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過臘八粥,女先生來了,姓龔,年紀看著不大,穿著墨綠青衫,頭戴方冠,一張菱形臉,兩道英眉,和蔣氏是舊識,曾是江西廬山白鹿書院的山長,因緣際會來到晁京,被老友說動,也不說收不收纂兒,只道來看看學生再說。
若是成材,就愿意留下來,要是朽木一根,就算皇后娘娘來請,她也不為所動。
這就是讀圣賢書人的傲骨了吧,纂兒這么以為。
龔先生也沒怎么為難纂兒,只讓她寫了篇字,便讓她退下了。
纂兒就住在正堂的隔壁,蔣氏和龔先生的談話聲只要她豎起耳朵,多少也能聽得清楚,半晌后,她把一顆心放回肚子里。
這是成了吧?
稍后她被喚了過來,給龔先生行跪拜禮,聆聽她訓了幾句話,拜師禮就算完成。
蔣氏和龔先生說好開春后便開始授課。
這消息傳到佟氏耳里,晚上便在丈夫聞澤的枕邊酸不溜丟的說了兩句——“小叔子這人,不是我這做嫂子的說他,明知道母親不喜打擾,塞了個小丫頭在她身邊也就算了,今兒個聽說母親還替她找了個女先生,母親也真是心偏一邊,她對我們那兩個丫頭可沒這么上心過,我為了這個家做牛做馬的,真是不值。”
聞澤散了發躺下,在朝堂上和那些老頭子周旋了一整日,回來還得聽這些后院的事,頗不耐煩,但事關母親,他翻身之前還是不冷不熱的道:“你們女人就是小氣,府里的中饋你拿在手里,想給兩個丫頭請明師還不容易嗎?還怨母親偏心!
佟氏被夫婿這一說,猛然想起兩個女兒一起啟蒙,還透過丈夫的關系請了宮里的嬤嬤來教導的,是她那兩個女兒不爭氣,只學了一年半死活不學,說心思不在那兒,她可是費了大功夫和重金才送走那位嬤嬤。
她事多人忙,還真把這件事給拋到腦后去了。
“你可知道母親為她請的是白鹿書院的龔山長?”
聞澤眼皮有些沉!澳赣H的身分你也知道,能請動那位心高氣傲的山長也只有她了。”
“那當初母親怎么就沒想到要替黛兒和蝶兒設想呢?”她在母親面前也沒少盡孝,兩個女兒可是母親的嫡親孫女,說什么也比那來路不明的丫頭重要吧。
“你這婦道人家,為什么盡拿這些芝麻小事說道?自個兒的女兒卻要母親費心,你又不是不知道父親過世后,她老人家萬事不關心,她難得找到一些打發時間的事做,你倒有意見了?”睡意一波波涌來,卻一再被打斷,聞澤的聲音帶著些微火氣。
畢竟是多年夫妻,佟氏哪里不知道丈夫上了火了,“我就嚷個兩句,不就只是覺得別人家的孩子外人一個,還用得著請先生?大費周章的。”
“你啊,就當母親養了只小貓小狗,打發時間。”妻子這些年過得太舒坦了,娘免了她的規矩、問安,從未在他耳邊說過她半句不是,這女人卻嘮嘮叨叨的,計較那些細微末節,真是的!
“唔,我也沒有別的意思,不就兩句話的事,睡吧、睡吧,你明天還要早朝呢。”
夫妻倆背對著背,佟氏看著看著帷帳,本來還想說點什么,卻已經聽見丈夫微微的鼾聲,只好作罷。
第二天,聞澤用過早飯,神清氣爽的上朝去了,身為主母的佟氏也沒得閑,要應付大小管事們的取牌、稟事,又是年下,忙著打理人情往來的節禮,還有祭祖、莊子、鋪子……哪樣事不緊在她眼前?一個小丫頭要讀書的事怎么也沒這些事急,這么一想,她便把為了纂兒請女先生的事拋到腦后去了。
既然這消息這么快就傳入佟氏耳中,大房的兩位小姐又怎么可能裝耳聾?她們不敢鬧到蔣氏跟前,但是對著自己的娘親,自然可以好好抱怨哭訴一番。
佟氏昨夜聽了丈夫的話,也不敢生事,勸道:“黛兒,你可是國公府大房的嫡長女,誰能矜貴得過你?你爹說得好,和一只小貓小狗計較,豈不是失了你大小姐的身分?”
