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介不介意我們買回去吃?”
有什么好介意的?
于是他們買了一客牛肉燴飯,一客什錦燴飯,屋子里他放著燈的木箱充作餐桌,兩人坐在鋪了防水布的地上吃飯盒。她怎么看關敬,都覺得他隨和得不像個大建筑師。
“你覺得我像個做粗活的工人?”他一語點破她。
“我納悶是不是每一位建筑師都跟你一樣!睉傥恼f。
“這么說吧。我不是每次都親自動工,其實你是第一個!
“你若要讓我感到受寵若驚,你做到了!彼f的是真話。“但是,”她環視四周,“你該不會所有工作都要一個人做吧?”
“有何不可?一氣呵成。再說呢,你給我的預算這么低,算來算去,你也只請得起我這么一位工人!
給他說得她挺不好意思。“你一個人太辛苦了吧?我的本意是整個設計裝修包給你,需要多少工人,你核計著就好,你這樣讓我很過意不去。”
他哈哈笑!案阏f著玩的,你的幽默感怎么不見了?”
“這事怎好開玩笑?你還是找幾位工人來吧,我是當省則省,該花的還是要花的!
“放輕松好嗎?我自愿接下你的工作,記得嗎?你既然全權委托給我,細節問題你就別操心了!
她吃了兩口飯,忍不住還是要問出那個問題,否則如鯁在喉。
“你為什么愿意免費做這件事?”
他又是那副似笑非笑。“你懷疑我另有目的,居心叵測?”
“總有原因!
“不能單純為了這件工作具挑戰性?你做每件設計都先想到能賺到多少嗎?”
“你做的不止是設計,你還兼水泥工、油漆工、木工等等。”
“你總算注意到我的十項全能。”
他是想令她對他的印象深刻,博得她的好感?不會吧?
“別想啦,鉆牛角尖不是你的個性!
“你又了解我了!彼呛軔酆紒y想,但是的確不會把自己弄得不可自拔。她不和自己過不去。
“我知道你心思細密、敏銳,心地善良,凡事先為別人設身處地想著,為了朋友,可以不惜犧牲自己的利益!
“我沒那么偉大。”
他柔柔微笑!拔矣袥]有說過我喜歡你臉紅的樣子?”
他挪到一邊的燈忽然倒下。
又來了!她幾乎把“他”忘了。
關敬扶起燈,一點也不覺得沒人碰撞,它自己傾倒有何奇怪。
倒是這個“意外”解了戀文的難為情,她藉此轉移話題。
“你整天在這工作,女朋友怎么辦?”他的女朋友只怕有一卡車。
“我很難交得到女朋友!彼柭柤,蓋上吃完的飯盒。
“你?交不到女朋友?是哦,我相信!
“你看,我成天穿得邋邋遢遢的,誰愿意跟我出去?我身上的油漆味都蓋過小姐們的香水味。我不會跳舞,幾百年沒看電影了,也懶得去戲院人擠人,又不愛上餐館!
“只怕是太多人認識你吧?”她一猜就中。
“你還吃不吃飯?”他指指她剩一半的燴飯。
她一搖頭,他立刻不客氣地拿過去就吃起來。
“別人認得我是無妨,”他邊吃邊說!胺凑也徽J識他們。但碰到熟人就麻煩了,他們多半曾是我的客戶,一聲不吭就把我的帳付了,很討厭。再遇上叫侍應生送來一瓶香檳或葡萄美酒,推辭退回,太不禮貌,可是我是滴酒不沾的!
戀文自己也碰過幾次相同情形,了解那份尷尬。
“你怎么辦?”
“把酒轉送給和我同桌的人,然后學聰明了,再也不上高級餐廳。大家都知道我忙,也曉得我這人性格古怪,回絕吃飯的邀請,他們不會感到被冒犯!
“也是不必請不成翻臉,得罪你關大建筑師吧?”
“名氣還是有它的好處,是不是?”
