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唐文華也懂得適時保持沉默,一路上只是安分地陪著她,免得惹她心煩。
※※※
“留風度假中心,你好。”電話響起兩聲,正在服務臺后核對帳目的安若云微皺著眉頭接起電話,卻仍用職業化的口氣招呼道。
十一點多了,不會這么晚了還要訂房間吧?
電話那頭是一片靜默。
平常的安若云可沒有心思和對方這樣耗著,可是現在的她正費盡心力和帳本上那些數字作戰,懶得掛上電話,索性就靠在肩頭繼續聽了。
該死的電話!害她忘了對到哪一行,又得重新找起了。
就這樣僵持了幾分鐘,對方似乎沒有開口的打算。
安若云覺得無趣,正想掛電話時,另一端卻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
安若云的心猛地狂跳了一下,她抓緊話筒,等著對方開口。這個嘆息聲,她絕對不會錯認!
電話那端還是一片靜默。
“韓季揚?”她不耐久等,開口喚道。
“嗨……”這一聲,夾雜著招呼和嘆息。
果然是他!安若云的心里泛起一陣漣漪,卻無法分析是什么感情。
“有膽打電話來,為什么沒膽開口?”她冷漠地開口。
“那么咄咄逼人,洛寒還說你變了……”
她聽錯了嗎?為什么韓季揚的語氣中帶著笑意?
“你也沒變,還是那么婆婆媽媽的,要嘛就不開口,要嘛就顧左右而言它,你煩不煩?有話快說!”安若云沒好氣地說道。她還記得以前他打電話約她時,也是這個樣子,不是久久不說一個字,就是說得零零落落的,沒個重點。
“你……趕時間嗎?”又是一陣靜默之后,韓季揚才緩緩問道。
安若云覺得自己快尖叫了。
她深吸了一口氣,先在心里從一數到十,才冷靜地開口說道:“你提到洛寒,可見你們見過面了。你知道雨楓在我這兒,所以才打電話過來,是不是?”看來十年的歲月沒有讓韓季揚變聰明些,她只好像以前一樣循循善誘了。
“大致上是這樣的——”他沒否認。
“你想當說客,是不是?還是想從我這兒探聽雨楓的近況?看她是不是移情別戀了——”一陣溫柔、低沉的笑聲打斷了她的話,她感覺到心里的悸動,卻仍皺起眉頭,強自鎮定地繼續說道:“我說對了,是不是?那么請你轉告滕洛寒,他是個混帳!如果你夠好心的話,順便幫我補上一巴掌,這是我和雨楓的共同心愿。你已經得到你要的消息、盡到做朋友的義務了,可以掛電話了嗎?”安若云完全不讓他有打斷的機會。
“我已經打過他了——”又一次,他沒能說完他想說的話。
“什么?”
“若云……”
他喚她的口吻像是呢喃,讓她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
“該死,你竟敢這樣叫我!”他是唯一一個這樣叫她、被她揍過之后,還不怕死地繼續這樣叫她的人。
“若云——不,不要打斷我,讓我說完好嗎?你還是一樣愛打斷我的話,從來不讓我有機會把話說完。對,基本上你都說對了,洛寒要我當說客,他想知道雨楓的近況,想知道她和你表弟的關系——”
“我就說,他是個混帳!”安若云還是受不了安靜太久。
電話那頭,韓季揚又是一陣輕笑。
“我的反應和你一樣,我揍了他一拳,這么做是不是替你和雨楓出氣了?夠了嗎?要不要再補一拳?”
