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為他就是梁景元,便半夢半醒地問:“你不是去東洋了嗎?怎么又折回來了?”
她揉著眼,人還沒真正清醒過來,就聽到那人開口道:“你當我是誰?”
當他是誰?她當然當他是梁大哥呀!莫非……他不是!
云姜心里頭一驚,兩個眼珠子突地瞪大,定神一瞧,只見眼前的人笑意朗朗,輪廓分明、五官端正。他重頭、眉清、目秀、額頭廣。
命相學上說:重頭之人重富貴,目清主惠明,目秀主慧性、額廣主貴格。這人想必是才情兼具的權貴之人。
“你清醒了嗎?”他見她還睡眼迷濛,一只手在她的眼前揮呀揮的,招她回神。
云姜聽那聲音耳熟。而他的臉朝著她逼近,那朗籃笑臉不斷地在她眼前擴散開來——
她看清了!
這人是傅相橫!
云姜心里一驚,這會兒是真的清醒了。
“你怎么來了?”她昂著臉問他。
傅相橫見她剛睡醒的模樣恁地嬌美,而且聽她問他話的口氣也不像是在生他氣,于是放膽向她示好。
他就蹲在她跟前,與她齊高,以免讓她老是昂著臉看他,這樣會累。
“你收到照相匣子了嗎?”他笑看她。
“照相匣子,收到了。 彼茏匀坏鼗卮,而后心一凜,這才想通了!澳钦障嘞蛔邮悄闼偷?”
“不然你當是誰送的?”
“沒想過,但明珠說是那準是梁大哥送的。”
“明珠是誰?”
“我的貼身丫鬟,你見過的,就是那個總梳著兩個丫頭辮,說話像只小麻雀似的小姑娘!
“是嗎?我沒留意!逼鋵嵜看嗡麃恚难郾悴蛔杂X地隨著她打轉,他眼里哪還有別人呢?
不過,不談這個了。“那照相匣子你會用嗎?
“忙和了老半天,但還是不知道怎么用!彼圆虐阉蹓牧。
“要我教你嗎?”他躍躍欲試。
“你會!”
“不會怎敢拿來送你?走吧!現在就教你!彼耆活櫮信袆e的身份,自然而然地牽著她的手,快步走到照相匣子邊。
他替她架好支架,要她走到前頭。
云姜這回很聽話,但邊走還邊回頭問:“走到前頭去干嘛?”
“我幫你照相!
“會很久嗎?”她沒什么耐性,討厭久站。
“不會,就眨眼的功夫!彼χ判。
云姜謹慎地選了個地方站!斑@兒行嗎?”
“行,但你得笑一個,眼睛要看著這照相匣子里的這個黑洞!备迪鄼M比給她看。
云姜笑了一個。
傅相橫覺得那笑幾乎暖到他的心坎里。他從來沒那么在乎一個姑娘是否要對他笑過,而云姜是頭一個。
那感覺就像是……就像是……他所有的幸福就全在她一個笑容里。
“喂!”她叫他!澳阏詹徽瞻?怎么老看著我呢?”云姜在那頭催著,她手拿著手絹揮了揮,像是要趕走盛夏的暑氣似的。
傅相橫怕自己折騰太久,會熱壞了云姜,趕緊鉆進照相匣子的黑布里,快門一按,便把云姜的笑、云姜的媚全收納進來。
這會兒,她真的成了永恒。
“好了!彼f。
“好了!這么快!”云姜跑了過來,跟他討洋畫片看!拔业男∠嗄?拿給我瞧呀!”她伸直了手。
他往她的掌心一拍。
云姜的心頭一震。他這是做啥?他雖是打她掌心,不痛不癢的,可說到底也是肌膚相親了呢!
