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不打算……在你面前……悶死自己,更不打算再尋短。”
與相起云對視半晌后,辛追雪便明白他誤會了,更由他眼底重重的疲憊,以及身上皺成一團的衣裳,判斷出大相公的病情并不樂觀,因此盡避開口說話時喉頭依然存在痛意,她仍努力長話短說,“請讓李叔三人各自休息……讓我可以下床走動!
“你認為老子會相信你這個在與老子大婚當夜自縊之人的這番鬼說詞?”瞪著辛追雪,相起云微微瞇起眼,嗓音益發低沉、冷冽。
“你會相信的。因為我連自己上回為何尋短的原由都不知曉,這樣的我,有何理由再度尋短?”
盡管詫異著自己尋短的時機與動機,先前也多次思量過是否要道出自己失憶的事實,但不知為何,辛追雪隱隱感覺,若要得到這名表面莽戾,實則作風果斷、有定見的男子信賴,實話實說方為上策。
她連自己上回為何尋短的原由都不知曉?
聽到辛追雪的話,相起云眉頭一皺,闇黑眼眸不斷變幻著神色,更仔細望著她那張精雕細琢的白皙絕美容顏,以及那雙雖冰冷,但怎么看都不屬于那名高傲女子的清澈雙眸。
他知道的“她”,自視甚高、傲氣十足,不僅從不正眼看他,更連話都懶得同他說半句,若非迫于無奈,絕不可能上他的花轎。
這樣的人,失憶?
是事實,抑或是一場風雨欲來的陰謀鋪陳?
緊緊盯著辛追雪自傷未愈的頸項,相起云腦中急速轉動著,但未及他開口再試探虛實,便聽得門外傳來一聲急喚。
“小相公,大相公府的總管派人來報,要您趕緊過去一趟!”
“知道了!
簡短向外應了聲,相起云起身便走,但走至房門前時他又停下了腳步。
“婆娘,在老子回來前,你最好給老子活得好好的,否則老子就算追到地獄去,也一定會讓你徹底明白何謂生死絕望!”
人走了,但那高大背影留下的駭人戾氣,卻令辛追雪不寒而栗。
縱使他先前的話語威嚇大于實際,但她明白,這句話,他絕對說到做到。
第1章(2)
靜靜由夜風吹拂的黑暗花廊前走過,風中雖仍有一絲暑氣,但相比白日難耐的酷熱,這樣的淡淡清涼,已令辛追雪覺得自己的腦子終于不再像融成一灘的黏膩糖水,而得以運轉自如。
半個月前那日,相起云話雖說得狠絕,但令人詫異的是,她確實有了人身自由──縱使她完全相信這只是表面,因為她不管走到哪兒,都有種被暗中盯視之感,盡避她也搞不懂為什么這盯視有一陣沒一陣的。
好吧,至少是個好的開始,畢竟有在大婚當夜自縊這種前例,即便她號稱失了憶,但嚴防她再犯的措施總是不可少的。
說來也怪,跟尋常人不同,比起白日,她更喜愛黑夜。白日時她總覺得頭昏昏、腦沉沉,睡意濃重得不得了,但夜里,不僅空氣清涼,四周漆黑的一片總會莫名讓她感到心安,更不必耽心有人會盯著她,所以她自然而然便養成了晝睡夜醒的習慣。
雖絲毫想不起過去的自己是什么模樣,但才幾天,她便發現自己喜歡黑夜,喜歡獨來獨往,不喜歡被人盯著,而最不喜歡的,便是無所事事。
剛能下床的頭幾天,為了排遣那股滿滿的無所事事空虛感,她嘗試過女紅,但扎了手;也嘗試過磨墨,但磨滿了一桶也不知道做啥;更嘗試過撒一地豆子,然后再一顆顆撿起;還……
最后她發現,無論做什么,她的心底還是一片虛無。
為了別讓自己成為只會呼吸與走路的肉塊,她向小娟要了份府里及定京城地圖,仔細研究過后,鼓起勇氣走出房門,由小相公府內府開始探索,其次是外府,然后發現,確實有趣多了。
“媽呀,鬼啊、有鬼!”
