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過身,我來到盥洗室,不斷把冰涼的水潑在臉上,該清醒一下了,不是嗎?追求刺激,也該有個限度,這次已經吃到苦頭了,竟然去喜歡一個家奴,這種事已經超出了我的心理承受,不管怎樣離經叛道,我身上流的依舊是祖父遺傳的高貴血液。
昨晚,我為何要故意折辱他?大概就因為這個原因吧,竟然在不知情的情況下對一個奴隸產生了好感,更何況,他還曾經不止一次出口傷人,讓周圍的人聽了,將是一個天大的笑話,我只能把郁積的怒火發泄到他身上。
換上晨裝,我緩步走下樓,在花園里無方向地散步,忙碌的人們三三兩兩從我身邊走過,一個小童仆撞到了我身上。
“對不起,小姐!”他驚慌地說,手里抱著一個大花瓶。
我定睛一看,是強尼,我對他笑笑,“沒關系,強尼,走路當心些!
他眨著又黑又亮的大眼睛,感激地對我咧嘴一笑。
我獨立在晨風中,感到有幾分寒意,于是輕輕地抱攏雙臂。這時,我聽見海倫娜在后面叫我:“玩得高興嗎?梅麗莎?”我回過頭來,海倫娜手里拿著剪刀和幾支鮮花,踏著晨露而來。
“昨晚你跳得真棒,大家都那么說。”
我遲疑了一下,問:“為我彈吉他的那個人,叫賽蒙對不對?”
“是的,他吉他彈得很不錯,不是嗎?在我的樂隊里,他可是最出色的。昨天他病了,是帶病上場,樂隊缺少不了他,后來晚會剛結束,他就昏倒了,安東尼為他做的急救,他現在還昏睡著!
我的心猛烈地跳了一下,眼前忽然浮現出他昨天下午靠在石頭上那張蒼白的臉,他一直病著,我怎么忘了?
海倫娜看著我,“你的臉色怎么不好?不舒服了?”
我搖搖頭,勉強笑道:“早晨的風太冷,我回去取披肩!
我匆匆離去,感覺到身后海倫娜銳利的目光一直注視著我。
吃完早餐后,我想告辭回家,但海倫娜,尤其是里奧極力挽留我在畫眉莊園住一段時間,最后連馬爾斯也加入了勸說,于是我只好獨自留了下來。海倫娜把內房女仆艾米莉撥給我做貼身侍女。艾米莉小個子,胖乎乎的,很喜歡說話,我對這個臨時侍女很滿意,她會把莊園里的大小新聞第一時間地通報給我。
我從她嘴里得知,賽蒙是內房事務的總管,手下有十來個家務奴隸,原則上說,他是大管家羅倫佐的左右手。
“但他們關系很不好。”艾米莉告訴我,“羅倫佐先生對賽蒙不滿,賽蒙也不喜歡羅倫佐先生。”
但看來賽蒙的手下人都很喜歡他,比如艾米莉,開口談起賽蒙的時候簡直滿臉傾慕,“他讀過的書可多了,什么都懂,閑下來的時候,他會給大家彈吉他講故事,大家可高興了!
到了后來,我發覺居然連里奧的貼身男仆約翰都在崇拜賽蒙,開口閉口“賽蒙怎么說”,仿佛賽蒙已經成了他的主人。
看來,賽蒙的生命力很頑強,晚會后兩天,我就看見他蒼白著臉在宅子里到處走動,指揮著內宅的運轉。
早上我還沒起床,就能聽見門外他低低的柔和的聲音,吩咐著艾米莉今天的日程。等我走進客廳,他的身影正消失在廚房門口,那是他剛安排好中午的菜譜。我們在宅院里很少碰面,即使偶爾遇到,他也只是疏遠地、禮貌地躬身問好,然后默默地轉身離開。
里奧的休假就快結束了。這天早晨,我看見約翰在給里奧備馬,兩只獵狗在高聲吠著,興奮不已,里奧肩膀上停著只鷹,手里拿著一柄雙筒獵槍。
“早安,梅麗莎!一起去打獵嗎?我們去草原上打野兔子。”
我很感興趣,出生以來還沒玩過打獵呢,于是我躍躍欲試地跟著里奧出發了。
太陽初升,草原上的風吹在我們臉上,我覺得心情一下子開朗了。
“海倫娜今天不舒服,不然她可是打獵的好手,我這輩子還沒見過比她更棒的獵手!彬T在馬上,里奧說,“你用過雙筒獵槍嗎?你看,應該這么端!
