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的上空突然下起傾盆大雨,瓢潑的雨中,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在四處尋找失蹤了整整一夜的義子,終于在一個污穢陰暗的胡同口找到了他。
他已爛醉如泥,冰冷的雨水澆不醒他,老人只好背著他回到草廬。
第二天,他又不知去了哪里,老人焦急地尋找,仍在那個胡同口找到捧著酒壇痛飲的他。
老人憤怒了,摔碎了酒壇,把血鐲塞到他手里,“讓游龍重現江湖吧!只要游龍一現,她也會再次出現,你與她的恩怨到時也可一并了結!”
“再次現身的她,是我的縭兒,還是他的女兒?”
“是他的女兒!殺父之仇不共戴天!她不可能放下仇恨,只要你仍活著,你與她之間難免會有一戰!一戰之后,終有一人會在這世間消失!”
“那,就讓我消失吧!如果游龍再現,會傷到她,那么,我寧可游龍永不再現!”
“癡兒啊癡兒……”
老人傷心而又無奈地離去,再也不曾回來。
那時起,揚州城內就多了一個酒鬼,整日整日呆坐在胡同口,半醒半醉,年復一年……
三年后,揚州野郊,亂墳崗——
“游龍啊游龍,你若識得主人,還愿回到主人身邊,那么,我愿再次去面對她,將所有的心結打開,所有的恩怨了結!不再繼續逃避!”
三年了,當心口的傷痛慢慢淡去,他突然想見見“她”,問“她”是否曾經愛過他,是否還恨他?一味逃避,心中的刺也就一直無法拔出來!
就讓游龍幫他做個抉擇吧!
向上豎起右手,五指合攏,穿入游龍血鐲內,鐲身在指尖略一停頓,竟似活了一般,緩緩往下滑,滑過指節、手背,滑入手腕,鐲身一縮,套在了腕上——游龍愿意回到他身邊!
終于,不必再逃避了!他吐了口氣,垂下右手去取包袱內的火云衣,不料,已套入手腕的血鐲突然一松,竟順著垂下的手指滑了出去,落回包袱內!
他愕然震愣,呆坐在墳前,思緒百轉千回……
天色漸漸變暗,呆坐許久的他長嘆一聲,把包袱放回原位,蓋上土,壓上石頭,一切恢復原狀后,他拖著沉重的腳步,離開亂墳崗。
夜幕籠罩,月光朦朧地灑在漫平的水面上,溪水緩緩流淌,忘了沿著溪岸慢慢地走,背后拖著長長的一道影子,耳邊是潺潺流水聲,一股濕漉漉、冷清冷清的感覺漫上心頭。
今夜,格外寂靜、冷清!
他回到草廬,只見一屋子的沉寂,一屋子的風,一屋子的月色,還有那條系在床柱上的淺黃色絲織香帕,在風中飄動,一室的冷冷清清。
她走了。
“情夢……”
他上前緊緊抓住那條絲帕,耳邊隱隱回蕩著她柔柔的語聲——
“如果可以,我愿意變成它的翅膀,與它一同飛翔!”
他的翅膀,怎么就獨自飛走了?
心中一陣痛。
一張銀票從絲帕里飄了出來,是她留給他的。原來,“她”與她,真的不一樣!前者,離去時,留給他一身的傷淚;后者,離去時,留給他的依舊是真誠無私的關懷與幫助!
絲帕上余留了一股似蘭非蘭的幽香,她的氣息,絲絲入心!
仔細疊好絲帕,置入衣襟內,再撿起那張銀票,他下了某種決心,大步走出草廬。
子時八刻,揚州酒樓。
夜已深了,“醉八仙”的伙計們正在收拾打掃,準備打烊。
老掌柜撥著算盤,捧起賬冊算一算,自從萬俟無知走后,客源也流失了不少,進庫的銀子不如往日多。
掌柜嘆了口氣,合上賬冊。
這時,門口進來一人,掌柜的眼皮子都不撩一下,無精打采地說:“本店打烊了,明日請早!”
那人置若罔聞地走到一張桌子旁,入了座,一拍桌面,“小二,上酒!”
伙計們停下手中的活,驚愕地瞪著那人——半夜上門的居然是個酒鬼!
“窮鬼!你還敢來呀?”
掌柜的繃著臉,提了把掃帚沖上前來。
不等他掄起掃帚趕人,酒鬼已掏出一張銀票,往桌上一拍,“掌柜的,看清楚這是什么!
掌柜遲疑地拾起銀票一看,好家伙!這是寶通號的銀票,整一百兩!
掌柜的臉上霎時開出一朵笑花,樂顛顛地答:“看清了看清了!這是小老兒的活祖宗吶!小六子,還不趕緊上前招呼客人!
掌柜的一聲吆喝,伙計忙殷勤地奔上前來,“客官,您想吃點什么?”
“酒!”酒鬼答。
“那,您要點什么菜?”
“板凳!”
啥?店小二掏掏耳朵,再問:“您說什么菜?”
“板凳!”
嚇?店小二跌了下巴。
掌柜也傻了眼,“板凳?”
“正是!”酒鬼指指一樓擺放著的板凳,道,“把這些統統移過來!”
掌柜還愣在那里。
“怎么?舍不得?”酒鬼伸手想取回銀票,“罷了,我上別的酒家去。”
“不不不!”掌柜忙點頭,“不就是幾張板凳嘛,小老兒舍得,舍得!”又沖那幾個伙計吼道,“還傻站著做什么?還不快把客官點的酒菜送上來!”