“干得好!”安若云忍不住喝采。
其實她該掛電話的。關于韓季揚,她隱隱約約感覺有些異樣,十年的歲月仿佛平空消失,他們對彼此仍舊熟悉不已。但他除了說話還是慢條斯理之外——以前她就常常抱怨自己是急驚風遇上慢部中——他似乎已然不同了,一種她說不上來的改變……“你……還好嗎?”他問得小心翼翼。
“托你的福,還平安活著!彼捴袔е┰S苦澀。
“雨楓和洛寒的事——”
“我不想管。”
“那么——”
“再見!”安若云不讓韓季揚有說話的機會,直接掛掉電話。
韓季揚聽著話筒里傳來的嘟嘟聲,原先只覺得有些愕然,后來,臉上竟浮起一抹傻兮兮的笑容,像個因為女孩子剛答應他的約會而心滿意足的大男孩。
他好不容易才鼓起勇氣打了這通電話,在聽到安若云的聲音之后,一時之間,竟有回到十年前的恍惚感;他像又回到十幾、二十歲的年代,在聽到她的聲音時會說不出話來,只覺得自己心跳加快,直到自己快負荷不了。
他以為自己會掛掉電話,他也真的要付諸行動了;但就在那一剎那,他意識到自己已經三十歲了,不再是當年那個毛頭小伙子——那個愛安若云愛到無可救藥,也怕她怕到無可救藥的大男孩。
如果一個人在一生中,都注定會遭遇到滑鐵盧,他希望自己是主動地面對它,而不最逃到無路可退之時,才被迫迎戰。他已經逃了十年,該是面對它的時候了。
從那一刻起,他不再害怕安若云。
他有預感,他們之間的故事還不到畫下句點的時候。
※※※
閔雨楓坐在服務臺后專心地看著書,享受非假日的清閑;隨著陽光漸漸偏西、昏黃,她才認命地放下書?戳艘徽麄下午,竟然十頁不到,可見心有旁騖,讀書不過是做做樣子、自欺欺人罷了。
她起身走到大門外,看看山邊的夕陽,果然發現天際一大片烏云,正以穩定的速度朝這兒飄來。
從滕洛寒來的那一天起,每當入夜,留風便會接受雨水的洗禮,直到第二天日出。
算算,從他走的那一天起,已過了七天了。
像是丟了顆炸彈,在造成傷害、恐慌之后,又從容離開。
閔雨楓心不在焉地轉身走回大廳,忽然聽到嘈雜的車聲;她輕蹙眉頭,這不像是安姊的車聲。
“到了、到了,停在這里就好。”門外傳來吆喝聲。
閔雨楓回頭一看,發現門外正前方停了一輛中型卡車,車上放了幾樣大型的家具,像是搬家似的。
安若云下山采購去了,但閔雨楓確定沒聽她說要買大型家具,而且據她所知,客房里的基本設備都還算新穎,沒有必要換新;那么這些家具……她仔細一看,忽然認出一張看來非常眼熟的繪圖桌……“該死!”她下意識地罵出口。
這是滕洛寒罵慣了的字眼,只是她輕柔的語調罵不出他的力道,聽起來倒顯得好笑。
她走到門外的階梯上,看見兩個看來斯文的年輕人正準備卸下車上的東西。
兩人見到出來迎接的竟是一位令人驚艷的美人,便客氣地向她問道:“請問是留風度假中心嗎?”
“是的,請問你們?”閔雨楓無奈地指向車上的家具。
其中一個膚色較黑,看來頗為開朗的男子說道:“這是我們總經理請我們幫忙送過來的,他倒是沒說要給誰、要做什么!
“那你們總經理人呢?”她沉聲問道。
那兩人正要回答之時,閔雨楓瞥見一輛黑色轎車流暢地轉進廣場,不用問,來的人正是滕洛寒。
“我們總經理到了!绷硪粋人多此一舉地說道。
閔雨楓面無表情地看著黑色轎車停在卡車之后,滕洛寒一臉笑意地走出駕駛座。
“嗨,雨楓!”他看向兩個年輕人!鞍⑵、志仁,原來你們已經見過你們的總經理夫人了。”
“總經理夫人?!”兩個年輕人驚訝地互看一眼,然后不約而同地轉頭仔細地打量閔雨楓。
原來傳言屬實,原來滕總真的結婚了,而且老婆還是個出色的大美人呢!
又不是長相過于抱歉,為什么從來不見滕總公開?甚至公司也從沒接過“總經理夫人”的來電,難道是地下夫人嗎?
閔雨楓哭笑不得地站在原地,考慮著要不要轉身走進大廳,讓滕洛寒一個人在這兒唱獨腳戲。
滕洛寒似乎看穿了她的意圖,不著痕跡地輕笑著走上階梯,站在她身邊,寵溺地斥責這:“你看,都是你說不喜歡拋頭露面,不喜歡陪我參加公司的聚會,除了季揚之外,他們還是公司唯‘二’見得到你真面目的人呢!”
