會更加繁榮……」
「朱伯伯,您過獎了。您白手起家的經歷至今還是上海商界無人能超越的奇跡,我們這些后輩才要向您好好學習呢……」
得體的應對,從容的微笑,高雅的氣質,絕美的容貌,使方瀅然成為宴會上注目的焦點。而面對投射而來的眾多視線,她依然神色自若,沒有顯示半點不安。
但他感覺到了,感覺到她微微不穩的呼吸和隱隱顫抖的身子。
「累了嗎?」他輕聲詢問。帶她到一旁偏僻的角落,偷得片刻閑暇,「你表現得很出色,瀅然!顾孕牡刭潎@,但是——「但你怎么會認識那么多人,并且對他們的情況了如指掌?」
「你不是說過相信我嗎?我不能辜負你的信任啊,我不會的。」她仰首微笑。
他的心一扯,看著她粲然的美眸,甜甜的笑容,直看到隱匿在深處的惶恐與疲憊,忽然全都明白了:「你是今天臨時記下的,對嗎?」他早該想到的,她不喜歡商業,卻能把這里所有商場中人的名字叫出來,這是她強迫自己記下的呀。因為這是他們第一次出現在公眾面前,她不愿人們說不利于他的話,所以才強迫自己去學習進退應對,在一天之內要記上這許多東西,難怪她會這么累。
「你不用這么做的!顾驼Z,滿心的憐疼和感動。
「我沒做什么,你以為我真這么好記性嗎?如果不是你一直在我身邊,相信我早已經漏出馬腳了!谷绻皇撬麍远ǖ姆龀,她絕不會堅持下去,如果不是他傳送來穩定人心的力量,她早已在一雙雙探索好奇的目光下逃開,如果不是他次次開口接續話題,她早已陷入冷場的尷尬,而她,真的沒做什么,只不過是微笑和招呼而已。
「瀅然……」他低喚,想說些什么,但大門處一陣騷動止住了他的話,望過去,見到剛走進的人的臉孔時,他忽然震撼了,臉刷地慘白。
瀅然注意到他的異樣,順著他的目光看去,心也猛地一驚。
跨進門的有三個人,左右兩側是兩個彪形大漢,即使正式的衣著也無法掩飾他們狠辣粗蠻的特質,仿佛兇神惡煞般的駭人。但是,在三人走進來時,所有人的目光只凝注在中間一個的身上。
那人很年輕,大約二十二三的樣子,有一張俊秀英挺的面孔,挺拔的身材不若另兩個人的魁梧,氣勢卻是毫不遜色。只是,在這本該出眾的男子身上,竟散發出強烈的冰冷與邪魅之氣,輻射至四周,讓每個人心中都禁不住打了個寒戰。
這種邪魅,好似在哪兒見過,在哪兒呢?她飛快地搜尋記憶,卻始終沒有想起。
這時陳市長已經迎了上去。同其他人一樣,他早已認出那兩個大漢是青幫中的重要人物,卻對中間這個青年一無所知。
「周先生,王先生,歡迎光臨!龟愂虚L先對其他兩人打招呼,目光轉向青年,「不知這位是……」
青年微笑,卻抹不去所帶的邪氣:「在下陸庭堅,因杜先生人在重慶,無法前來,所以特命我代他向市長致歉,并轉達賀意!
他的話一出口,立即引起所有人強烈的反應。
瀅然在聽到「陸庭堅」這三字時已經驚呆了。這個人,就是庭軒的弟弟,為柔兒離家出走的弟弟?
陳市長在心中納悶,明明沒有聽過這個名字,為什么會感到這么熟悉順耳?「陸先生年紀輕輕就是杜先生的得力助手,必定才干不凡,真是英雄年少啊!
「陳市長過獎了!龟懲晕⒁磺飞恚浇侨話熘⑿,冷如閃電的目光已掃視一周,定定落在偏僻一角,神色愈顯詭異。在幾句寒暄過后,他排開欲圍上攀交情的人群,逕直向角落走了過去。
看到陸庭堅漸漸走近,瀅然心中的寒意愈發濃厚。
陸庭堅在他們面前站定,陰冷的眼光一瞬不瞬地盯住陸庭軒,卻不開口。
旁邊的陳市長已先說了起來:「這位是‘鴻昌’的陸庭軒先生,你們認識嗎?」他腦中靈光一閃,怪不得會有熟悉感,「對了,你們的名字只有一字之差,還真巧,倒像兄弟一樣!
