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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招親狀 第9章(1) 作者:樂琳瑯
    天邊吐露魚肚白。

    草廬外,一彎水湄。

    長長的水草在水中搖曳,誘惑著水面上星星點點的波紋。一綹烏亮的長發糾纏著水草,逸放在水面。

    情夢正在梳發,纖秀十指輕攏慢捻,挽起長發綰連髻。

    連髻,亦為同心結!

    持著木梳細細梳理發髻,紛紛擾擾的心緒平靜下來,七天揚州行的點點滴滴,浮于腦海,漸漸清晰——

    七日前,她乘著花轎初至揚州,摔鳳冠,了斷與招賢莊的婚約。

    為朱雀子弟討一條活路,她絞盡腦汁想出揚州招親這一計謀,逼得天下第一樓的金半開出面干涉。

    原以為在那本紅皮冊子上以血盟誓,便能得玉宇清澄相助,豈料卻枉送了斗勺的性命!不僅如此,招賢莊還以牙還牙,貼出招親狀,定下三日期限!

    今天是三日期限的最后一天,若有人敢在那班奸人眼皮底下揭了招親狀,僅憑那份勇氣,她便認準那人,允諾終生!

    梳好連髻,照一照水面,倒映在水面的人兒,赫然穿上了那襲艷紅的新嫁衣,腳下一雙艷紅的鴛鴦喜花鞋,綰起了同心結,雖無鳳冠,亦是活脫脫一個新娘子!

    七天前,她也是穿了這么一身新嫁衣,背井離鄉來到揚州城,目的并不復雜,只想嫁給一個可以托付終生、并有勇氣與她一同對抗永尊門黑白令、能助朱雀宮避過一劫的好夫郎!就像……她夢中的那個人!

    “情夢……飄搖……”

    她對著水中倒影,幽幽一嘆。

    夢中羅裳,霧中煙——

    俱是空!

    在揚州滯留了這么多天,她不但沒尋到一個好夫郎,連親如兄長的斗勺也離她而去。細細想來,只有那酒鬼一直若即若離地跟在她身邊。

    但今日,承諾了無論到哪里都會跟著她的那個人不在身邊!

    “這樣……也好!”

    有他跟在身邊,只會擾了她的心!

    被招賢莊封鎖的揚州城,她連傳遞消息都難,三日期限,即使通知了朱雀子弟,他們也難在今日趕到揚州!

    她掏出貼身藏著的那枚圣劍令,輕嘆:“如今世人只知一樓一門,雙岳對峙,卻將你全然忘卻了呢!”俯唇貼吻一下手中的令符,她似乎做了某種決定,收攏五指,緊握著圣劍令,沿著溪岸往前走。

    裙擺輕拂水面,雙足突然一頓,她彎下腰,在裙擺上打個鴛鴦結,掩去缺失的一片衣角。

    經過草廬時,她看了看那間簡樸的草廬,透過敞開的門戶,恍惚看到屋內靜靜佇立著一道火紅的身影,她驚“咦”一聲,瞪大了眼再仔細一瞧,屋子里空蕩蕩的,哪有半個人影?許是眼花了!她釋然一笑,舉步,徑直奔著城門方向而去……

    等她走遠了,草廬門口火紅的身影一閃,一人倚靠在了門邊,凝望遠去的纖盈背影。

    風兒清清細細,牽起人兒長長的衣袖,如一抹火紅的云片兒,兀自于清風中灑脫飛揚,袖中冰玉般瑩瑩剔透的手,悄然握緊一小片艷紅的衣角,透著淡淡光澤的唇瓣微啟,一聲呢喃,風兒亦醺然迷醉——

    “……情夢……”

    呢喃聲引得樹梢上一只雀兒歪頭看看草廬——門口空蕩蕩的,一陣風兒悠悠旋過……

    揚州城,城門口。

    多!很多!非常多……的人!

    招親狀貼出的第三天,這里的氣氛就有些不同尋常!

    一圈柵欄把圍觀的人群隔開,柵欄內,招賢莊的護衛排成左右兩條長龍,手中的鋼刀舉過頭頂,明晃晃的刀刃左右交叉橫阻著中間唯一的通道,通道的盡頭正是敞開的城門!

    城門口擺放著幾張椅子、茶幾,招賢莊的幾位大人物端坐在椅子上,品著茶,看熱鬧,一派悠閑,卻把個城門口堵在了背后!

