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幾天都沒睡好,總是反復想著同一個問題:她與這男生之間,怎么會變成了這種情形?
就好像是前一天還不怎么熟的人,今天赫然去看時,對方竟已越過了某道無線的界限,在她的生活中占據了一席之地。
他并沒有采取強硬的侵入態度,她也不是任人予取予求。似乎整個過程里只有于哲那些“老師,你好XX”之類冷不防的話語,以及自己的惱叫與最終讓步。
可是可是——事情究竟是如何演變成眼下這樣子的?
寧怡想得頭都疼了。
啊!一定是被于哲那怪胎影響,害自己也變得不正常起來,一定是的!
她無法停止不安,畢竟今天她做的事本應是打死也不會做的。
將房子鑰匙給一個男生?她一定是瘋了。
幾乎就在當夜,寧怡便后悔了,決定次日就把鑰匙討回來。可是一天一天過去,相似的掙扎仍在上演,同樣的決心下了一遍又一遍,仍是無果而終。
因為一見到于哲,她就不知怎么開口。
那男生總叫她老師,用有些不經心的語氣,可是漸漸地,也能叫人感覺出其中特別的意味。自然不是親昵,那種感覺形容起來就像是他把她當成一種特別的存在,有別于家人朋友或是單純的老師,而是一種可以全然信任全然依賴的存在。
他撿到凱瑟琳那夜,寧怡好像也撿回了一個野獸少年。
面對這樣一個人,她怎能說出把剛給出的鑰匙討回來的話呢?那種話簡直像是在說“我煩你了,不要你了,快滾”。
若不是痞子男的一個笑話,寧怡或許會在這樣的猶豫不決中拖到開學。
那天她捉壯丁,讓痞子男幫她把補習中心打算發給學生留做紀念的筆記本搬到教室,本來寧怡是想捉于哲的,可是想到他最近與凱瑟琳如膠似漆,怕不會愿意在放學后留下來,所以她改逮痞子男,讓于哲先走。
痞子男確實是個夠意思的家伙,只不過當寧怡在教室里整理筆記本時,他便閑在一旁捧著一本笑話雜志哈哈大笑。
“老師,你聽這個!彼o她念了幾句,當念到“大熊指著小象得意地說,小樣,你以為把雞雞長在臉上,我就不認得你了嗎”,他人已上氣不接下氣地笑癱在了課桌上。
“……”寧怡受不了地揉揉額角,“這有什么好笑的?”
“不好笑嗎?”痞子男爬起來擦掉眼角笑出來的眼淚,“你等著,我再給你找一個更好笑的!”
“不用了!睂庘粗x不敏地抬手制止,知道這人認為好笑的東西都是帶了顏色的。
“痞子,我本來要表揚一下你的,瞧瞧你最后測試的成績,幾人中就你進步程度最大!敝x天謝地,他們總算搞懂時態是什么了,“在這方面,你比于哲好多了!蹦羌一镏粫霰砻婀Ψ,敷衍了事,寧怡頓一下,決定夸得大方點,“事實上,你什么都比于哲好,就是這一點你能不能向人家學習一下,少對女同學或老師說些黃色笑話?”再這樣下去,小心有天會被人告騷擾哦。
“學于哲?你要我學他?”痞子男怪叫一聲,嘿嘿笑了起來,“老師,你該慶幸我不像他才對!
“什么意思?”
“咳,老師,今天我就給你上一堂課……你瞧,我們幾人不是都來自私立學校嗎?”
“……”那又怎樣?
“私立學校嘛,你知道,亂七八糟的事總是多一些,里頭有些女生也特別淫蕩!逼ψ幽袛[出一副混世太保的口吻評說。“……”寧怡不由大皺眉頭,她對這個家伙的遣詞用句實在很有意見。
“這些女生一向與男生玩得很開,我們也同她玩,不過心里都不大瞧得起她們,”痞子男不屑地撇撇嘴,“只有于哲,是來者不拒!
“……你這話,怎聽起來這么耐人尋味……能不能解釋清楚點?”啊,她與他們有代溝,理解不好,很容易產生誤會的。
“就是……你看他那張臉,不是很容易招女生歡迎嗎?再加上平時雖然不大理人,但也很無害的樣子,有些大膽的女生就會對他動手動腳,”痞子男竊笑,“于哲從來不反抗的!摸摸頭發也好捏捏臉蛋也好,他都隨她們去,換了別的男生,早就跳起來破口大罵了。大家私下都說,說不準于哲會是我們之中最早失身的一個。所以你瞧,我們再怎么不正經,也只限于口頭說說而已,那家伙才是真有危險性哪!”
他似乎很得意于拿別人開涮了一把,自顧自地笑了一通,樣子就如他自己形容的那樣——淫蕩得很。
笑夠了,這才注意到寧怡的異樣,“老師?你怎么了,樣子好奇怪哦?”
