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問題嗎?”我問。
“我翻了其中的幾頁,覺得很奇怪,同樣的內容,內宅的那本字體要小得多,但并沒有多出空白來,所以我查對了一下,發覺內宅那本有很多賬目是重復的!
“什么?”
“這里,還有這里,”他指點著我,看兩本賬的區別,“內宅有若干筆支出,賬房根本沒有記錄,也就是說,這些年來,有人一直在報虛賬!
我覺得一股怒氣上涌,這些細小的賬目,今天一筆,明天一筆,沒有人認真查對,根本不會有人注意,但日積月累,必然是個大數目。
“沒人指使,下面根本不敢這樣做!蔽覑琅卣f。
“你說,這個人會是誰呢?”他意味深長地看著我。
其實我早想到了,只有他,只有管家羅倫佐才有這個特權,沒有他的授意,絕對不會出現長年累月的假賬。
“我會徹底調查這件事,這老家伙,這些年他一定撈足了,一旦我查到實據,我會馬上讓他滾蛋!”
“我看不用那么急,他多年來早就養成了自己的羽翼,沒有他,莊園根本運轉不了,比方說,廚房的菜譜,就幾乎全在他的腦子里,一旦他離開,廚房連頓像樣的晚餐都供應不了,更別說籌備大的晚會。”他靜靜地說。
“看來你對莊園的情況很了解,你一直啞巴似的沉默,我還一直以為你只關心你的內心世界!蔽腋信d趣地望著他。
他淡淡一笑,“我覺得,當務之急,應該調查他在種植園里貪了多少,他在內宅賬目上都敢造假,更別說田莊的管理了,他一定在奴隸的生活飲食上克扣了不少,甚至草菅人命,”他嘆了口氣,“那些冤魂是不會訴苦的,對嗎?”
我們開始調查內宅和田莊的賬目問題,我猜測,羅倫佐有點慌了,他一定也采取了對策,于是內宅賬目的責任被推到了賬房,最后不了了之。但我已下了決心,羅倫佐早晚走路是必然的,在此之前,我要把所有的重要事務都抓在手里,我增加了兩個監督的副手去管理種植園,此外,把廚房交給了賽蒙,內宅賬目造假的事再沒發生過。
后來,我想,從另一個角度說,賽蒙很高明地利用我,除掉了羅倫佐這個對手。和羅倫佐的明目張膽不同,賽蒙的報復可以不動聲色。
有一點我很佩服賽蒙,某種意義上說,我是他的庇護者,但他從來沒有刻意討好過我,更不愿阿諛奉承,甚至,某次他來了興致,還當眾讓我下不來臺。
何塞是個西班牙人,我在歐洲旅游時認識的朋友,他第一次來南美,看什么都新鮮,尤其賽蒙的吉他,更是讓他贊不絕口:“他要在西班牙,算得上一流的演奏家,你從哪兒把他弄來的?海倫娜?”
我笑而不答。
當時,我和何塞、阿歷克斯坐在客廳里,黃昏暮色,金星已在天邊閃爍,從窗口飄入細細花香,慵懶地彌散于我們時而有趣、時而無聊的談話間。
“伙計,過來,”何塞對賽蒙招招手,“你彈得真棒,我敬你一杯!”
賽蒙走過來,接過何塞手里斟滿葡萄酒的玻璃杯。
阿歷克斯注視著杯中深紅色的液體,忽然仿佛來了詩人的興致,“為什么人們都愛把女人比作花?其實,女人更像酒,海倫娜,我要會寫詩,一定寫一首贊美葡萄酒的詩送給你!
我幾乎忍不住笑出來,阿歷克斯是我近來的一個追求者,這個花花公子關心的只是他漂亮的領結、獵槍和怎么討好女人,他寫的詩一定是一篇笑話。
“莫里哀曾經用葡萄酒比喻女人!辟惷陕掏痰卣f。
“你們瞧!”阿歷克斯轉頭看他,“嗨,伙計,他說什么來著?”
“莫里哀說,葡萄酒就像女人,外表美麗,聲音動人,”阿歷克斯臉上開始露出笑容,賽蒙接下去,“內心嫉妒而虛榮。”
“胡說八道!”阿歷克斯生氣地嚷,“這個混蛋!我非教訓他一頓不可!”
