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愛美,一靜一動皆將自己入畫,而他,卻想將她從畫中拉出來。
畫中人,可望而不可及,拉她出畫,才能觸她憐她親近她……這般心思,不知何時扎根入心,而今已如焰火燎原。
他止不住,也無心去止。
數年前,當他站在巍峨宮殿之外,曾有人對他說過——“諾,不可輕許!
那人一襲紫袍,俊豐神采,官居要職,朝堂之上翻云覆雨,莫可能及。諾,不可輕許——施弄墨當年笑贈之言,一矢成的。
他的諾言,輕易不對人許出,對她,卻是再輕易不過。
緣何?
“答不答應啊,季布?”
“好!”能為她做的,又何止十件事!
一個月后——
煙火樓后院。
“懶云窩,懶云窩里避風波……閑時樂道歌,放浪形骸臥。人多笑我,我笑人多……”
滿院酒香薰花醉,夜風游過,帶起縷縷茉莉、梔子清香。女子伏榻而臥,時而輕吟,時而低笑,醉態可憨。
腳步輕緩,走來兩道人影。
“姑娘,一更天了,回房睡吧。”千福輕輕撩起榻邊的垂地紗裙,將空酒盞從女子懷中移開。
“不要,這兒涼快。”女子翻身,閉眼問道,“閉店啦?”
“是啊!卑俚撓肓讼耄谒吋毬暤,“姑娘,正街新開一間戲館,學咱們一樣訓練青樓女子為戲伶,明著與咱們為敵!
“好啊,看看他們……能不能把煙火樓斗倒!
聞言,千福微氣,“姑娘,好歹你也是煙火樓的老板,怎么能讓人欺負到頭上去?”
“千福你越來越不可愛了,還是百祿乖一點。想當初……多乖啊,唯我命是從,如今呢,一個像守財貓,一個像老媽子……”低語含入紅唇,女子消聲睡去。
守財貓?
老媽子?
二姝對視,臉皮皆有抖跳。百里新語教會她們許多東西,待她們似姐妹,其情卻疏于姐妹,似主子,卻無主子的架勢。當初雖無跳出虎穴又入狼窩的悲慘,卻也令她們深感誤上賊船。
“百祿你說……我像守財貓嗎?”千福深受打擊。
“不知道。我呢,像老媽子?”百祿撫臉。
兩人同時轉頭,瞪看酩酊大醉的誘色容顏,嘆了聲,同時搖頭。
又悲嘆一陣,百祿終是無奈,伏在百里新語耳邊細細哄誘:“姑娘,回房睡,入夜蚊蟲多!
“點……印……香……”醉語朦朧。
“近日雷雨多,夜半會下雨。”她再誘。
“下了我再回房!
無言,兩姝同時起身,一個抱來薄被為她蓋上,一個點燃印香為她驅蚊。打點完畢,悄悄離去。
如水夜空,一朵厚云層層翻滾,慢慢掩去月華之光。
今夜本無事,本該無事……
百里新語是聞到一股焦味驚醒的。
醒前,她正做夢吃炸雞,第一塊色澤金黃鮮嫩,第二塊微有焦黃,第三塊炸得發黑,吃得她滿嘴炭苦味……
“新語姐、新語姐!”尋兒慌張跑來,外袍穿在身上,卻未系,可見極為匆忙。
“不用叫,我知道!笨粗胺讲徽5牧凉,她穿上木拖,“失火了嗎?”
“前廳起火,煙火樓前廳起火!”尋兒拉著她往外跑,“快出去,要燒到這兒來了!
“煙火樓?”神志清醒了些,她突然收腳,甩開尋兒的手。
“新語姐?”
看看尋兒,再瞧瞧遠遠的火光,腦中閃過某個畫面,她凝眉瞇眼,驀地大叫:“煙火樓?對,就是那兒,好、好!”