    原本貼于城墻上的一紙招親狀,今日被挪到了城門上方——提有“揚州”二字的拱形門洞上!若想揭下它,不但要通過鋼刀陣,擋住城門的那幾位大人物也是不容小覷的。倘若僥幸通過這些障礙,飛身躍至門洞上方揭招親狀時,還得當心城樓上埋伏的弓箭手。

    滴水不漏的防范,顯而易見的用心!招賢莊的人是不打算讓情夢活著離開揚州!

    城門兩側分別擱置兩件惹眼的東西——一口黑乎乎的薄皮棺材、一輛駝著火紅花轎的馬車!

    棺材是廣英杰詐死逃婚時“睡”過的那一口棺材,送嫁的馬車則是情夢來揚州當天,遺忘在招賢莊門口的那一輛馬車!一黑一紅,觸目驚心!

    外圍的人群“嗡嗡”議論著什么,招賢莊的人則在耐心等待。

    日上三竿,擁擠的人群內突然一陣躁動,人們驚呼著紛紛讓出一條通道。

    于榮焉往人群里一看,嘿嘿笑道:“瞧!咱們的‘翠花’來了!”

    身穿新嫁衣的情夢正一步步從人群中走來。

    看她今日的穿著打扮,人群里頓時響起一片冷嘲熱諷!

    情夢臉上依舊端著清雅婉約的微笑,鎮定自如地走出人群,無視那明晃晃的鋼刀,繼續前行!

    廣招賢打個手勢,那兩排交叉橫阻的鋼刀暫時分開,情夢暢通無阻地穿過鋼刀陣,至城門前,止步,瞅著招賢莊的大人物們,溫溫綿綿地笑道:“為了本宮的終生大事,諸位不眠不休操勞三日,真是辛苦了!”

    “哪里、哪里!”于榮焉皮笑肉不笑,“于某遺憾的是,揚州城內長了眼睛的男子都不愿娶你為妻!”

    “哦?”情夢故作驚訝,“你是說揚州的男人們都是有眼無珠、不辨是非、不識奸人,糊涂得很嘍?”

    “是你自己犯糊涂!”廣英杰大聲嚷嚷,“你穿這一身紅嫁衣來做什么?你以為今日還會有人來揭招親狀?做夢去吧!”情夢瞥了他一眼,道:“咦?這不是招賢莊英年早逝的少莊主嗎?我還沒刨你的墳呢,你這是自個兒蹦出來的?真是大白天見了鬼!”

    “你!”廣英杰頭發險些豎了起來,“你胡說八道些什么?”

    “唉——”情夢長嘆一聲,“本宮原以為貴莊最厲害的一門絕學是‘手刃’,以手為刃,霸道得很!今日方知,貴莊最厲害的招式居然是……”

    廣英杰耐不住性子,追問:“是什么?”

    情夢一本正經地答:“變臉!這可真是一門絕活!活人變死人,死人又變活人;善人變惡人,惡人又變騙子。老的小的統統都是變臉鼻祖,可真是絕了!”又一指城門上方的招親狀,道:“本宮看到現在,實在是分不清,你們一家子是人變作了鬼呢?還是鬼裝作了人?怎么凈說些鬼話!”

    “你你你……你才鬼話連篇!”廣英杰氣得舌頭打結。

    廣招賢擺一擺手,示意兒子稍安毋躁,“杰兒,讓個姑娘家站在大太陽底下陪你耍嘴皮子,不是難為了人家么?可不要讓旁人笑話咱們不懂待客之道!

    一聽老父言中之意,廣英杰眼珠子一轉,挺著胸,端起架子大喊:“來人!來人啊!”

    幾名護衛匆忙上前。

    廣英杰指指城門右側那口棺材,大聲吩咐:“你們幾個還不快快請客人到那邊躺一躺,歇一歇!”

    “且慢!”

    不等護衛上前,情夢往后退開一步,盯著廣招賢,不溫不火地說:“你那鬼兒子用過的東西,本宮嫌它太臟,不過本宮站著也確實有些累了,不如,你把椅子讓一讓,給本宮坐了罷!”

    “抱歉!”廣招賢啜一口茶,氣定神閑地說,“這兒沒有多余的位置能容得你坐!”