我還從來沒摸過槍,不知道槍竟然有這么沉。我們的身邊跑過幾只狐貍、野兔之類的小動物,我的槍法糟透了,簡直分不清方向。
最后里奧下結論說:“梅麗莎,你這輩子別想打中五米以外的一頭大象。”
我舉起馬鞭,作勢要揍他,他裝出一副害怕的樣子,舉起雙手求饒:“不不不,我說錯了!只要刻苦練習,你肯定有一天能打中五米以外的大象!”說完,他笑著,一溜煙地策馬跑了。
我追上他,他還在笑著,陽光正照射在他俊秀的臉上,把他的臉映得格外光明和健康,望著他,我不由得有片刻的失神,“你還是老樣子!蔽艺f。
他微笑著,放松韁繩,信馬前行,“還記得我們小時候嗎?我們總是吵來吵去,我總是喜歡氣你,說實話,梅麗莎——”他的臉微微有點紅,“你生氣的樣子真可愛。那時我們幾個在一起,多么天真快活!我真的很懷念……”他一抖韁繩,縱馬跑去。
草原上的風吹動著長得高高的草,有一只紅嘴藍翅膀的小鳥從草叢里斜飛過去,飛上天空。
“瞧!里奧,多么奇異的鳥!多美!”我喊著。
“想要嗎?梅麗莎?我去為你捕來!
“你怎么才能——”
我的話還沒說完,他已經放出了鷹,鷹兇猛地追著小鳥而去,他鞭策著馬,獵狗狂吠著跟在他的馬后,鷹、馬、狗,卷在一起如旋風般地向前滾去。
等我追上他,那只紅嘴小鳥已經停在他的手上,雖然翅膀受傷了,但還活著。他把小鳥遞到我手里。
“里奧,沒想到你真的為我捉到它了!蔽腋吲d地道謝。
“梅麗莎,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為你做到,不光一只鳥而已。”他的聲音忽然變得很溫柔。
我抬起頭,他正深深地望著我,一時間,我的臉紅了。
打獵回來,我們都已經筋疲力盡,尤其里奧,似乎已經累得快散架了。走進莊園,喊了半天,沒有一個仆人跑來接過韁繩,為他牽狗洗馬,里奧頓時火冒三丈。
“約翰,約翰!”他扯著嗓子喊。
終于那個叫約翰的貼身男仆跑了過來,“先生,對不起,我在廚房!
“你去廚房干嗎?”
“賽蒙讓我去幫忙!
約翰一直是個粗心的小伙子,眼下他用滿不在乎的口氣回答里奧,終于把里奧搞得勃然大怒。
“看來賽蒙的指令比我還重要,對不對?或者你找到了一個新的主人?”
里奧順手拿起馬鞭,對著約翰抽過去,狠狠抽了幾鞭子,約翰哭喪著臉,終于知道他惹禍了。
我正要開口,賽蒙走了出來,擋在了約翰前面,“對不起,先生,是我讓約翰去廚房的,責任全在我!彼o靜地說。
里奧停住了手,用冒火的眼睛看著他,“又是你,賽蒙。當然了,我早該知道,內房的事情交給你,準沒好事。我真不知道海倫怎么想的!
他回過身,看見約翰已經開始牽馬,“不,”他冷冷地說,“讓賽蒙去洗馬,這活兒他干最合適!
約翰愣愣地站著,賽蒙走過去,輕輕推開他,“我來吧,約翰!彼麆偛盘婕s翰挨了兩鞭子,襯衫上現出了幾道血檁子。
我和里奧轉身走進內宅。
晚飯開在陽臺上,開胃小吃,正餐,飯后甜點,安排得很豐盛。我不由得想,這是不是賽蒙剛才的吩咐?
在微風中享用過這頓飯,我們才緩解了幾分疲憊,從陽臺向下望去,池塘邊,賽蒙仍在涮馬。
“里奧,我覺得你對賽蒙……”
我正要開口,被里奧打斷了,他喝了一點酒,臉有點紅,“梅麗莎,你一定覺得我對賽蒙太苛刻,對嗎?你應該知道,我不是個殘酷的人。但是,不知道為什么,從小我就不喜歡這個人,其實我們幾乎是一起長大的。小時候,他是我的伴讀,他讀書常常超過我,我承認,他很聰明,但不要被他柔順的外表蒙蔽了,他簡直是黑暗里的一條毒蛇,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被他咬一口。有幾次,我想過對他好一點,但很快,他就用他的毒汁——常常是他那惡毒的舌頭,把我氣得發瘋,他很懂得在關鍵的時候反戈一擊,于是下一次,我加倍地折磨他,我們就這么惡性循環!
