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是個難以抉擇的問題啊……
高溫的大腦容不得主人攪動太多,一波波頭痛便是它無聲的抗議。眼皮跳了跳,忍下額角一波痛意,女子緩緩睜開眼睛。
熟悉的紗帳,熟悉的幔須,還有她親手挑選的軟枕,真是看得她想……咬掉一口酸牙。
試著合上牙齒,果然酸軟無力。
一張微顯粗糙的手掌撫上額頭,耳邊是沙啞的男子聲音:“新語,醒了?有沒覺得哪里不舒服?想吃什么?”
我想吃人,行不行?她悲憤地想著,眼眶微有熱意,卻不濃。
“新語,喝藥!你睡了三天,剛醒不易食油膩,喝完藥后先喝點清粥!
“啪!”將唯一那點氣力聚在手腕,她突兀推開端藥的手,聽到數聲驚呼和清脆的瓷器破裂聲,竟讓胸口沉悶的感覺減輕許多。
破壞的感覺真好真好!
將臉埋進軟被,百里新語磨蹭兩下,睜開眼。床沿坐著一個男人,暗褐印紋長袍,很干凈,發絲微微打落兩鬢,神色復雜地盯著她。邦寧站在門邊,尋兒、千福、百祿分站在離床不遠處。
“怎么……回事?”剛開口,她喉嚨痛得厲害。
千福用指抹了抹眼角,啞聲道:“三天前,煙火樓起火,姑娘不準救火,燒到一半時下了場暴雨將火撲滅。幸好火勢只到前廳,未波及后院。但前廳房梁受損,器物全部被毀,已停業三天!
“哦!”沒什么大不了的。
“姑娘還記得那天夜里,我提過正街新開一間戲館嗎?不知何人所開,提名‘胭脂樓’,在起火第二天便重金招攬我們的歌姬舞姬。姑娘你也知道,有些歌舞姬本就青樓出身,康媽媽一手帶出來,咱們停業三天,康媽媽……”
“被人挖腳了!鼻蹇纫魂,嗓子舒服了些,百里新語縮起身子,不用猜也知道。
“是!
“走得好!彼昂呛恰敝毙,“你們呢?你們為什么不走?”
“新語姐……”少年壓抑的聲音響起,“你不走,我們絕對不走!
“我走?”黝黑的睫突然睜開,她氣道,“我走個屁呀!我……我走不了你們很開心是吧?”
無人吭聲,突然,她聽到一聲輕笑。
笑?誰敢笑?
無神大眼怒瞪而起,一張臉突然放大在眼前。
“是的,很高興。”男人下頜有點青色,手掌撫上她的額,感到掌心微有汗意,他肩頭微松,“你淋了雨感染風寒,大夫說燒退了便沒事。
誰說沒事,她現在看什么都不爽,看他的笑臉更不爽。倏地抬臂繞過他脖子,他微呆,并未躲開,兀自盯著她。
一手插入他披散的黑發,一手捂在他腮邊,明明手軟無力,卻能將他的臉一點點扳下,鼻尖對鼻尖。
“你、很、高、興?”
眸色暗沉,他輕輕點頭。
“為什么?”媚眼輕瞇。她不知自己眸色迷惘,因高溫染了云霞的臉令人五目色迷。
即便病了,她也是個絕塵病美人,少了矯作,多了分真實。兩掌撐在她肩上,不讓自己的重量壓到她,他笑,“我答應過你,要為你找來紙筆畫未來,你若走了,我找的紙筆給誰用?”
“易季布?”她恨恨低叫。
“新語,你先喝藥,可好?”她的香氣令他心神不寧。
“不好!焙藓,她恨恨的。
“那……先喝清粥,再喝藥?”