聞采黛聽著有理,她可是國公府的大小姐,她想怎么樣還不是她說了算,和一個無父無母的丫頭計較,的確有失身分。
所以她也不去找纂兒的麻煩,再說她實在還小,她的手也伸不到祖母那里去,但是,給纂兒臉色看,這點小事她還是做得到的。
不過就是一個連姓氏都沒有的臭乞丐,在她家住了幾天,就當自己野雞變鳳凰了?沒門!
從此,只要在道上偶遇,聞采黛從沒給過纂兒好臉色看。
至于纂兒一看見這對姊妹面色不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擺著大小姐的譜,心里就有數了。
她的身分本來就尷尬,也從未天真的以為人家會心無芥蒂的把她當自家人,沒了血緣這層關系,除了夫妻,無論如何都不會變成親人的。
更何況,聞采黛和聞染蝶就兩個小姑娘,她和她們有什么好計較的,沒得降低了自己的水平。
所以她不為所動的陪著老夫人過她的日子。
只要老夫人不發話,說難聽一點,其它人她都可以當成屁。
當然她也不會不客氣,她們可都是巽哥哥的家人,她敬著、遠著就是,那些個不中聽的酸話,她不會往心里去。
聞大小姐不待見纂兒的事,多少還是影響了下人們對纂兒的態度,不過她從未在老太太面前說過什么,在她以為,她只要管好自己院子里的底下人就是,沒道理整個國公府的下人都得當她是回事。
因為她也不一定要當那回事。
所以,女人一定要自立自強才行,把一切掌握在自己手里才能踏實,哪天,在這府邸真要待不下去被掃地出門了,她也什么都不懼。
積谷防饑是千年不變的至理名言,至于荒年會不會來,無法控制,重要的是做好準備準沒錯。
其有時間和那些看她不順眼的人斤斤計較,不如多賺點銀子,然后攢起來,賺銀子、攢銀子、賺銀子、攢銀子……這才是人生大道!
年三十這天,全家人吃團圓飯,聞澤、聞易兩兄弟領著二十多口人齊聚彝秀堂的正廳,一年只有這么一次,那些姨娘的庶子女也能上席次,大人一桌,嫡子女一桌,姨娘們和庶子女們又一桌。
在外頭忙碌不堪的聞巽早趕晚趕,終于趕在這晚風塵仆仆的返家。
對他來說這還是提前了的。
這是纂兒第一年在聞家過年,說什么他都得在。
沐浴更衣,還沒能歇口氣,就被老夫人的丫鬟給請到了正廳。
蔣氏可是急著要見小兒子,人回來了,自然一刻也不能等。
聞巽想,反正吃年夜飯時也能見得著那丫頭,還真是不急,他手上那些要帶給她的小玩意,就等團圓飯后再給吧。
等他煥然一新去了正廳就被團團圍住,大的小的老的,不過,他的目光梭巡了幾遍,硬是沒看到纂兒。
他心里像是知道了什么。
畢竟不是有血緣的一家人,她又怎么好意思來吃聞家的年夜飯?娘不會開這個口,她呢?這時候會不會躲在院子里哭鼻子?
滿桌山珍海味,他如同嚼蠟,坐立不安。
纂兒的確在十樂院,此刻院里燈火通明,笑語喧嘩。
纂兒拿出私房,讓小忠從京里最有名的花滿樓叫了兩桌上等席面,讓人從角門送進來。
屋里分內外擺了兩桌,院里的下人有家人的,纂兒便放他們回去與家人團聚,其它的就留下來一起吃年夜飯。
對她來說這些人也是滿滿當當的一家人,能同桌吃飯是人生難得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