    “翠花!”一旁的于榮焉放下茶盞,嘆道,“沒地兒讓你坐可怨不得咱,是你縱火燒得本莊只剩了這幾張椅子,罰你站著好好反省,也是應該的!大家說是不是這理兒?”

    圍觀眾人一聽,紛紛稱“是”。

    “縱火傷人,這樣的女子站都不必站了,干脆自覺到棺材里躺著去!”

    人群里有人興風作浪,煽動眾人紛紛將矛頭指向情夢——

    “不錯!這樣的女子,老莊主何須與她客氣?”

    “瞧她這一身打扮,莫非還以為有哪個漢子愿娶她?”

    “昨日倒是有一個不知死活的人,想揭下招親狀呢!”

    “哪個?哪個?”

    “還會有哪個,不就是揚州城內那個臭名昭著的軟骨頭酒蟲嘛!”

    “哈哈……這人又是醉糊涂了吧?”

    “那酒鬼今日怎么不來?不然又有好戲看嘍!”

    “他來了可不得凈出笑話?哈哈……”

    十人起哄,百人呼應,一個個都沒瞧仔細——混在人群里第一個興風作浪的正是自稱“斗勺”的粗漢!

    止不住的喧嘩,人群里時不時蹦出些難聽的字眼,唾沫星子鋪天蓋地,換作旁人,怕是早就受不住這千夫所指,羞憤地一頭撞墻去,偏偏情夢仍鎮定自若地站著,不慌不忙地取出那尊鬼臉羅剎像,高高舉起,正對著喧鬧的人群。

    人們突然安靜下來,怔怔地注視著她手中的鬼臉羅剎。

    “知道這是什么嗎?”情夢輕輕吐出三個字,“黑白令!”

    猛然一片抽氣聲,人們駭然變色。

    “你們難道不覺得奇怪,翠花,一個尋常女子,怎會有永尊門的黑白令?”情夢目光澄澈,大聲說,“本宮正是朱雀宮宮主情夢!正因朱雀宮接到了此令,廣招賢才謊稱大兒子已死,小兒子又送于拜把兄弟,急著與本宮取消婚約……”

    人群里卻有一人大喝:“刁婢!任你巧舌如簧,咱們絕不信你一字半句!”

    “不錯!咱可不會糊里糊涂上一個女子的當,那枚黑白令定是假的!”又有一人幫閑湊趣,瞎起哄。

    情夢伸手一指發話那人,“你說這是假的,那么,我就將它送給你,你敢不敢接?”說著,作勢欲穿過鋼刀陣,將黑白令送至那人面前。

    那人還真沒膽去接,見她往前靠近幾步,他嚇得連連后退,不敢吭聲了。

    “還有哪個敢說本宮手中的黑白令是假的,放大膽,站出來!”

    情夢掃視一圈,沒有一個敢站出來。

    “那么,還有哪個敢說本宮不是朱雀情夢,也放大膽站出來,本宮定要將此人帶往朱雀宮中,好好招待!”她伸手一指原先叫囂得厲害、罵得最來勁的那幾個人,道,“你們幾個上前來!”

    那幾人相視愕然,顫著兩腿往后連連退卻。

    “怎么?方才你們不是說像我這樣的女子如何如何,此刻讓你們站出來痛痛快快地說個盡興,怎都不敢了?”情夢一挑眉梢兒。

    那些人本就是招賢莊安插在人群里起哄鬧事的痞子,皆是銀樣臘槍頭,哪還敢站出來與情夢對陣。

    場內突然靜得嚇人,看那一只只悶葫蘆杵在那里,廣英杰心里頭那個氣呀,“蹭”地站起來,活像要吃人似的瞪著眾人,恨恨道:“你們一個個都犯糊涂了?就憑她那幾句嚇唬毛娃兒的話,也把你們給唬著了?這個人明明就是騙子!賤人……”

    啪!啪!干脆利落的兩個巴掌落在廣英杰臉上,左右兩邊臉頰頓時火辣辣地紅腫起來,他兩手捧著臉,怔怔地瞪著情夢,傻了。

    甩出兩巴掌,情夢深怕沾上臟東西似的吹一吹掌心,慢悠悠地哼道:“一只蒼蠅,吵得人沒法安靜!”

    “你你你……”一直縮在于榮焉背后、半天沒吱聲的長孫一凈伸出一根手指頭顫悠悠地指著情夢,“你個奴婢,居然這般無法無天,連少主子也敢打?”