這夜,當辛追雪向右一拐,走入花廊后方小徑時,突然聽得不遠處傳來一陣杯碗落地與駭人嚎叫聲,讓原本寧靜、黑暗的府邸包顯詭譎。
又有人見鬼了?
默默停下腳步,一身黑衣、黑面紗、連帽黑斗篷的辛追雪轉頭向后張望了半晌,卻什么也沒瞧見,聳了聳肩后,她繼續向前走去。
怪了,這陣子她夜夜在府里游來走去,半個鬼影也沒見過,怎么這幫仆役三天兩頭就說瞧見鬼,是八字太輕,還是疑心生暗鬼?
老實說,她還真想瞧瞧鬼究竟長成什么模樣,是不是真像傳說中那樣駭人呢?只可惜至今無緣得見。
由小相公府仆役專用的側門走出后,辛追雪繼續在黑暗的巷弄中行進,今夜,她的目標是辛大將軍府──她出生、成長的所在。她相信,弄清自己究竟是什么樣的人,又為何自縊,甚或因此想起些什么,應能讓她由活動呼吸肉塊向人的方向更前進一些。
會下這個決定,是因為小相公府里還真沒什么好逛的。內府里除了那夜急匆匆回來一趟便不見人影的相起云外,便只有李叔三人。外府雖有仆役,卻經常都是生面孔,而據她暗地觀察與聆聽,發現之所以很少有人能在小相公府里工作超過三個月,自因它的主人是無名聲可敗的“鬼見愁”相起云,更因這棟最近益發多人活見鬼,而完全不辜負它“鬼獄”稱號的鬼宅。
據說,“鬼獄”主人曾有過三妻四妾,但全不得善終──第一名正妻嫁入后,不到半年,便因難產導致母子雙亡。第二名正妻嫁入后,則于大婚期間突然暴斃。第三名正妻,便是在老父死后,循民間習俗于百日內嫁入,卻在大婚之夜上吊自縊的“她”。
至于那四名侍妾,有色藝雙絕的名妓,也有好人家出身的小家碧玉,但傳說自入了小相公府的門后,便全數被相起云凌辱、玩弄并虐殺至死,連尸首都無人得見。
會知曉這些,并不是她有天眼、天耳通,而是她在無聊之余,閱覽京城出版的〈小報〉與〈聞報〉兩份隔日報得知的。
與朝中發行的〈朝報〉不同,〈小報〉與〈聞報〉是以報導宮廷秘史、名人八卦為主的民間小報,兩報消息均極為靈通,經常朝中人事異動未出,兩報便爭先報導,競爭意味相當濃厚。
據聞此二報出刊時間一到,京城里是萬人空巷。〈小報〉的最大賣點,是小相公相起云的殘暴聞見錄,而〈聞報〉的最大賣點,則是相起云的兄長──大相公相初云的詩文。
一開始,她著實有些納悶為何“詩文”竟能成為賣點,但多看幾份報、多聽點仆役對話,她便明白了──大相公相初云雖體弱多病,卻相貌出眾、風度翩翩,十五歲便高中狀元,之后更步步高升,現齡才二十有八,便居二品翰林高位。
除此之外,他的文采更是驚天地、泣鬼神,是文壇公認的領袖不說,連太后都是他的頭號擁護者,經常邀他入宮對詩飲茶,更不時賞予各項奇珍異寶,與未曾參加過任何科考,僅靠兄長關系便被提升為京畿路副提點刑獄司,官居五品,現年二十三歲的相起云──〈小報〉中那位惡貫滿盈、戾氣沉沉、荒yin無度、殺人如麻,變態成性、豪取強奪──的不良性子與不良名聲有天壤之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