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媚跪坐在臥室的地板上,雙手枕在床沿,懶懶的,一動也不想動。隔著前方透明的玻璃窗,能看見外面是一片蔚藍的晴空。
天氣真好,不似她低落的心情。
——是你……
不在預期中的意外,使她有名正言順偎入他懷中的理由。當她靠在他胸前聆聽他的心跳,懷著感恩的心情享受片刻溫暖的時候,他開口了,聲音雖小,語氣篤定,言已盡而意猶遠。
那一刻,她便知道,他已經認出她了。
應該高興的,可是為什么,她卻下意識地開始逃避了呢?
之前接近他,試探他,他不記得她,她心中好生失落;如今在歷史重演的機緣巧合下,他終于認出了她,她卻不敢面對,連向他當面告假的勇氣都沒有,匆匆拜托汪環宇送去一紙病假條,換來七天的時間,龜縮在自己的一方天地中。
鴕鳥心態,有點自欺欺人,仿佛只要不見他,一切都風平浪靜?墒,見不到他了,心卻在不停地思念他。
原來,連欺騙自己,她都做得不夠徹底。
方其仁哪,當年在不恰當的時間和地點出現的人,他可知道,因為他,她的生活軌跡悄然改變?
三年一路行來,從叛逆厭世到積極樂觀,支持自己的,完全只有一個信念——
走近他、了解他,當他的朋友,甚至,更多更多……
門鈴在響,短暫而急促,突兀的響聲令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伍媚即使不想回神也難。她想要起身,不曾想自己跪坐得太久,雙腿已經麻木,特別是左腿,尤其厲害。
勉強起身,伍媚揉了揉自己酸麻的腿,慢慢走出臥室,間或扶持周遭的物件,借了一把力,走到門邊,透過貓眼,見到門外的人,不禁一愣。
她知道不會是方其仁,慎行如他,不會在這么不合時宜的時段前來。但是,此時門外的人,比方其仁的到來,更加令她覺得意外。
放在門把上的手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輕輕旋轉。
敞開的門外,站著陳曦。米色的套裝,襯出她完美的身形;恰到好處的妝容,更為烘托了她原本就精致的五官。
她比她,更適合伍媚這個名字呀……
兩個人迎面站著,默默注視了對方好一會,最后,是陳曦打破了僵局。
“我是來找你的。”她看了伍媚一眼,加重語氣說道。
伍媚看著她,覺得這句話有些多余。這里本來只有她單獨住,陳曦不來找她,還會找誰?
“進來坐吧!彼芸蜌獾亻_口,隨即回身走進屋內,沒有浪費太多的時間。從冰箱中拿出一聽可樂,轉身遞給陳曦,“習慣嗎?只有這個!
“沒關系!标愱負u搖頭,打開可樂,趁低頭輕啜之際,已經環顧四周一遍。
“坐吧!蔽槊闹钢干嘲l,示意陳曦坐下。
腳踩在自己的地盤,果然連膽子都會大一些,像現在,面對陳曦,她都可以鎮靜自若——至少,表面上是。
“希望你不要介意。”陳曦將手中的可樂放下,抬眼直視對面的伍媚,“我是一個喜歡直接的人!
“啊,不介意!蔽槊挠悬c心不在焉,陳潛經常說她不懂為人處世,半分圓滑都可以傻傻地騙了她去。陳曦能夠開誠布公說明她的來意也好,也省了她拐彎抹角去猜,費勁腦汁。
“那天,我不是有意要趕你走!标愱仉p腿交疊,光潔的手指隨意擱在膝頭,舉手投足之間,盡是一股優雅,“雖然我對你并無好感!