云姜收回手心,皺起眉,有一種怪異的情緒直竄進她的心口。她說不出那是什么感覺,只覺得他碰她手時,她沒有討厭的情緒,反倒是心慌意亂的,像是做了什么難為情的事。
云姜沉默了好半晌都不說一句話,她這模樣看得傅相橫心慌意亂。
“怎么啦?打疼你了是不是?”他焦急地問,心想,他那個巴掌打得不大力,怎么就打疼她了呢?
“女孩子到底是細皮嫩肉的,你不要緊吧?”他著急地想拿起她的手看。
云姜哪肯讓他看她的手,她把手背到后頭,不給他看。“我沒事。”
“可你剛剛的臉色不太對勁!
“你別管我,我問你,我的小相呢?”
“還在匣子里,這要等底片沖洗出來,才能拿小相。”不是立即就能拿到的。
“那得等到什么時候啊?”她可沒多大的耐性。
“我進宮去,一去一回,花不了半天功夫的。”
“這東西是宮里的?”原來如此。
“要不你以為呢?這東西是德意志國進貢給皇上的,不然,市井之中哪有這等洋玩意兒賣?”
“那你還拿來給我?”太貴重了。
“為什么不行?”
“這是貢品耶!”
“貢品又怎么樣?皇上賞給我姊,我姊給了我,我將它轉送給你,我看不出來這之中有什么不妥的?
你就別管這東西到底是什么來歷,重要的是你喜歡它嗎?”他沖著她笑,那是極盡心力也要討她歡心的笑。
云姜的心頭又一震,不明白他為什么要對她這么好?她疑惑地看著他。
他卻像個沒事人似的對她笑,之后便什么也不對她明說。“來吧!你也替我照一張!彼麑纯扉T的扭交到她手上。
“我!”云姜看了看按鈕,又看了看他,而后一勁地搖頭,說:“我不會!
“不會沒關系,很簡單,你躲進黑布里,會看到里頭有個我,你把我裝到里頭的小框框里,再按這個或就成了!
“可我要是照壞了……”她根本就不會用這種洋玩意兒。
“照壞了就照壞了唄!”傅相橫給她安心的笑,再擺了個帥氣的姿勢。
云姜硬著頭皮躲進黑布里,匣子的小框框里真有個小小的他。云姜快門一按,將符相橫裝進照相匣子里,也裝進了她的心坎里。
那個他,有著朗朗的笑意,兩個眼兒笑瞇得像兩彎上弦月——
云姜心湖一震,她竟看他看傻了眼!
怎么會這樣呢?云姜的心情驀地變得憂郁。
當天,傅相橫便沖好了洋畫片,但礙于自己的身分不好一天兩三回地跑去沉家找云姜,只好差人送去。
云姜一收到小相,就躲在房里頭看。
明珠也在。她們兩主仆是頭一回瞧這東西,只覺得那照相匣子好神奇,怎么這么小的一張紙,便能把人畫得如此精細,栩栩如生像真人似的。
“小姐、小姐,你瞧,這人是傅相公呢!但怎么——傅相公頭只剩一半了呢?”明珠像發現新大陸似的,大驚小怪地說。
云姜將小相接過來,果不其然,傅相橫的頭只有一半,另一半不見了。見著這怪模怪樣,她哈哈地笑說:“這是我照的。”
“小姐真差勁,瞧!人家傅相公將小姐照得多好、多美麗呀!”明珠贊嘆著。
云姜也覺得那天的自己真比平常時漂亮多了。
“咦,怎么少了?”云姜數數洋畫片的數,發現數不對。
“怎么啦?”
“我的小相掉了!
“掉了!”明珠連忙彎著身于幫主子找。
“掉哪去了呢?”云姜也前頭后頭地找著。
“小姐會不會記錯了?”
“不會錯的,我記得我那天明明在菜園子旁也照了張相,這會兒怎么沒看見那張小相呢?”云姜爬進臥鋪里找。
但無論她們主仆倆怎么我,就是找不到。
“你這舉止真像個登徒子!”