尋兒呆呆看著她轉身跑上香閣,片刻工夫,罩了外袍出來,手中不知捏著什么,徑自向外跑去。
她一口氣跑到大門外,三更時分,街上聚了些人,卻不多。
一道閃電如銀龍游過天際,“轟……”隆隆雷聲震耳發聵。
不理身后越聚越多的人群,百里新語雙手顫抖,兩腿幾乎無力,非關虛軟,而是興奮。
煙火樓內濃煙四起,是當之無慚的“煙火樓”。
就是這種感覺、就是這種感覺!她興奮得想大叫。
掌中之物微微發熱,迎著熊熊火焰慢慢展開五指,紫桃色繩結靜靜躺在手中,閃著妖魅詭異的幽光。
這方勝結是祖上傳下來的,傳到她百里新語手中已不知是第幾代。她記得與此結同放一盒的還有一張紙,紙上的字是橫排寫著,第一行便是“方勝平安,一帆風順”八個字。下面的文字未及細看,突然一陣風將紙吹走,為了追抓那張紙,她跑過馬路……
也是一陣大火,也是烏云密布,也是電閃雷鳴……當她再睜眼時,便是趴在這一片焚毀的廢墟中。
一模一樣,一模一樣!這是契機嗎?她可以回去,可以回去的?
火中似有無形之繩牽引,烏發在熱氣的升騰中張狂亂舞,身后有人大叫,她聽不清,也不想聽。
將方勝結挑在中指,金色火焰的背景下,那一抹紫桃色澤分外妖冶。
一步、二步、三步……
腰上一緊,被人抱住。她掙了掙,聽身后少年慌叫:“新語姐別進去,不要走、不要走,我什么都不要!你說走后將煙火樓留給我,我不要不要。你走了,我一定會把煙火樓敗光。”
一根根掰開少年抱在腰間的手,她輕輕推開,專注的眼中只有那片大火。
“轟!”暴雷驚天,被大火驚醒的人越來越多。救火兵似乎來了,這對她而言沒關系。她只要一個契機,一個徹底甩脫被此城禁錮的契機。
回去,她要回去!
閃電曲曲如練,聲聲暴雷在頭頂炸響。一道淡影沖到她身后,勾手抱在腰間。有人在她耳邊大叫。說什么?呵呵,聽不清啊,她腦中此時只有一個念頭,強如電咆雷嘯的念頭。
抬頭望天,笑顏燦如云漢遙星。
走了,終于要走了啊……
久久……
“轟!”一滴雨水落在臉上。接著兩滴三滴四滴……傾盆大雨瓢潑而下,片刻工夫將烈焰撲滅殆盡,在地上形成一道道小溪。雨點打在地上,泥星飛濺,打在人肌膚上,寒涼徹骨。
摸摸臉,冷的;摸摸脖子,濕的。
不信,她回頭,是一張怒火沖天的臉……男人的臉。
他是誰?
雨點打在臉上,她狂喜近瘋的神思突然清醒過來。似乎……除了淋一場雨,什么也沒改變啊。
怎么會這樣?怎么會?
用力掙開鋼鐵般的雙臂,她仰天大叫:“不——”
玩她是吧,老天玩她是吧?回不去,她根本就回不去。甚至,沒有她以為的“契機”,從來沒有!
身體冰涼,怒氣卻漲得胸口生痛,“哈哈”大笑,她腳下虛浮,靠在一個同樣冰涼的懷中喘氣,“不管是誰,不管是什么,我恨你,我——恨——你——”
有人在耳邊說話,這次,她聽見了,“新語,沒事沒事,火滅了!
以為她擔心煙火樓嗎?笨蛋笨蛋!
有人為她撐傘,她一把推開,走到臺階上坐下。身后是煙火樓,身邊似乎坐著一個人,摟著她不停說著話。
好煩,真的好煩。身邊不停有人走來走去,她討厭。
不,不僅討厭,比厭惡更甚的,是憎恨。
她恨這個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