“我知道!惫降卣f,陳曦并無偏見,至少她對自己并不存在所謂的排斥?墒,突然之間發現,自己不大喜歡有人再提醒自己那日發生一切,一想到那日方其仁在場,目睹所有的一切,她的心就開始不舒服起來。
陳曦盯著伍媚,雖然瞧見她的臉色在一剎那之間變得不大好看,但她已沒有多余的閑心去研究,她今天來的目的,只有一個,至于其他,她并不關心。
“你和方其仁,很熟?”手指滑過可樂瓶的邊沿,輕輕壓下,瓶身微微傾斜,里面的液體晃動著,恰如她那日目睹方其仁與伍媚相攜離去的波瀾心情。
即使方其仁已經暗示過她,她以為,那樣生疏有禮的態度,是方其仁對待所有女性的一致態度。她喜歡方其仁,也相信,憑著自己的才貌雙全,方其仁動心只是遲早的問題,所以才可以自信十足。只是,在陳潛的婚禮上,她看到了例外,伍媚,輕而易舉地擊潰了她自筑的信心。方其仁毫不避嫌的姿態,自然而然的親昵,使她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危機感。
“我和他?”沒有預料陳曦會突然問自己這個問題,熟悉的名字不期然地躥入耳中,令伍媚忽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她和方其仁,熟嗎?若是以時間為界,她認識他,應該有很長的時間了吧?可是,于他,對自己的認識,僅僅是這短暫的實習時間,認識的,是一個相處不久還來不及深入了解的伍媚。至多,他在昨天認出了自己,但,那樣的記憶,是停留在三年前,那個相處不過半個小時的女孩身上。
所以,他們應該算不上熟識,至少,他對她,并不夠了解。
“不,不熟!狈N種剖析之后,她得出結論,很確定地告訴陳曦。
“不熟?”陳曦仔細打量伍媚的神色,她臉色自若,沒有一絲躊躇和猶豫的表現,連口氣,都坦誠得厲害。
理智告訴自己,伍媚并沒有撒謊,她應該就此作罷;可是感情上,她卻無法容忍任何瑕疵,即便這樣的幾率只有微乎其微,她也決不允許。
她在榮耀和贊美中長大,失敗在她的字典中從未出現過。她喜歡方其仁,也要得到方其仁的青睞,這一點毋庸置疑。
“我喜歡方其仁!
伍媚怔了怔,遲鈍地發現陳曦是在對自己說話。
她說,她喜歡方其仁,可是,為什么要告訴她呢?
“是的,我喜歡他!标愱攸c點頭,再次強調,“之所以要你知道,是因為要和你當公平的競爭對手!
“我不明白!蔽槊膿u頭,下意識地排斥她這種想法。
“是我說得不夠明白嗎?”陳曦笑了笑,隱約藏著一絲無奈,“伍媚,有些事仿佛真是上天注定了的宿怨。”她定定地看著伍媚,隨后的話語化為一聲無奈的嘆息——
“恰如你的母親和我的母親,同為一個男人愛得死去活來,而我們居然又重蹈了她們的覆轍!
愛一個人沒有錯,但是愛到毀滅一切的癡狂地步,是愛情的最大悲哀。
她親眼見過,所以,她了解那是一種怎樣的瘋狂。
毅然決然地放棄,飛蛾撲火的決心,翩然墜地,血花四濺,撕裂一般的痛楚……
“伍媚,你沒有在聽我說話。”陳潛放下刀叉,注視兀自出神的伍媚,“你最近是怎么回事?”
“沒什么。”伍媚盯著餐桌上還帶著血絲的牛排,突然有作嘔的沖動,“我只是不大習慣吃七分熟的牛排。”
“這樣?那就換一份好了!标悵摶仡^,招呼侍者過來,撤走牛排。待囑咐妥當之后,他切下一小塊牛排,似很隨意地提起,“我幫你聯系了一所學校,已經談妥,下星期你就去上班!
“我在雙陽高中……”
“已經休息四天了,不是嗎?”陳潛打斷伍媚的話,將牛排送到口中,再看向伍媚,“既然沒有病又請這么久的病休,自然是干得不開心了。既然不開心,干脆換個地方,一樣是教書,不會感覺不習慣。”
“我只是病休,還沒有想到要離開雙陽!敝皇沁沒有想好要如何面對,所以才編個理由來慢慢適應。什么時候,情勢逆轉得這么厲害,似乎一眨眼,她的去向就已成了定局?
聽見伍媚的回答,陳潛并未立即回答。他拿起餐巾抹了抹嘴角,又輕啜了一口紅酒,動作慢條斯理地完成以后,才靠向椅背,慢慢說道:“如果,我要你離開呢?”