他們一起笑著。
“做這一行是你自己的選擇嗎?”她問。
“有點家學淵源吧。我父親是由建筑工人出身,記得小時候,常常跟著他去工地,看他挑著石頭或磚,在鷹架上走空空似的。”他舉手比畫!澳菚r我只覺得好玩,像表演特技,父親在我眼中,是個身懷絕技的高人!
聽起來,他幼年時家境是清苦的。他淡淡的敘述口氣,仿佛說著件童年趣事,她卻笑不出來。
“后來父親跌傷了,不能再挑磚頭,改做油漆工,我還是跟前跟后,偶爾工頭不在一旁盯著,父親讓我拿油漆刷子刷幾下,我便開心得跟現在的孩子得到遙控車一樣。那時父親問我將來要做什么,我說要當蓋房子的油漆工,可以整天拿刷子在墻上畫畫!
戀文臉上微微笑著,心底好酸。
“令尊現在何處?”
“哦,享福去了,”他指指上面。“去了更高的地方。他走得很平靜,是在睡夢中去的。不曉得他在那里從事哪一行?我猜八成當總監工!
“為什么?”
“每次我拿刷子刷墻時,總聽到他的聲音由上面吼下來:‘小子,用點心,你那叫油漆嗎?想當畢加索得換把刷子!缓穑推峋腿珴姷轿疑砩狭!
眼淚不知幾時溢出了她眼眶,微笑仍掛在她唇邊!澳愠3O肽钏?”
“我從來不覺得他離開了!彼f!拔夷赣H還經常和他說話哩!
換了從前,戀文大概會以為他母親精神異常,現在,她聽了卻精神一振。
“你母親看得見他嗎?”她急急問。
“誰知道?”他又聳肩。
“你呢?”
他但笑不語,收起兩個飯盒,放進袋子。
“關敬——”她還想追問,卻聽到外面有聲音。
“關敬,你猜我帶什么來了?”
莊琪。戀文站起來,關敬已經走了出去。
他一走,“他”就現身了,還是滿臉的不悅。
“沒半點安寧!币婚_口就是抱怨。
又換了衣服。粉紅、淺紫條紋襯衫,深紫色吊帶拉著象牙色長褲,十分瀟灑出眾。
“你很會穿衣服。”她不由得贊道。
他臉色好看了些!澳阆矚g?”
“我喜歡你配色的方式,獨樹一幟!
他靦腆地笑了。
“能不能請你幫我個忙?”
“你說!彼桓卑徒Y她的口氣。
“你偷聽便罷了,不要制造些怪聲音、怪現象,行不行?”
他臉拉沉了下來。“這哪是幫你?你是為那討厭鬼求情。”
“你想嚇他,他無動于衷,你不覺得沒趣嗎?”
“哼!
“你叫人家討厭鬼,你算什么鬼?”
“我不是鬼!”
她嘆一口氣!澳闼蓝疾桓嬖V我你的名字是不是?好吧,我放棄,以后別來和我說話了,我懶得理會無名氏!
關敬和莊琪一前一后進來了。
“你就叫我無名氏好了!绷粝逻@句話飄在空中,“他”消失了。
“美人!”莊琪喊著撲過來,像彼此多少年沒見了似的!拔也粫缘媚阋苍谶@,還以為你在公司加班呢!
也許她是該加班的。
關敬抱著雙臂站在一旁,笑吟吟的看著莊琪。她一身黑色軟色背心和短裙,苗條玲瓏的曲線,修長的美腿,耀眼極了。
“美人”這個封號應該給她才對。戀文對她微笑。
“人家幫我,我管飯,說好的嘛。打了多少次電話找不到你,又說你今天要晚點回家,這會兒我們都吃完了,你才蹦出來!
“哈,沒口福的是你們,我專程開車到深井買了一只燒鵝,現在美食就我獨享啦!”
莊琪本來今晚不知和誰約了,最后又決定跑來找關敬,誰能說這不是最好的選擇呢?她每次回來就把自己丟進一個接一個約會,弄得筋疲力盡,卻不見她比較快樂,反而更空虛寂寞。
但愿和關敬一樣,她能找到她的心靈和感情歸依,如此默默祝福著,戀文拿起她的皮包。
“你就在這和他作伴吧,我可真要回去加班趕工了!