    唉——

    情夢瞅著這位還在演戲說戲詞的三莊主,笑嘆:“你是記性不好老糊涂了呢,還是沒明白貴莊的少主子在本宮眼中是塊什么料?”

    “放肆!”

    長孫一凈拍案而起,一指情夢,還沒來得及開罵,只聽“砰”的一聲,情夢也拍了一下茶幾,把鬼臉羅剎像往他手里一塞。

    “本宮等了半天,終于等到一個敢站出來接這黑白令的,長孫前輩,這么多人里頭數您膽子最大啊!招賢莊愿為朱雀宮擋這滅門之災,可真是多虧了您挺身而出,仗義相助!”

    輕輕柔柔的語聲飄入耳中,不啻當頭一道雷劈,轟得長孫一凈四肢觸電似的一陣亂抖,硬是把塞過來的黑白令“抖”了出去,一屁股跌坐于地。

    黑白令正是招賢莊退婚的原由,也是他們避之唯恐不及的不祥之物,此時情夢亮出黑白令,還一個勁地想往他身上塞,可把他嚇得夠嗆!

    于榮焉也傻了眼:她哪個不好挑,偏挑性子最懦弱的長孫一凈來開刀,嘖嘖!這小女子,真是綿里藏針,不容小覷!

    這會兒親眼目睹招賢莊的三當家被那黑白令嚇成這副德行,圍觀的人群內頓時一片嘩然,心道:原來此事另有隱情!

    聽到人們的質疑聲,廣招賢突然長身而起,豪氣凌云地笑道:“不就是區區一枚黑白令嗎?姑娘若嫌拿著它累手,不如交由老夫吧!”

    情夢微微一笑,“莊主何必打腫臉充胖子?在這么多人面前丟個臉面,總比丟了性命強!”

    廣招賢怒哼,“你以為老夫真個不敢接這勞什子的令符嗎?”

    “你敢嗎?”情夢攤開手心,把那枚黑白令湊到他眼皮底下。

    輕蔑的口吻果然激怒了廣招賢,他當即想也不想,一把抓起黑白令。

    于榮焉等人想勸阻,為時已晚,便連連頓足,懊惱不已。

    情夢撫掌而笑:“好!好膽識!若是七天前,莊主就有這份膽量,又何至于節外生枝鬧出這么多事兒來!”

    廣招賢神色古怪地瞅著她,“姑娘所言極是!可老夫就是不明白,這枚假的黑白令能唬得了哪個?”

    “假的?”

    人群里有人怪叫一聲。

    趁情夢一愣神時,廣招賢突然發難,擲出手中的黑白令,狠狠砸在情夢身上,用力之猛,直將她擊得連退三步,“撲咚”跪坐于地。

    “假的!全是假的!”廣招賢一指情夢,大聲說,“大家都看到了,老夫只將假令符往她身上輕輕一扔,她竟無法卸力,跌倒在地!這個女子根本就不懂武功!黑白令是假的,這個女子也絕非朱雀宮宮主!”

    這一招果然惡毒!

    眼見為實!此時,人們也都相信了廣招賢的話,有幾人懊惱地嚷嚷——

    “這翠花真個可惡!險些讓咱們又上一次當!”

    “可不是!這樣的女子活在世上,還不知會害多少人!”

    “莊主!您就別再心軟,趕緊除了這禍害!”

    “對!除了這禍害!除了她!”

    群情激憤!

    “既然大家都這么說,那么……”廣招賢把手一揮,“來人!把她拿下!”

    “你!”情夢憤然抬頭怒視他。

    廣招賢彎下腰,壓低嗓門在她耳邊冷笑道:“情夢姑娘,姜還是老的辣!憑你也想跟老夫斗?不自量力!”

    情夢直恨得咬牙切齒,“小人!”

    廣招賢直起身,退后幾步。

    兩名護衛上前,伸出手欲將情夢強行拖至棺材內。

    情夢霍然抽出袖中劍,內力雖失,劍招尤在,劍鋒一挑,劃至二人腕脈,二人如遭蜂蜇,慌忙縮手。

    這時,廣英杰一個箭步上前,豎掌為刃,欲奪下她手中的劍。

    情夢踉蹌著連連后退,背撞上了城墻,已無路可退!

    廣英杰獰笑著,一步步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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