他頓了一下,“動物界所謂的天敵關系,大概就這樣。”
夜很深了,我睡不著,一個人走到了花園里,夏夜的空氣里彌漫著夜來香的甜美芳香,我坐在藤蘿花架遮頂的石椅上,望著滿天淡淡的星光出神。身后,有一個人悄悄走來。
“里奧,是你?”我回過頭來。
“梅麗莎,你也睡不著?”他輕聲問。
我點點頭。
他把外衣披在我身上,“晚上風涼,你要當心!闭f著,他也抬頭看星空,慢慢地說,“我很快就要回軍隊了,下次再見到你,不知道什么時候。”
我依舊不說話。
他輕輕拉起我的手,“梅麗莎,我從來沒有愛過什么女人,”他低聲說,“但如果愛上什么人,我一定會愛她一生,保護她,不會讓她受到一點傷害!彼业难劬Γ八,你現在什么也不要說,但我請你考慮,好嗎?”
我望著他誠懇的眼睛,點了點頭,“我會考慮的,里奧。”
他低頭在我手上吻了一下,站起身,走了。
望著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花廊盡頭,我想,能被這樣的男人愛,一定會是一件很幸福的事。
我也站起身,慢慢穿過草地,準備回房。在草地的一棵大樹下,坐著一個人,抱膝而坐,仰望著星空,我仔細一看,原來是賽蒙。
“你一直坐在這里?”我問他。
他望著我,點點頭,黑暗里看不出他的任何情緒,“夏天的時候,我喜歡坐在這里看星星。晚安,小姐!
“晚安!蔽掖掖业绖e,心里擔心,剛才的對話會不會飄到他的耳朵里?
這個夏季,里奧在家休假,管家羅倫佐在讀中學的兒子萊昂西奧也在放暑假,他是羅倫佐的獨子,據艾米莉說,一到假期,他就會到畫眉莊園里來住幾天。我很不喜歡這個滿臉雀斑的頑皮孩子,這孩子雖小,卻很蠻橫,滿莊園亂跑,到處找人欺負。
有一天下午,大家都在午睡。我走過回廊,聽見一個孩子傲慢的聲音:“聽著,除非你爬著過去,否則我不放過你。”
“海倫娜小姐還在等著我呢,你就放我過去吧!绷硪粋小孩子怯怯地說,我聽出是強尼的聲音。
“不放。”
“啊,你別拉我的耳朵!
“這樣你下次就不敢不聽話了!
我聽見兩個孩子打作了一團,心里明白,一定是萊昂西奧又在欺負人。我快步走了過去。
在我前面,有個人分開了兩個孩子,強尼的耳朵被拉得又紅又腫,身上滿是塵土,賽蒙正給他拍打著,他眼中全是怒氣,“萊昂西奧,又是你!我不希望再看見你在莊園里搗亂。如果再看見你欺負人,我不會再客氣,我要告訴你父親,對你嚴加管教!”
萊昂西奧開始有幾分畏懼,但很快又壯起了膽子,“我可不怕你,賽蒙,你不過也是個奴隸!”
賽蒙微微笑了笑,“同時我還是內宅的主管,手里還有一定的權力,你要不要試一試?”
萊昂西奧泄氣了。
這時羅倫佐走了過來,“怎么回事?”他微皺著眉。
“羅倫佐先生,請你注意管教你的孩子,海倫娜小姐一定不愿意看到有人在莊園里胡作非為!辟惷晌⒁还。
羅倫佐皺著眉看向自己的兒子,“回去!萊昂西奧!不許和奴隸們混在一起!彼I著垂頭喪氣的兒子轉身走了。
賽蒙輕輕拍了拍強尼的肩膀。
我想起艾米莉的話,賽蒙和羅倫佐一向不和,看來因為這個頑劣的孩子,兩個人的矛盾更加劇了。
我走了過去,俯下身,查看強尼的耳朵,耳朵已經微微破損流血。
“疼嗎?強尼?”我輕輕替他揉了揉,攜起他的手,“來,去我的房里,我給你上藥!
強尼感激地看著我,又怯怯地看了看賽蒙。
“去吧,強尼!辟惷晒膭钏。
我拉著強尼走開,賽蒙輕輕叫住了我:“梅麗莎小姐,謝謝你!
“沒什么!蔽覜]有回頭看他,匆匆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