“不送啦!鼻f琪揮揮手,打開她帶來的燒鵝,兀自吃起來。
“我送你!标P敬說。
這兩個人,像她是來他們家做客似的。不過戀文什么也沒說,朋友在她的家里感到無拘自在,這是很好的。她悵然若失地走出去。
“你真的要加班,還是有約會?”關敬用不經意的口吻問。
“都是。”她答。
虛榮。她嘲笑自己。她不想讓他知道她孤家寡人,回小公寓去伏案工作,孤單寂寞。想想,上一次有人約她,是多久以前的事了?也許她該學學莊琪,誰也不完完全全的拒絕,碰上十分寂寥時,總有那么幾個可用來打發時間。
戀文一直不愿如此,她覺得既無真心真意,就沒有必要拖著人家,那樣對人太不公平。
“男人有幾個不是拿女人來消遣?這叫禮尚往來!鼻f琪自有她的道理!昂螞r我又沒和他們許下海誓山盟。”
莊琪笑她八股。
“真的加班嗎?”關敬又追問一句。“等一下打電話查勤哦!
“你查哪門子勤?”她笑著白他一眼。
“我送你吧!
“不用了,滿街的計程車!
“替你省錢還不好?”
他真當她如此吝嗇小氣嗎?戀文越發的不要他送了。
偏偏她在路邊等了半天等不到一輛空計程車,她的老爺車雖老,沒了它還真不方便。
“這里吵死了!
她差點尖叫出聲。無名鬼緊靠著站在她身邊。
“你呆呆愣在這做什么?”他倒是比她還不耐煩。
戀文倒抽一口氣!澳阆雵標牢覇?‘你’在這做什么?”
“你把那兩個煩人鬼留在我屋里,我受不了他們,就跟你走嘍!
這個鬼死不承認自己是鬼,卻把好端端的人都叫成了鬼。
“你不能跟我走!彼h顧四周,還好人來人往,匆匆忙忙,沒人注意到她在和鬼說話。
“我跟你說過。只有你看得見我。還有,我——不——是——鬼!彼蛔忠蛔粥嵵芈暶鳎蛩伦詈笸核频。
“別人看不見你才糟哪,人家會以為我精神錯亂,站在路邊自言自語!
“凡夫俗子的想法不足為慮!彼恍嫉仄财沧臁!拔覟槭裁床荒芨阕?”
“不能就是不能。我要回家。”
“我想看看你家是什么樣子!
“那也不算我家……哎,跟你說這些干嘛?你回去啦!
終于一輛空計程車駛來,戀文趕忙攔了跳上去。
“彌敦道、廣東道口!彼嬖V司機。
“那是什么地方?”
怎么他開計程車連這兩條大路都不知道?
幸好她沒問出口,醒悟到對她發問的不是司機,她轉頭瞪住無名鬼。
“你……陰魂不散!彼龤獾靡
“小姐,你說誰陰魂不散?”司機回頭看她,然后看倒后鏡!坝袎娜烁櫮銌?”
唉,真是有口難言。
“沒事,沒事,我……你快開車吧。”
“嘩,好大的派頭,”無名鬼說!澳阌凶约旱乃緳C呀!”
“你不要說話行不行?”戀文沒好氣地咬牙切齒。
“我什么也沒說啊!彼緳C說。
“我不是說你!睉傥陌蛋瞪胍。
“我說話有什么關系?”無名鬼抱怨。“他又聽不到!
“你……”看到計程車司機投來的奇怪眼光,戀文閉上嘴。
“你的司機該換了,他開車技術不好!睙o名鬼批評道。
交通擠又亂,如果車不搶位左穿右插,八百年也到不了目的地。戀文不作聲。她自己開車時可沒計程車司機這么膽大又技術高超,總是悶悶地乖乖排在車龍中間。
關敬的駕駛技術才是一流。他懂得如何在車流中穿梭如魚,一點也不讓人覺得心驚膽跳。應該讓他送才對,他在身邊,這個鬼就沒法上車吧?