閔雨楓冷冷地看著他自導自演,不過,倒是沒讓他在職員面前下不了臺。
阿奇、志仁都露出了個“原來如此”的表情。
“爸爸!”小晨興奮的聲音從廣場上傳來。
閔雨楓循聲望去,才發現安若云的休旅車不知何時已經停在廣場上了。
小晨遠遠地見到父親,便率先開了門下車,笑著跑向他們;安若云則帶著看戲的嘲諷表情慢慢走下車。
滕洛寒看到小晨跑來,也開心地大步走下階梯,一把抱起迎向他的兒子。
“爸爸那天怎么走掉了,都不跟小晨說再見,害小晨好難過,安姨還說你不會來了!彪搴l責地瞥了安若云一眼,后者無所謂地點點頭,小晨仍興奮地繼續說道:“剛才在山下,安姨說看到你的車了?墒悄汩_得好快,安姨都追不上。”
滕洛寒詢問地看向安若云。
安若云聳聳肩,說道:“我就猜是你,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還上山的。你開車還真拼命,才過幾個彎就沒看見你了,虧我還是本地人!彼猿暗馈
阿奇、志仁見到這個場面,驚訝得連下巴都掉下來了。
原來……不僅有個如花似玉的老婆,連兒子都有了……閔雨楓擔心地看了眼滕洛寒,她知道他一向開車快得嚇人,可是……這是山路啊,怎么他還是這種開法……滕洛寒一看到她的眼神,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于是趕忙招呼阿奇、志仁。
“天快黑了,你們先幫我把東西卸下!比缓髮π〕啃÷暤卣f道:“媽咪在生爸爸的氣,你幫我跟媽咪求情,好不好?”
“沒問題!”
小晨一臉“包在我身上”的表情,從滕洛寒身上溜了下來,跑到母親身邊,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滕洛寒笑著看向安若云,無聲地說聲:“謝謝。”
安若云不領情,冷冷地說道:“住宿費照算,長期住宿七折優待,半個月結算一次,你老婆、孩子都在這里,我不怕你跑單。還有問題嗎?”
“還算合理,成交!”滕洛寒倒也干脆。
“這些東西是干什么用的?我沒要你把整個家都搬過來啊,房間沒那么大,擺不下。”安若云沿著卡車走了一圈,挑剔地打量著車上的東西。
“不能不搬,這些都是我吃飯的家伙!彪搴嘈χf道。
安若云聳聳肩,說道:“隨你!
其實也不能怪安若云的態度不好,實在是她一想到那天滕洛寒對閔雨楓所說的話就一肚子氣。她一向隨性慣了,肯“收留”他就不錯了,才不管自己是不是和顏悅色呢!
“三0一套房,你設計的,自己知道怎么走吧?”安若云還是盡責地問道。
“知道。”說完,滕洛寒就帶著阿奇、志仁搬了繪圖桌、MAC電腦、立燈等家具走向三樓。
“忙完了就下來餐廳吃飯,晚了就不等了。”安若云連邀請都顯得冷淡。
以滕洛寒對安若云的了解,她絕對是在生氣,而生氣的主角——不幸地,就是他自己。經驗告訴他,化解她怒氣的最好方法,就是不要作任何嘗試,真的,任何掙扎都是無謂的。因此,他認命地來回于三樓與卡車之間,在見到閔雨楓和安若云的時候對她們笑笑,只希望她們不要當眾發飆。
閔雨楓知道他這次是玩真的了,她牽著小晨的手走到服務臺后坐下,著實哭笑不得,不知該作何反應。
以前,她從來不敢奢望自己能得到滕洛寒如此多的“垂青”。他愛她——這一點她從來不否認,也不懷疑。只是,他愛她的方法不是她所要的。
記得有一首歌的歌詞如是說——若是兩人眼里有不同的未來,誰都應該頭也不回地走開。
等到風雨迎面而來,是無盡的悲哀。
愛不如期待,本是無奈……是啊!與其讓自己枯萎、含恨而死,還不如堅決一次、冒險一次。
她不恨滕洛寒——這一點,她從來也不否認、不懷疑。
只是,他要真這么決心蠻纏到底,那她也不知該如何應對了。
“媽咪,爸爸說你生他的氣,你不要氣了,好不好?”小晨怯生生地說道。
這該死的男人,連孩子也搬來當救兵了。
“你跟爸爸說,媽咪沒有生他的氣!睔?她不禁苦笑了一下,這種復雜的情緒怎么跟孩子說?
“真的嗎?”單純的小晨,聽了母親說不氣之后,當真以為所有的風暴都過去了。
看著小晨心滿意足的樣子,閔雨楓不禁希望自己有他的樂觀。
※※※
滕洛寒在房中整理剛搬來的東西,幾個小時下來,終于有個樣子了。他仔細打量著自己的房間,不禁啞然失笑。
房里的擺飾,幾乎和大學時期的房間沒有兩樣,不過就是房間大了點,家具豪華了點罷了;窮學生的生活,就是得靈活運用空間,一個房間既得當臥室,也得當工作室。
“叩、叩!”
