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少爺可以不出房門便知天下瑣事,正所謂運籌帷幄,決勝千里。
只要是大少爺說過的事,絕對沒有一件有分毫差錯,而且只能是照著大少爺的旨意行為,才能得到效果,反之,就只能敗興而歸。
馮叔立馬領命退下。臺面上,他只是瑞木家的普通漢丁,在暗中,他卻是大少爺不可或缺的左右手,大少爺教他識字、算術、打拳、知識,還替他照顧家里的老幼,使他毫無后顧之憂,而他理當為了大少爺,鞠躬盡瘁,死而后已也無憾。
馮叔走后,瑞木修言仍在原處,他把玩著一只做工精良,縷花雕刻的千里鏡,也就是洋人們的玩意兒……望遠鏡,望了一眼案桌上的自鳴鐘,他凝神思索。
時局之牽變,非他所能掌握,只有順應時事,才有一方天地……而他別無選擇。
良久過后,他起身走出書房,沿著檐廊來到花梨身處的天井中庭。
他隔著一段距離看著還趴在長凳上的女娃。
因為上無頂棚的全然露明,讓陽光毫不留情面的直射在她的小臀上,他并無移開視線,只是淡淡的掃過白皙上的紅痕后,攏起劍眉,走上前去。
靠近花梨身邊,他才發現道娃兒已然睡去,索性也不叫醒她,趁著她無意識的時刻,悄悄替她拉起褻褲,然后他再到嬌顏邊,撥開她凌亂的發絲,露出充滿淚痕的臉蛋,小嘴兒念念有詞,好似在抱怨某人的殘忍,讓她陷于苦境!盎ɡ妫研!
本來就睡得不太舒爽的花梨,被太陽的熱度,朗音的叫喚,還有身體上的疼痛,悠悠轉醒。
睜開眼后,她隨即看見陷她于此的事主,彷佛看到殺人兇手一般,她驚嚇不已,“大……大少爺……”
面對她的恐懼,他含冤不白,可是這又能怎么著?“嗯,能起來嗎?”
感覺到瑞木修言好似又變成昨夜的良善哥哥,她疑惑著該怎么回答他。若不是他無法確定現在的自己能否抱起一個昏迷的六歲娃兒,他也不必輕率的叫醒她,直接將她抱走即可,但就是怕自己的體力支撐不住,走到一半,摔著她就不好了。
“來,我扶你,咱們得快點離開。”萬一有其他仆人路過此地,將情況轉告娘親那里,這丫頭免不了又被責罰。
花梨依著他伸過手的力道,小心翼翼的起身,但還是不免牽扯到傷口,她哀叫出聲,“輕……輕……會疼。”
直到屁股終于離開長凳,她雖然站直了身,可也不比方才那樣疼了。看樣子,這娃兒一定不只挨了五鞭,她小臀上的痕跡至少也有十來條。
好個惡仆,連主子的話也不從了!
瑞木修言牽起花梨的小手,正要帶著她離開,她突然驚叫了一聲。
“啊!那件避邪軟裘呢?”她抓抓自己空著的手,眼睛來回巡視著四周。終于,兩人在廳堂里的地上發現那件臟得看不出顏色的雪狐軟裘。
瑞木修言垂首凝視著花梨,低聲說道:“臟了,不要取了!