“登徒子!姊,你怎么這么說我!”傅相橫皺了臉,不服這樣的罪名。
“你有什么好不服的!你私自扣留了人家閨女的小相,自己窩藏著,這不是登徒子的行為,你還當自己是正人君子?”淑妃故意調侃他。
“這相是我拍的!
“你拍的也一樣?傊憔褪切膽巡卉!笔珏鷻M了親弟弟一眼。傅相橫也不發怒,只是揣著云姜的小相看。他覺得她好美、好美……唔——說美也許不恰當,因為在沉家還有個云雁比云姜美,但云姜跟云雁是不一樣的,因為云姜雖沒云雁長得好看,但云姜就是長得“深緣”,就是那種愈看愈令人喜歡的那種姑娘家。
傅相橫手里拿著云姜的小相,看著看著,便傻傻地笑開來。
淑妃從來沒見過自己的弟弟這么傻氣過!扒颇氵@模樣像是犯了相思病似的!
“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彼磫。
聽他這一問,淑妃可要笑他了!澳憬駜簜中午才見她的面,怎么這會就犯病了!”
“你別問我這問題,我也覺得奇呢!怎么才一會兒的功夫沒見著云姜的面,自己周身就像長了蟲似的,渾身都不對勁。”
“你這傻小子,說這話也不懂得害臊,大咧咧地把情呀愛的掛在嘴邊,你別嚇壞云姜了!
“天地良心,你這種話,我也只放在姊姊你面前說,在她跟前,我連大氣都不敢喘一口,更別說是造次的言語唐突了!彼鷣碛匾曀龑λ母杏X了。
“你真那么中意她?”
“中意她那又有什么用,云姜眼里只有那照相匣子,根本就沒有我的存在!彼魄眠^,今兒個要不是賣那照相匣子的情面,只怕他連她屋前的小院子都不會給他進去呢!
“姊,你這里還有沒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傅相橫涎著一張笑臉,討好地看著他姊。
這笑臉、這模樣,一瞧就像是不打好心眼。
淑妃睨了親弟弟一眼問:“你又想干嘛?”
“我給云姜送去!
“又給云姜!”
“云姜圖洋玩意兒新奇,我拿外洋鬼子進貢的東西去給她,她準會喜歡!倍投鄠見她的機會。
“要換成是我,成天有人給我送東西來,我也喜歡哪!”
“姊,云姜不是那些女孩。她不貪別人的東西的!
“我知道她是什么樣的女孩子,只是我的傻弟弟,我這宮里的東西全是皇上賜的,撥給你一兩樣,皇上不追究,那是皇上心疼我,也疼惜你這個國舅爺,可你不能樣樣都往我這里要,且樣樣都送到云姜那兒去,你說,這事要是讓皇上爺知道了,這罪該怎么論才不至于落人口實?”
淑妃的話著實問啞了傅相橫。
“再說,你不也說了嗎?云姜不是個貪人東西的姑娘家,她要真不喜歡你,你送什么東西過去也收買不了她的心;她要真喜歡你,縱使你家徒四壁,她也任勞任怨地跟你,不是嗎?”
“可我知道她不喜歡我!睆囊婚_始就不喜歡。
“你問她了嗎?”淑妃卻不像他那么沒自信。
傅相橫晃了兩下頭!皼]問!
“那你怎么知道她準不喜歡你了?”
“我以前對她那么壞,說了她那么多詆毀她的話,她全知道了!
“她知道,那你就去跟她陪個不是,云姜是個大方的姑娘家,她不會跟你計較那些的!
“真的嗎?”他不敢。
“真的,難不成你還不信云姜的人品?”淑妃深信云姜的本性。
“信信信!當然信。但就怕她是真惱我,所以故意借機不理我。”
“我的傻弟弟,云姜要真惱你、不理你,今兒個你還能見到她的面,跟她說上話嗎?”淑妃點醒傅相橫。
他是當局著迷,身陷其中,所以看不到事情的真相。而淑妃這么一提點,傅相橫也覺得姊姊說的有理。云姜要是真惱他,那她就不會理他了。
思及至此,傅相橫松了心,馬上眉開眼笑,他正正衣冠,急著要出宮會見云姜!拔疫@就去找她!