“請進!彪搴S意應道。
閔雨楓平靜地推門而入,在見到他房里的擺飾時,不禁呆住了,直到滕洛寒的輕笑聲穿透了她的意識。
“覺得似曾相識,是不是?”滕洛寒笑著問道。
她沒有回答。
“沒有辦法,就這么點兒大,我玩不出其它的花樣!彼忉尩。
她的眉毛微揚。
“你不是設計師嗎?”設計師玩不出新花樣,這豈不諷刺?
滕洛寒聳聳肩。
“我太了解我自己了,所以只能設計出最適合我的樣子,而這……”他一揚手!罢俏矣X得最適合我的樣子,也是我最懷念的樣子。”當然,這樣一個房間,得加上他們兩個,才會顯得完整。
“你來……是為了什么?就近監視我嗎?”閔雨楓只想早點知道他的目的,免得自己一直心神不寧。
滕洛寒還是一副淡然的態度。
“你不回去,我只好來了;還有……為上次的指控,我想我必須道歉!
“你不用為了你的想法道歉……如果你真心這么以為。”
“不,我承認當時氣瘋了,才會口不擇言!彼嬲\地說道。
她認真地打量著他,在感受到他的誠懇后才點點頭,說道:“我接受你的道歉。”
滕洛寒釋然地笑了,接著,才想到自己為她帶來的東西。
“對了——”
他走到床邊,拿起包裝完好的立燈。
“我沒忘了給你帶立燈過來,你一向有睡前讀書的習慣,沒變吧?”他等她點了頭之后,才繼續說道:“我沒去你房間看過,不過,我想這兒應該只有臺燈吧!我告訴過你,睡前看書別只開臺燈,會傷眼睛,所以啦,我就把家里的立燈帶來了。”
閔雨楓想起這是他們剛結婚時,滕洛寒發現她喜歡躺在床上看書的壞習慣,特地為她買的立燈;而他竟然沒忘了幫她送到這個荒郊野地,不禁感動得說不出話來。
“走吧,我幫你拿到你房里。”
“不……不用了,我沒帶什么書過來,所以很少在睡前看書了……”她隨便找了個借口推托。
滕洛寒笑了。
“剛好,我打包了一箱書過來,里面有十多本你最?吹臅,待會兒我整理好以后,順便一起送到你房里!
連書都帶來了……這下子,她真的無話可說了。
“嗯,不過,你先忙吧,這么晚了,改天再拿過來好了。”
滕洛寒考慮了會兒,說道:“也好!
閔雨楓轉身正想逃離他的房間時,背后卻傳來他顯得局促的聲音。
“雨楓……”
她納悶地回過頭,眼神充滿疑問。
“呃……這里有沒有供應消夜?呃……沒有沒關系,只要能吃的,能填填肚子就好,不知道……”他不好意思地笑了。
看著滕洛寒尷尬的樣子,閔雨楓忍不住噗哧一笑。
就像他沒忘記她睡前看書的習慣一樣,她也沒忘記他有吃消夜的習慣;這是他在大學趕設計稿時養成的,也算是他體質好,吃了十多年的消夜下來,竟然沒有變胖。
“有,食物很多……”她笑得說不出話來,停下順了口氣,才繼續說道:“不過都是冰的!毖韵轮猓褪遣还⿷沽。
滕洛寒忍住失望的表情。
“我去幫你熱點粥,好了就過來叫你!笨丛谒土暨^來的分上,幫他弄點消夜并不為過吧!
閔雨楓沒等他回答,便逕自轉身走下樓了。
滕洛寒喜出望外,他沒想到竟然會是這樣的結果,看來,幸運之神是站在他這邊的!
※※※
閔雨楓一向沒有吃消夜的習慣,這一點,倒是辜負了自己極佳的手藝。
以前不論多晚,她總是會幫滕洛寒張羅好消夜,因為吃慣了她的手藝的他,胃口早已被養刁了,根本不愛吃外面的食物。為他準備食物,再看著他一樣樣解決掉,真是一種享受;只是,隨著她對他漸漸失望、漸漸不再為他等門之后,這個畫面就不再出現了,她甚至忘了上次為他親手做消夜是多久以前的事了。
現在,她端了杯水,和滕洛寒分坐在廚房高臺兩側的高腳椅上,看著他狠吞虎咽的樣子,不禁覺得好笑。不過就是一小鍋清粥,幾碟中午、晚上剩下的菜,她再加點佐料,熱一熱罷了;而他“虔誠”的吃相,讓她覺得自己像是煮了什么山珍海味似的,這種感覺,好像回到了從前……她真的該回房的……但她舍不得,舍不得就此結束愉快的夜晚,也不想提醒自己,她應該和他保持距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