“嗯?”寧怡回過神來,“啊,沒事,我整理好了,回家吧,今天謝啦!闭f著抓起她的背包有些陰郁地離開了教室,心神仍有些游離在外。
唉,真是不好的預感,她怎么覺得自己好像招惹了一頭危險的野獸?
當然,不能只聽一面之詞,要相信自己的判斷,雖然依寧怡對痞子男的了解,他的話并不假……還加上她對于哲的了解。
不過痞子男也不是說了嘛,是那些女生主動招惹于哲的,他唯一的問題只是沒有節操而已,這至少說明他沒有攻擊性,可是……唉,她討厭亂七八糟的東西!
本來就覺得自己與那少年的關系有些危險了,似乎逾了矩,不安得很,現在又聽到這種事情,心情真是糟糕無比。
她究竟在猶豫什么呀?那人本就不屬于她愿意有所交集的類型,不是嗎?再過幾天補習班結束,她便連“老師”都不算,難道還要放縱這種奇怪的情形下去,直到生出麻煩?
腦袋亂糟糟地回到住處,將腳踏車停放在院中,與狗玩在一塊的少年見到她,嘴角彎起個淺弧,“老師,你回來啦!
“嗯……”寧怡拉著背包遠遠看他,喉間翻滾的是許多該說卻至今未說的話。
于哲似也察到異樣,慢慢抬起頭來,黑眸中流露出探詢神色。
“于哲……”終于還是說出口了,“你找到愿意養凱瑟琳的人沒有?如果沒有,就讓房東的小女孩養著它吧,可是即便這樣,你也不要太常來看它。你以后要住校的,如果和它產生了感情又不能照顧它,凱瑟琳會覺得又給人拋棄了一次……”
瞧,好生冠冕堂皇的借口,她想說的,其實是拜托離這兒遠一點。因為,他不只對凱瑟琳產生了影響……
于哲聞言一怔,不做聲地低下了頭。
他就這樣低頭摸著凱瑟琳許久,久到寧怡以為他不會做出回答了,他才牽著凱瑟琳站起身,“我們出去散一下步!
“于哲!”寧怡在他身后大喊,可是男生就像沒聽到似的走出了院門。
“真是的……”她頭疼地按住額頭,這人以為什么東西都可以逃避過去嗎?
他這樣,卻令她的罪惡感從心里源源不斷地涌上來,就像背叛了什么東西似的,明明是她一直承受麻煩。
不管了,隨便他愛怎樣就怎樣好了!
寧怡自暴自棄地轉身上樓。
在電腦屏幕前心神不寧地坐了半天,其間到窗邊探看了幾次,仍是不見于哲回來,眼看天色有些暗了,頭頂上積壓的黑烏也顯示今晚將有暴雨。真是,這人鬧情緒也要看看天氣好嗎?
越想越不安,于是拿了兩把雨傘出門。
她到他們慣常的散步路線轉了一圈,沒找到人,倒是迎來了給暴雨暖身的一陣雨點。寧怡有些著急,也顧不得在人前一向與于哲撇清關系的原則,進附近社區的寵物醫院打聽:“請問,你看到一個帶狗的男生了嗎?就是一個多星期前來這兒買了許多寵物用具的那人!
“天天帶狗散步的那個少年?”柜臺小姐倒是對于哲有印象,“有啊,他之前順道進來拿了一袋狗糧,然后沿著大路走了!
她指的那條大路,直通補習中心,寧怡天天都在上面飚十五分鐘。
“真受不了……”她喃喃,道了謝,沿著路兩旁尋下去。
街燈已亮起,頭頂也不客氣地降下一陣陣急雨,她還是沒看到理應很顯眼穿著白襯衫的少年與他的狗……這都快到補習中心了!
迎面兩個人從寧怡身邊擦肩而過,那一瞬間她捕捉到這樣的字句:“現在的青少年啊……真是,什么社會……”
寧怡一愣,鬼使神差地喚住那兩人:“不好意思,請問,發生什么事了嗎?”
兩個路人對視一眼,倒很爽快地回答:“你不知道?前頭巷子方才有人打群架,連警車都來了!
巷子?寧怡白了臉,這才記起原本早該想到要做的事:掏出手機,撥于哲的號碼。
按鍵時手指竟然是抖的,不停地安慰自己:不一定是他,應該不是,有凱瑟琳在,他不可能跑去打桌球……
可是,他不去找人家,別人也可能來找他!神經大條的家伙!痞子男明明已提醒過他了,干嗎還到這附近游晃!
沒有人接電話,該不會他的手機又放在書袋里,扔在她那了吧?
寧怡心亂如麻,決定到于哲住的酒店附近看看,上次他們穿過巷子跑出來,就是在那遇上于哲父親的。
雨已經下得相當大了,在路邊燈光映射下,整個世界似乎都明晃晃的,間或一輛車急馳而過,濺起一大片積水。
遠遠地,寧怡便看見那兒圍了一圈雨傘,她心一沉,幾乎是害怕地走了過去。
“對不起,讓我過去一下。”
聲音虛弱地收了傘在人群中擠進去,招來幾道不滿的眼光,似乎還有人低諷了一句:“都是看熱鬧的,有什么好擠?”