“你等等!
“姊”
“我是說真的,你今兒個別去比較好!
“為什么?”
“你今兒個中午才去找人家閨女,稍早又讓人送小相過去,若是這會兒又去找她,只怕底下人要說話了!笔珏櫲氖窃平穆曌u。
“說的也是。”
“明天再去吧!”淑妃建議。
而傅相橫再怎么不愿意,但為了云姜的閨譽著想,他今天無論如何也得忍一忍!昂冒!明天再去!
這是傅相橫頭一回這么聽人話,淑妃看著她這個一直無人可以管束的弟弟,一下子變得這么懂事;突然間,淑妃真覺得相橫跟云姜兩人好像通俗小說里的孫悟空跟如來佛。普天之下,她看也就只有云姜能治得了她這個弟弟了。
隔天,天才蒙蒙亮,傅相橫就起來了。
國舅府底下的奴才們從沒見過小爺這么早起過,各個忙成一團伺候著小爺。
“你們別忙了,我自個兒的事我自個兒處理!备迪鄼M心增大好,遣走了奴才們,自個兒張羅起自己的門面來。
他一邊梳洗還一邊哼著小曲。國舅府里當差的奴才們,各個是面面相覷,互瞪著對方。
他們小聲交頭接耳地問著:爺今兒個是怎么了,怎么這么樂和著?
不知道!他們聳肩,又往傅相橫的房里望去。
大伙正百思不得其解時,外頭有人神色匆匆地跑進來。
“胡二爺、胡二爺,你家母豬要生小豬仔子了,你快回去瞧瞧!焙斷徣伺軄硗ㄐ。
胡二爺一聽,急著想要回家。
在屋里頭的傅相橫也聽到了。母豬生小豬仔子!此事新鮮,他眼睛一亮,立刻破門而出,叫住了胡二爺,“你等一等!
“小爺,有事嗎?”
“你讓你家母豬先別急著生,我待會兒上你家看小豬仔子好不好?”傅相橫問。
主子問話,底下人哪有說不好的道理?但要母豬先別生,這……這怎么叫?
胡二爺正惱著,傅相橫早已沖了出去。他急著去我云姜,他心想,她是個大戶人家的閨女,準沒瞧過母豬怎么生小豬。
傅相橫試著去想象云姜看到母豬生小豬時的表情。那會是怎么樣的一個表情呢?傅相橫光是猜測就盈滿了期盼,他是如此急切地想討云姜歡心呀!
傅相橫趕到沉家時,人家大門還沒開呢!
他在情急之下,又翻過人家的墻面,偷著過去找云姜。他敲了門,是云姜的貼身丫鬟明珠來應的門。
“傅公子!這么大清早的,您怎么來了?”
“別多說了,你家小姐呢?”
“小姐還睡著!爆F在天還未全亮耶!
“快讓她起來!
“做啥?”
“你別管,也別啰嗦,快去叫醒你家姑娘,要不壞了事,我找你問罪!彼麅窗桶偷乜謬樏髦。
明珠嚇都嚇死了,跌跌撞撞地跑進里屋叫醒主子。
云姜隨便披了件披帛,素著一張臉出來見他。
“怎么了?”
“快跟我走!彼鸵。
“你等等,我還沒穿鞋呢!”云姜急忙回頭叫明珠。
明珠出來,手里頭還拎著雙繡鞋。傅相橫接了過去,彎著腰,自然而然地幫她穿起鞋來。
云姜愣了、明珠也傻了。
怎么……堂堂一個國舅爺卻幫她家姑娘穿起鞋來了呢?明珠昂起臉,往主子方向望過去。
她只見她家姑娘紅著一張臉,恁地嬌羞。
原來這般情景才叫“郎有情、妹有意”呀!明珠這會兒才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