伙計們慌里慌張忙活開了,一壇壇美酒端了上來,一張張板凳扛了過來,再齊聲道:“客官,您請慢用!”而后,統統站到一旁,瞪大了眼等著看酒鬼怎么吃“菜”。
酒鬼捧起一壇酒,拍開泥封,酒香干冽,嗯!這是上好的汾酒。
把酒倒入一口海碗里,他端起碗,咕咚咕咚一飲而盡,再倒一碗,再飲……足足喝了三大碗,他再豎起一張板凳,一個拳頭砸在板凳上,拳頭腫了,板凳則絲毫無損。
他皺一皺眉,捧起那壇汾酒再往碗里倒,再喝!喝完一壇子酒,深吸一口氣,又是一個拳頭砸到板凳上,拳眼破皮滲出血來,板凳完好無缺!
他皺緊眉頭,又打開一壇高粱酒,再喝!而后,再一次揮拳,拳頭砸了個空,他甩一甩頭,瞇著眼看那板凳,一張凳子在他眼前晃成兩個影子——兩壇酒猛灌下去,他已醉了!
他一手扶著腦門,一手端起殘余的半碗酒,碗隨著他的手一同抖動,酒水震蕩,激起點點酒花,泛開的波紋中,有些扭曲的影像,仔細去看,恍惚間,似乎看到霧色中的一彎水湄——水面激蕩,一個人兒抱著一壇酒,從對岸飛奔而來。水花在人兒腳下紛飛、四濺,一口氣奔至岸上,半跪在一位白發蒼蒼的老人身邊。
“搖兒,怎么啦?”老人問。
“義父,您仔細看好嘍!”人兒舉起手中的那壇酒,大口大口地喝下,盤膝端坐在岸石上,大喝一聲,往水面拍出一掌,水面劇烈翻騰,猛然射出一丈高的水柱,水花迸濺中,人兒開心地笑,眼中煥發出明亮的光彩。
老人駭然一驚,伸出三指,探診義子的脈門,奇異的脈象令老人大驚失色。
“搖兒,答應為父,不許再借酒勁逆脈施功!”
“為什么?”人兒不解。
“不要問為什么,為父說不許就是不許!你還聽不聽為父的話?”
“可是,不這么做,我永遠都是個廢人!”
“廢人總比死人強!”
老人臉色鐵青,眼中卻含有淚光。
“義父……”
“答應為父!你快答應為父!”
“……是!孩兒從今以后不再逆脈施功!”人兒郁悶沮喪地垂著頭。
“搖兒……唉!”
老人長嘆,欲言又止。
水面逐漸恢復平靜……
逆脈施功!想起來了,那日在念搖的畫舫上,他不經意地逆脈運功,將念搖推出船艙外,幾乎跌落水中!
逆脈施功的竅門,他終于記起來了!
“義父……對不起!孩兒今夜要為一個人破一次例!”
他重又捧起一壇酒,徐徐站了起來,一仰脖子,對著壇口直接將這第三壇酒痛飲而下。
砰!酒壇被砸了出去,觸到地面裂開的一瞬間,他揮出一拳,拳風掃在板凳上,“喀勒”一聲,板凳裂成無數塊碎木片。
一旁的掌柜與伙計,終于見識到他是怎樣吃“菜”的,板凳一裂,這幾個人面面相覷,全當酒鬼已醉得厲害,發起酒瘋來了,便紛紛避到柜臺后面,免得被裂飛的木屑擊中。
酒鬼一手捧著酒壇子,時不時往嘴里灌酒,一手握拳,時不時揮出拳頭。
喀勒勒!板凳爆裂的響聲中,一塊碎木屑飛出酒樓門外,滾落在一人足側。淺黃色的鞋尖兒蹭一蹭,將那木屑踢出老遠,在門外靜靜站了許久的人兒臉上凝了霜,雙手緊握成拳,深呼吸,壓抑住沖進去砸酒壇子的沖動,望著酒樓內那個酒瘋子,人兒哼了一聲:“朽木不可雕!”
早知他拿了銀票就會上酒樓買醉,她絕不會把銀票留在草廬內!
其實,情夢一直沒有離開,當他回到草廬時,她就躲在草廬外,看他拿了銀票出來,她一路跟著他,一直跟到“醉八仙”門外。看他進了酒樓,點了酒,一碗一碗地痛飲,醉了,還亂撒酒瘋,她的心涼了半截,另一半則被怒火煎熬著。
她想進去大聲責罵他,可有什么用呢?爛泥始終是扶不上墻的!罷了、罷了!就當她從未遇見過這個人!
情夢站在門外,看他最后一眼,深吸一口氣,毅然轉身,頭也不回地走了。
門邊那道淺黃色的身影消失后,忘了緩緩抬頭,看看門口,唇邊泛起一絲苦笑,眸中迷霧消散,霸氣的眼神霍然呈現,攤開雙手,掌心透出瑩瑩光澤,他的手已如冰玉般透明!
清嘯一聲,他霍地拍出一掌,滿地木屑懸空而起,于半空中飛旋一圈,繼而響起微妙而細碎的聲音,似一蓬蓬的花肆意綻放,空中飛旋的木屑居然炸成了粉末!
白白的粉末如細雪飄落,躲在柜臺后頭的幾個人早已嚇傻了。
“痛快!”
他朗笑著,大步走出酒樓,奔著郊外,漸去漸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