“怨你自己,別嫌棄到我頭上來!睙o名鬼對她板著臉。
又見他看出她的心思,她更懊惱地抿緊了嘴。
“你教他們占住了我的房子,吵得我不得安寧,害我非離家出走不可,我又沒處可去,當然只有跟著你。冤有頭,債有主嘛!
這是什么話?把她說成他的冤大頭債主!
關敬和莊琪在那屋里做些何事吵得他不得安寧?
“你說話嘛,不出聲,多無聊!
“話都教你一個人說完了!睉傥囊幌峦浟,回了一句,司機馬上飛快地瞥她一眼。但她沒有看見,她瞪著無名鬼!澳阆萝囆胁恍?別在這煩我。”
“我哪有煩你?你根本不理我!彼f分。
“你為什么非纏著我不可?你缺錢用嗎?我回去給你燒紙錢好不好?你要多少錢給你燒多少。”
車子忽然嘎地靠邊停住。
“小姐,你下車吧,車錢不要了。”司機臉色發白。
戀文還不知道怎么回事,她看看車窗外面!拔疫沒到啊!
“你下去換一部車吧,拜托!
戀文無奈,打開皮包拿錢。
“不用了,不用了!彼緳C發狂地搖手,砰地把車門打開,就差沒動手把她也推出去。
戀文下車前扔下一張五十元鈔票,等車子沒命的呼地開走,那張鈔票又給扔出來,掉落在馬路邊。
“是吧?我就說你這司機不好!
戀文仰天哀嘆,看樣子他是跟定她了,甩不脫他,全香港的計程車司機記住她的模樣,搞不好明天她也被當成鬼了。
偏偏這時候天空飄下雨來。沒法子,會淋濕也得走了。她又想起關敬。叫他送可以省去多少麻煩,但留下莊琪一個人……她自己何嘗不是一個人?
她是太善良,還是太笨?
“奇怪,我也常問我自己這個問題!彼。
她對他一無所知,連姓名他都不肯說,忽然聽他說起和他有關的活,戀文馬上興致升了上來。
“哦?你的疑問從何而來?”
他偏頭注視她半晌,那神情、那眼光給她一種熟悉感。不過這又不是他們第一次見面。
“你很漂亮,”他輕輕說!伴L得很像我曾經認識的一個人!
“你的女朋友?”
他不否認也不承認。雨霧中,白皙的臉有份滄桑落寞,看得她心有戚戚焉。
“她現在何處?”會不會還活著?
“不知道!豹q豫了一會兒,他慢慢回答。“我一直等著她,相信她終會回心轉意,明白我的心。”
是個傷心人呢。不,鬼。她一想到立刻警惕起來、但他這次卻沒表示抗議,反而心事重重地。
“她叫什么名字?或許我可以幫你找找她。”
他搖頭。“要嘛,她心甘情愿回到我身邊。找她何用?強得來的感情,不如不要。”他語氣平淡,泰然地對她一笑,又說:“你真的和她好相似!
不好了,他該不會移情移到她身上來了吧?
他又補充強調——“神韻、五官都像,連說話的神氣也酷似呢!
“但我不是她。”她急切地說。
他笑笑!拔抑馈ξ襾碚f,她是獨一無二的!
好癡情的幽靈。戀文惋嘆。若有個男人愛她,對她用情如斯,她也算不枉此生了。
不知不覺地竟走到了公司大樓門口,她頭發滴著水,棉紗套裝濕了一大半。
但他就好像走在太陽底下似的,還是干干爽爽的。
“喂,你待在這兒,我上去辦公室拿些東西就下來!彼淮!皠e亂跑啊!
他愣愣地看著摩天大樓,也不曉得聽見沒有。
戀文上了樓,一出電梯就碰到李云。
“戀文,你怎么又回來了?”
“回來拿些東西!
她急促地走過走廊,李云尾隨著。
“幾個老板關著門開了兩個多小時的會了!崩钤聘嬖V她。
“哦!睉傥牟魂P心這種事。他們一天到晚開會。“咦?你怎么還沒回家?都快八點了!