「我們本來就是兄弟,」陸庭堅終于開口了,柔和的聲音里卻藏著讓人毛骨悚然的寒意,「不是嗎。大哥?」
這兩個字炸醒了全場的人。原來他們是兄弟?為什么從沒聽說過陸家有兩個兒子?有震驚,有不信,但更多的是艷羨:陸家已經是上海屈指可數的富豪之一,現在還有了青幫撐腰,恐怕今后的上海是由陸家獨霸了。
陸庭軒無視四周射來的異樣目光,只是看著眼前與自己有五分相似的輪廓,澀澀的苦意漫上心頭,強逼自己扯出笑:「庭堅,很久不見,你好嗎?」
「當然好。」陸庭堅背對眾人,只讓對面的男人看到他毫不掩飾的嘲諷,說著兩人才明白的話,「我好不好,你該是最清楚的,是吧,大哥?」
瀅然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怨毒,同時感到身邊陸庭軒的震動,不舍忽然涌上,「庭軒他時常掛著你的,庭堅,知道你平安,我們都放心了!
她柔柔的語聲化解了兩人間劍拔弩張的氣氛,同時也吸引了陸庭堅的注意力。
他眼光一轉,到了瀅然的身上,忽然又微笑了:「這位就是大嫂了吧。美麗賢淑,和大哥是天生一對。你們的婚禮我來不及參加,真是遺憾!
他的臉上掛著和陸庭軒一樣溫文的微笑,一樣彬彬有禮的態度,但瀅然只感覺一股寒流由頭至腳,游走全身。
「大嫂曾經在醫科大學讀書,是嗎?」陸庭堅微笑著,「可真巧,我認得不少醫科大學的學生,現在都是極出色的人才。對了,市長先生,」他轉首對陳市長不經意地提起,「您手下的季秘書不也是醫科大學畢業的嗎?我曾和他有過一面之緣,不知他今天來了沒有?」
「季秘書?他來了!龟愂虚L吩咐,「請季秘書過來。」
瀅然不知陸庭堅在玩什么把戲,但敏銳的直覺已從他奇特的笑容里察到他的不懷好意。
「市長,您找我?」在她恍惚時,一道熟悉而清朗的聲音在身側響起,令她霎時僵直了身子。手,不自覺地握起,呼吸也漸漸急促。是幻覺嗎?她努力克制自己,緩緩轉過頭。
當熟悉挺拔的身影映入眼簾時,她用盡全身力氣也再止不住顫抖,又酸又澀,夾著渴盼與痛楚的感覺在心口狠狠漫開。
是他!從沒想到,會在此時此刻,在這種情況下見到他,這個她以為永遠不會出現的人——季卓云。
陳市長的聲音隱隱約約地傳了過來:「季秘書,陸夫人也是你的校友,你們曾見過面嗎?」
她聽到季卓云沉靜的聲音回答:「是的,陸夫人在學校時表現得相當優秀,許多導師都贊不絕口!
看著他平靜俊美的面容,她已不知該如何面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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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久遠的記憶又從心底深處被狠狠地挖掘出來。
初遇,相識,傾心,惜別,憤怒,分離……一幕幕畫面交錯糾纏著,深情的、狂怒的、冷漠的……
不是我的錯,不要恨我,不要不理我,不要……
「不要!」她大叫起來,驀然坐起,劇烈地喘息,凄厲的聲音依然回蕩在闐黑的空間。
「瀅然,怎么了?」關懷的聲音在身側響起,溫暖的手臂輕輕環起她顫抖的身子,緩緩安撫著她的慌亂與激動。
她不答,卻在他的撫慰下慢慢平息。他也沒再追問。
「睡吧!顾崧曊f,借著月光看到她再次躺下,合上了眼,漸漸傳出平穩的呼吸。
她半夜再次醒來,模模糊糊地看到窗前挺立的身影,一動不動地望著天際。她很快地閉上眼,再次睜開時,身影依然沒有變化,仿佛化成了雕像,直至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