“為什么?”他深沉的眼神中帶著某種信息,令她的心不自覺地驟然沉下去。
“方其仁!标悵撃畛鲞@個名字,毫不以外看到伍媚的神色多了幾許變化,“因為有他,我不希望你再待在雙陽高中!
“不,哥,這根本就和他沒有關系!笨吹疥悵摰恼J真,伍媚急了,想要解釋,一時間,又沒有條理,“是我自己要去的,之前,他一無所知——”
“所以更要讓你離開!标悵摏]有被伍媚的話打動半分,“不要對我搖頭,我是你哥哥,我了解你。你喜歡他,你為了他改變,你執意到雙陽工作也是為了他。但是,伍媚,所有感情的付出勢必要一定的回報,他能給你嗎?”
他知道伍媚喜歡方其仁,但是,方其仁他喜歡伍媚嗎?特別是當他發覺陳曦似乎也逐漸卷入其中的時候,他便意識到,再也不能任由事態這樣發展下去。
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伍媚一天天沉溺于對方其仁的癡迷中,以前他是沒有發覺,現在他能做的,是狠狠搖醒她,將她從夢中帶回現實。
與其她今后在愛情的角逐中受傷害,還不如現在就抽身而退,即使有難舍的烙痛,也比遍體鱗傷要好上千百倍。
“回報?”腦中不斷盤旋的是陳潛的話語,伍媚怔怔地盯著他,好半天,才囁嚅地開口,“哥,那你和雷小姐呢?”
萬萬沒有想到伍媚會有此一問,陳潛不禁一愣。
“哥,你對雷小姐的愛,也要講究回報嗎?”見他忽然閉口不語,不知道他的心思,伍媚喃喃地問他。
“不。”陳潛恢復了正常,收藏起自己復雜的情感,沒怎么猶豫,他很冷漠地開口,做了回答,“因為我并不愛她!
無視伍媚的錯愕,他伸出手去,拿起面前的酒杯輕輕搖晃,片刻,才笑出聲來,“伍媚,你太天真了。并不是所有的婚姻,都是以愛情為基礎!
他和雷瀟萌的婚姻,是建立在彼此的家族利益上。感情,則是彼此永遠不可能付出的東西。若說回報,也只能是陳雷兩家聯姻后帶來的巨大商業利潤。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與愛情無關的婚姻,有夠諷刺啊……
“怎么會?”震驚之下,伍媚瞪大了眼睛,怎么也無法相信陳潛所說的話。
“又怎么不會?”陳潛反問,笑容中露出一絲嘲弄,“愛情,是最不可捉摸的玩意兒。開始越是壯麗,結局就越慘淡!彼氖种笍澢,輕輕敲打著桌面,“沒有愛情的束縛,我和雷瀟萌是夫妻,卻給了彼此自由!
“我不懂。”伍媚搖頭,還是不大明白他口中所說的相處模式。既然不愛,為什么結合?既然結合,為什么又要在婚姻中形同陌路?
“伍媚,我只是要你知道,”陳潛拍了拍她放在桌面捏緊的手,“現實并不是理想,好比我和雷瀟萌的事,越是了解,你越覺得丑惡!备杏X掌下的那只手掙扎著想要抽離,他也不勉強,任由她去。
擱置在一旁的手機在無聲地震動,他拿起瞟了一眼,并未接聽,直接掛斷。
“我有事要先走了!彼_口,對象是伍媚,“今天我說的換工作的事,你好好考慮一下!
綿里藏針地強人所難,是他一貫作風。但伍媚畢竟是自己的妹妹,他不太喜歡用生意場上的諸多手腕來對付。
也許是今天得知的信息過于震撼,以至于在陳潛走后,她混亂的意識才逐漸得以恢復。
以前有目標,只是一味追尋,并沒有過多的考慮;而今,陳潛當頭棒喝,敲得她頭暈目眩。
她的付出能得到方其仁的回報嗎?如果沒有,他們之間,是不是真的沒有未來?
越想越是心亂如麻,覺得快要窒息,需要新鮮空氣的注入,才能維持自己的正常呼吸。
再也坐不下去,她站起,轉身準備離去,恰好瞥見此時正推門而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