他本就對此物不具歡心,需要它,只是為了做場病戲給瑞木家上下看著而已,所以有沒有那件軟裘,一點也無所謂。
花梨可不懂這些,她不會解釋她想取回那件軟裘的意思,只想著那是很重要的一件東西,她想好好留著,就算它臟了、壞了,她也要好好護著。
不是軟裘有多珍貴,不是它可以避邪,不是它陪著睡覺有多舒服,就只是……應該是……確實是……是大少爺給她的東西,她就該好好留著。
花梨雖然不說,可是眼神倒是說得很明白,她想要那件臟得看不出顏色的軟裘,還埋怨似的,暗示他應該去拿……
瑞木修言無奈的搖頭,妥協的向前走去,拾起軟裘。
他再回到花梨身邊,朝她伸出手,“走吧。”
娃兒欣喜少年散發的善意,安心的將其手放置纖長白皙的掌心。
落在手間的柔軟,也讓他心一軟,輕輕收攏手掌,將小手包容其中。
長廊上,少年牽著娃兒緩慢的走著,曦陽籠罩,少年的影子恰巧遮掩了花梨小小的身軀。
大的提取著一件可笑的臟軟裘,小的則是一拖一拐的走路,背影看了實在不是美景,卻是最溫馨的畫面。
少年偏頭睨視花梨恬靜的側顏。
“花梨,你怨嗎?”怨他在廳堂上與她撇清關系,甚至不反駁她就是偷兒的誣陷。
花梨抬起雙眼疑惑的看著他,她放著膽子搖搖頭又點點頭。
她那無辜又可愛的模樣,讓瑞木修言不禁笑了。
“你娘說的沒錯?!身不由己的人固然該是被人埋怨,而我也確實一直在做著身不由己的事!敝幌M腥眨@娃兒可以原諒爹那樣原諒他……
“大少爺……花梨不懂。”她是真的不懂大少爺說的話,語意太過深遠,已經超出她所能理解的范圍。
瑞木修言并無打算要解釋意思,他換個方式回答,“我說,再讓你選擇一次,你若要離開,我即刻派人送你出府!
這次花梨有著猶豫,她看著瑞木修言的眼睛,表面依舊清淡如斯,可是她仍是看出眼底的深意。
這讓她更加堅定自己所見,也因此固執的搖搖頭顱,“不要,花梨不要離開!
不知怎么的,聽著她的回答,他竟然暗自松了一口氣。
或許是這個宅院實在令人感到孤寂,令他……非常需要有人的陪伴,而單純如她,是最好的人選。
“既然如此,那從今日起,你就是我的小婢,摘你名里一字,從此喚你做離兒,是為了讓你往后記得,無論何時,你都有離開瑞木家的權利!笔菫楸I,也為保命。
倘若她終歸必須以辛勞工作才能換取在瑞木家的一碗白飯,那不如就收她待在身邊,就由他來奴役她,也好過她在其他仆人底下,任人折磨。
他望著路徑的前方,那表情、那話語、那一眼、一張一闔的嘴,包裹她小手的冰涼,她直到年華老去,始終記得,此情此景。
“離兒明白。”可是她永遠也不會離開。
少年就這么牽著稚嫩的小手,走著,走著……
經過荷葉池塘,聽著潺潺水聲,還有蛙鳴鳥叫。
最后,兩人消失在大宅院里的廊道盡頭。
這是一張權貴人家家里才有的大型床榻,名為拔步床又稱八步床。
床座雕刻卍形圖騰,鐳金描彩,看來莊嚴高雅,床身為上等黃花梨木打造,金漆油亮,上有頂蓋,下有底座。床下有小廊地平,四周立設矮圍,圈起整座。
遠看像方盒,近看有如木屋,薄簾一拉,床榻與地平小廊自成一方小天地。
回廊地平的部分本是放置瑞木修言的架格與書冊,如今上頭卻躺著一個小小身子,正不安分的扭動身軀。
因為小臀的傷痕使她無法翻身,所以她睡得極不安穩。
而躺在床榻上的瑞木修言耳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自己也了無睡意。他活了這么久,還是第一次準許女婢睡在回廊地平,嚴格來說,是與他同床共眠了。
他起身,把腳踏在地平上,小心的,不踩著離兒,他伸頭一探,離兒也揚起頭看著他。
離兒小鼻子紅通通的,看來好不委屈。
他聲音平穩如水,“怎么了?”
離兒咕噥嘟囔,“很疼……”
雖然香娘替她凈身過,傷口也上藥了,可是當沁涼藥性退去后,隨之而來的就是熱燙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