“不好。”
“還是先喝藥……”
“我想吃人,想吃人想吃人想、吃、人!”她大叫,磨牙霍霍向豬羊,自認為聲音很大,無奈聽在眾人耳中與貓兒差不了多少。
他眼中微現凝滯,下一刻,因她的動作僵如石化。
她一把拉低他的頭,張口在他右臉狠狠咬下。算他倒霉,現在無論誰離她最近,都會被她拿來磨牙泄憤。
咬咬咬,她用力地咬!咬得頭暈眼花終于放開。他腮下是兩排牙印子,沾了她的口水,表情……像是要反咬她一口?
“我感冒了?”鼻子塞得難受,難怪沒咬出血她就氣喘吁吁,原來是呼吸困難,“嗯……就是得了風寒?”
呆呆看她,半晌,他找回自己的聲音,微啞:“是!
“好!我決定把病傳染給你!辈坏人磻,再次拉下他的頭,她咬上健康淡紅的薄唇。
恨恨的,幾乎是發泄地吻著他。
先是她慢慢吹氣、輕噬,他初時僵硬,之后開始回應。唇舌交織,她有些喘不過氣來,卻寧愿就這么窒息下去。
看不到未來,讓她暫時窒息也好。
來此一年半,她時時記著自己要回去,不與任何人扯上關系,以免沾上不必要的情債,徒惹離別時腸子斷成幾截。結果到頭來,回去這個夢是她自己騙自己。
或許、或許……在她接過那所謂祖宗傳下來的紫桃色繩結時,她的未來就變了。
方勝平安,一帆風順。在她過往的生命中,小災常有,大災卻無,算是平安長大,一帆風順。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生命的帆船行得太順,勢必有禍事到來。她的生命之帆沒破沒爛沒撞沉,卻偏離了航線,偏得她自己都覺得滑稽詭異不可信。她是無神論者,偶爾會念上一句“愿上帝保佑你”;她物理很差,知道愛因斯坦但不會運算物質定律。所以,生命之帆為何會偏,她不知道。
看不到未來的帆,就如黑夜中航行在迷霧彌漫的大海上,孤獨、寂寞、清冷,讓人害怕。
誰是她的引航燈?
誰……
微喘的氣息交織在耳畔,百里新語眼中迷蒙一片,感到柔軟的指腹在眼角輕輕撫摩,臉頰如羽毛輕輕拂過,癢癢的。
“新語,喝藥……”
輕壓在身上的重量消失,她突地坐起,粗魯地一把將他推倒,撲身壓上去,眼紅紅怒氣沖沖,“不喝不喝!毖劢且还矗聪虬l呆發愣發傻的四人,“煙火樓燒了,你們就沒事可做嗎?”
“有……有……”尋兒滿臉通紅,結結巴巴。
“我……我在算損失多少,重修……重修需多少銀兩!卑俚摑M臉通紅,結結巴巴。
“護衛三天時間整理清掃燒毀的前廳!卑顚幠樒げ粍,眼珠盯看腳尖。
很好,還有一個!
她瞪向千福,果然也是滿臉通紅,“現在是……是……是亥時(夜九點),姑娘該休息……”
她撲!
撲倒在硬邦邦的胸膛上,無力呻吟。這都是什么人啊……
燭火搖曳,桌上放著兩碗藥汁,雜果糕點各一小碟,清粥一碗。
“新語,你風寒未愈,躺好!
懷中微燙的身子半天沒動靜,他想了想,扶上她的腰,卻被她扣住手腕。
“不要,我現在很煩,讓我靜靜!彼χУ课磥。
眼簾垂合,他未推開,也未說什么,微一使力掙脫她的手,拉過薄被蓋在她身上。
她頭暈,不表示她神志不清。皺眉想了想,她似漫不經心道:“易季布,你不覺得你這個樣子,很不合男女授受不親的禮數?”
他胸膛輕震,頭頂拂來一陣熱氣,吹動她數縷烏發,“是,于陌生男女而言,是不合。若是夫妻,共衾同被是正常!
“夫妻?”她冷哼,“易大人,你不會以為我們一吻定終身了吧?別拿你以為的禮教套在我身上!