她顧不上,穿過人墻,看到了雨中的少年。
半蹲著身子,低頭抱住懷中的狗,不理無情落在白襯衫上的雨,也不理遠遠圍觀的眾人好奇的目光。
從他膝上,滴滴答答地落下混了什么暗褐色流質的雨水。
寧怡一時間說不出話來。
她呆怔著像旁人一樣立著,不時有低聲議論傳入耳中——
“真危險,還好是一只狗!
“狗又怎樣?現在的司機太沒良心了,撞到狗就可以丟下走了嗎?”
也有人不屑地冷哼:“不過是一只狗……”
就是,不過是一只狗,何必像死了親爹似的在這兒任無聊人圍觀?
寧怡難過得說不出話來。
那男生蹲了多久,她也站了多久,直至圍觀的人一個個無趣散出,天地間只剩他們兩人……和凱瑟琳。
“于哲,”她終于出聲,慢慢地撐開傘,移到少年頭上,“走吧……”
埋在凱瑟琳身上的頭動了動,慢慢抬起來,轉向她的眼眸中卻是沒有焦距的,像是不知道她是誰。
“于哲……”
半晌,那雙眼睛里總算聚起了什么東西,清醒起來。
“老師!彼吐暤,抱著凱瑟琳站起。
“你要去哪?”
“……回去!
過了好一會兒,看到于哲前往的方向,寧怡才悟到他說的回去竟是回到巷子里去。
“你瘋了嗎?”她叫道,扔開雨傘擋到于哲面前,張開雙臂。
“是那些人纏住你,凱瑟琳才出了意外對不對?都發生了這種事,你還要去找他們?”
“讓開。”
“不讓!”雖然面前這人眼中的神色讓她害怕,她還是一動不動,鼓起勇氣與他對視。然后,她做了一件想起來都后怕的事——
伸出手,狠狠地甩了他一個巴掌!
少年瞬間怔住了。
“都是你!”寧怡罵,反手抹去臉上不知是雨水還是淚水的液體,“你以為凱瑟琳這樣要怪誰?怪你!是你總不聽人勸,惹出一大堆麻煩來!現在凱瑟琳都這樣了,你還要去惹事?!”活生生氣死人!
少年怔了半晌,周身的戾氣漸漸消散下來,“都怪我,”他低聲道,似乎承認了這個事實,“是我不好!
“……”寧怡再說不出什么,又低頭抹了抹臉,啞聲說:“回家吧,我們找個地方好好埋葬它……”
少年乖乖地,任她牽起他的手,像引領一只迷途的狗似的離開。
這個雨夜,與撿到凱瑟琳的那個雨夜多么相似,只是他們帶回家的小身體,已是僵冷的。
九點多的時候,雨停了,他們向房東老太太借了一把鏟,經同意后把凱瑟琳埋在了它常常待的樹下。這條總是有些畏縮的狗在他們生命里停留的時間那么短,短得寧怡都沒來得及對它留下太多印象。
其實,她一開始就認定了自己不會養它,所以也刻意避免與它產生感情。
不像于哲,盡做些沒有大腦的事,明明是在學校住宿,明明連個家都沒有,一年到頭都待酒店的,還要像真要養人家似的,一古腦投入這么多感情。
不然的話現在也不會這般難過了。
他們兩人在凱瑟琳墳前待到深夜,房東家的屋子已經熄了燈,不知道房東的孩子會不會在窗戶好奇地偷看他們?不過今天,寧怡并不是很在乎。
他們像兩個小孩子似的并肩蹲在樹底下,聽于哲斷斷續續地低聲說話:“……我知道老師說的對,我沒辦法養它,所以只是想一起去撿到它的地方看看……”
他頓了一下,沒有說下去,發起呆來。
其實他說的話并沒有多少意義,只是隨便能說些什么,總是好的。
寧怡便覺得這男生現在像只需要人安慰的狗。
她猶豫一下,小心地抬起手來,輕輕地碰了碰于哲的頭發。
入手的粘膩感卻把她嚇了一跳,“這是什么?你頭上怎么會有血?”
“嗯?”于哲也摸摸后腦勺,將掌心攤開看了看,“嗯……被人用磚頭砸了一下。”
……
寧怡只覺自己快要昏過去了。
她手忙腳亂地翻找口袋,“手機呢?手機呢?”她要打120!這人白癡呀?被磚頭砸了還像沒事人一樣哈啦到現在!
“老師,不要那么大驚小怪!庇谡苌斐鲆皇职醋∷澏兜闹讣,“沒事的,血已經止住了,以前我都是讓它自己好的!
“……”寧怡側頭像看怪物般看著于哲,半晌才問了一句:“你確定?”她沒被磚頭咂過,不知道怎么辦啊。
于哲點點頭,按住她手的力道并不減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