“恐怕你很難找到他,莫里哀這混蛋死了兩百多年了。”
何塞哈哈大笑,阿歷克斯氣得滿臉通紅。
我微皺了眉,示意賽蒙退下。這家伙一向喜歡不動聲色地諷刺人,記得小時候,他曾經不止一次用這招對付過我們。
“自以為是的家伙!”賽蒙走以后,阿歷克斯整了整領結,悻悻然地嘟囔,“幸虧他有個海倫娜這么厲害的女主人,不然他早忘記了自己是誰!
“女主人?你是說……”何塞不解地問。
“那家伙身份是個奴隸,就那么回事。”阿歷克斯心不在焉地回答。
何塞的下巴都快掉下來,眼睛驚得滾圓,“奴隸?你是說他……他沒有人身自由?是個……”他都快語無倫次了,“老天!這怎么可能?”
“這在南美很尋常,伙計。他是個混血兒,和別的奴隸的唯一區別就是他讀過點書!卑v克斯聳聳肩。
剩下的時間,何塞一直用來感嘆美洲大陸的不可思議。
我在夜晚的微風中穿過草地,走到賽蒙身邊,他正仰面平躺在草地上,凝視著星空,嘴邊還掛著淺淺的笑意,在滿天淡淡星光的映照下,那笑容竟然有幾分神秘。
“對不起,海倫娜小姐,剛才我放肆了。”
聽見我來,他沒有坐起來,依舊凝望著星空,聲音里帶幾分抱歉。
“即使我會懲罰你的放肆,有些話你還忍不住要說的,對嗎?”我淡淡地說。
他翻身坐起來,靠著身后的大樹,仰頭望著我,不置可否。
“你能從中得到一種勝利感?這讓你很愉快,對嗎?”我凝視著他。
他咬了咬嘴唇,“說勝利感不準確,也許,我能得到瞬間的尊嚴,和自由運用自己意志的感覺!彼麧M足地嘆了口氣,“這種感覺很奇妙,哪怕只有瞬間!
“看來我身邊的人都是蠢材,沒幾個人的智力能和你較量,真遺憾!蔽覔u了搖頭。
他微笑地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真應該換一種生活方式了,”我伸了個懶腰,無聊地說,“換一種穩定的生活狀態,而不是和一群徒有其表的笨蛋鬼混,也許我該嫁人了!蔽业皖^看他,“你沒愛過什么人嗎?賽蒙?”
他搖了搖頭。
“也許你應該考慮這個問題了,我的貼身侍女艾麗斯就很喜歡你,我不信你沒發覺,只不過你對仰慕者一概采取回避態度!卑愃挂彩莻漂亮的混血兒,從第一次見到賽蒙就迷戀他。
“她病好了沒有?”他抬起頭問我。
“沒有,你派人給她送去鮮花和食物,聽說她當場就激動得哭了。”
賽蒙搖了搖頭,“傻女孩!
“也許那些侍女你一個都看不上?說實話,她們確實配不上你,但人必須承認現實,不是嗎?”
“我想,我不會愛上什么人。愛情對我并不重要!
“什么對你重要呢?”
“內心的自由。”他凝視著遠方,用平靜的語氣說。
“我有一種不好的習慣,賽蒙,”我說,“見到美好而自負的,我總喜歡收為己有,就像你說的——征服,你的這種自由姿態,某種程度上對我可算一種挑戰!
他望著我,唇邊帶著笑意,“如果這是戰書,你的勝算可不大,海倫娜小姐!
“也許我們可以試試?”
星光灑落在我們身上,四周花香迷人,我們四目相望,恍惚間如同置身一個溫柔的戰場。
我們之間的這場戰爭有沒有正式開始,我也不清楚,也許開始了,也許沒有,類似的游戲對我很尋常,所以我也并沒太在意。
但這以后,發生了一件事,我去歐洲度假,巧遇到安東尼,我們相愛了,安東尼出現得正是時候,正如我對賽蒙說的,我已對以前的無聊生活感到疲倦了,想安定下來,而安東尼,正是那類能給人穩定感的男人。我可以預想以后的生活,嫁到橡木莊園,過一種寧靜的家庭生活。
這期間,我和賽蒙的關系更像親密的朋友,我們都很了解對方,所以交往的過程都有所保留,有所忌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