他似笑了聲,隔著薄被摟住她。她的稱呼多變,心情好時叫他季布,心情惡劣時連名帶姓易季布,矯作時則會喚他易大人。不知以后還會喚他什么,他,很期待。
“易大人,你當真?”沙啞聲音染上怪調,臉在他懷里蹭了蹭。
“我以為,我們訂情了!
“訂……”語不驚人死不休哦,她嗆了嗆,勾起諷笑,“什么時候,我怎么不知道?”
“你送我一把扇子,我以為,那是定情信物。”他說得臉不紅氣不喘,心跳正常。
“扇子?什么時候?”她當真稀奇了。
“那晚逛夜市!
有這回事?努力想了想……想……沒印象。百里新語可以肯定自己不是因為情債而留下的,只是——
“你不好奇我從哪里來?要回哪里去?”
“……我答應過你,不問!
真是好優點。她翻白眼,悶不開口。有些東西既然不能得到,回憶也是徒惹傷感,倒不如不提。
燭火“噼啪”爆裂。
盯著帳幔,他想到一個問題,斟酌半天,遲疑地問道:“新語,剛才……是不是只要身邊有人,無論是誰,你都會咬上去?”“當然。”
她荒誕不羈她放誕不羈,沒關系沒關系,他慢慢導正就好,F在這般賴在他懷里,對她而言或許也只是生病時想要的安慰,算不得什么。他見過她與尋兒親昵相抱……牙有些酸,他暗暗記下她這個不良習慣。
心頭酸了半晌,聽她呼吸慢慢緩長,雖不忍心,他仍是拍拍她的背讓她清醒,“新語,喝了藥再睡!
“不喝!
他突然想起第一次被她邀來煙火樓,她也帶病咳嗽。憶起這段,心中更是堅定了喂她喝藥的念頭,“那……要怎樣你才喝藥?百祿加了糖蜜,不會太苦!
“你好煩!彼絿佉痪,隨意道,“要喝藥也行,你講故事給我聽,講到我睡著……為止……”
今晚纏著他說話,是因為心煩意亂,需要人打打岔安慰自己。百里新語不以為意地想著,意識朦朧。
“那……喝了藥我再講故事?”
“好!倍挷徽f翻身坐起,他立即端來漆黑藥汁。她也不推遲,一口氣咕進肚子。嘴一抹,平躺下去,“講吧!”
為她攏緊被,他坐在床頭,神色微有尷尬,半天無聲。見她眼皮動了動似要睜開,立即吹熄燭火,只留一根蠟燭,又是一陣思量后才道:“君子有云:知莫難于知人。世間,人最難相知!
她差點吐藥,“我不聽大道理!
又是一段相對無言淚千行的長長沉默,他輕咳開口:“從前,有……”
她差點從床上滾下去。當下決定,如果是“從前有一座山”,她立即一腳踹向某甲。
“……有一母一子,母親為了讓兒子學先賢智慧,特地挑選學堂邊的房子住……”
“孟母三遷?”她閉著眼睛猜。
他的聲音頓停片刻,似搖頭微笑,“不,不是孟母,我娘只搬過一次家!彼兆欤恢有沒有興趣聽下去。
“后來呢?”
“男孩讀書時,機緣巧合遇到洞陽抱須老人,收為弟子,從此一邊讀書一邊習武。十五歲時,母親仙逝。二十一歲時,在林中救下一名被毒蛇盯住的施姓青年……其實,施公子根本用不著我救,他身邊兩名侍從皆是懂武之人,倒是我班門弄斧了。施公子是朝中重臣,我二十二歲出師時,得他舉薦入朝為官!
“那人叫什么?”
“施弄墨!
“……繼續!”
“我只知言必信、行必果,卻不知做官的學問更深,就算只是一介武官,也……”他嘆息一聲,“人而無信,不知其可。朝中大臣派系繁多,明爭暗斗,我曾與駙馬都尉同桌飲宴,當時說……”
“說什么?”
“說……在下此生絕不敢娶公主為妻。一個月后皇上竟賜婚……我不允,得十日牢獄之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