“老總的秘書請假,他要我留下來,在他開會時,幫他接接電話。”
戀文在放圖的圓筒架上翻來找去。
“找什么?”
“‘香閣’的設計圖。奇怪,明明放在這的。”
戀文做事向來井井有條,東西從不亂放,完成的和未完成的圖分得清清楚楚。她的辦公室整齊得像常衍青說的——“一只蚊子飛過去都沒處藏身!
“是不是這個?”李云問。
戀文轉身,先嚇了一跳,繼而幾乎昏過去。
無名鬼站在窗子旁邊的長影工作臺前,他專注地看著她,擺在他面前的,正是她找了半天的圖。而李云走講來。伸手指向那張圖時,她的手穿過他的身體然后把圖拿了遞給戀文。
她忘了李云看不見他,緊張得呆若木雞。
“嘿!”無名鬼發出抗議!拔疫沒看完呢!
喊著,他便要搶回那張圖。戀文及時清醒,忙在空中接住它。
“謝謝!彼蚶钤普f。
無聲地,她對無名鬼吼:誰叫你上來的?
“戀文,你臉色好難看,是不是不舒服?還是太累了?”
她吞著口水。他就在李云身旁,戀文真怕他突然施起法來,令什么東西飛起來還是什么的。
喂,你可別亂來!
他對她做個怪相。
幸好莊俊風喊人的聲音傳過來,李云跑了出去。
“我不是叫你在樓下等我嗎?”戀文不敢大聲發作,壓著嗓門。
“這里就是你的家啊?”他輕聲問。
“這兒是我工作的地方。你快走吧!
“不要老是趕我嘛。那個女的是誰?好沒禮貌!
“你亂動我的東西,還怪別人沒禮貌,豈有此理。你這么輕聲細語的干嘛?”
她又萬分緊張起來!霸谶@兒其他人聽得到你說話嗎?”
“不知道!彼柭柤。“你輕聲細語,我就輕聲細語嘍。”
戀文吁一口氣,又嘆一口氣,手指按著太陽穴。
“你不舒服嗎?”
她瞪他!拔沂娣煤埽灰汶x我遠遠的,我立刻百病全消!
他臉色一暗,隨即消失。
“哎!”戀文卻不忍心起來。
李云回來了。“戀文,老板請你去!
戀文眼睛在辦公室里轉。他真的走了。
“又找什么?我幫你找,你快過去吧。他在他辦公室!
戀文邊走邊左右看看,回頭望望,看他是否又跟著她。
我沒處可去,當然只有跟著你。
他一個孤魂,真的,教他到哪去呢?
“戀文,”莊俊風一改平日的冷漠,伸著手由辦公桌后一路迎過來,仿佛她已經離職,是路過前來的訪客。“我正好要找你。白天太忙了,一直沒機會請你來!
對公司,她心中無愧無疚,他突然的熱誠沒讓她感到受寵若驚,納悶倒是有的。
他請她坐在他辦公室待客的長沙發上,還親自為她倒來一杯茶,然后坐在她對面。
他雙手交纏,斟酌著如何啟齒。戀文捧著茶杯,再次想到他和莊琪有多么的不同。想到莊琪,關敬的影子隨著浮現,她不禁惆悵起來。
“聽琪琪說,你要成立自己的公司?”思慮半天,莊俊風終于找到了開場白。
“只是個理想!睉傥拇鸬闷胶。“我想對于我本身有幾分能力,也是個考驗!
“戀文,你的成就是有目共睹的,不必太謙虛!
“總經理,我到目前為止得到的所謂‘成就’,都是‘雅仕’的。是,很多客戶下訂單指名要我的設計,可是我是‘雅仕’的舒戀文,如果沒有‘雅仕’,我這個個體是否仍能擁有相同的肯定?我需要突破,我不知道你能否了解!
莊俊風笑容可掬,看上去是真誠的。但他平時給人的印象十分深沉,她提出辭呈后,傳出那么多把她形容得宛若叛徒的謠言,他今天找她私下談,目的何在?
戀文不是在意或擔心,她很不喜歡爾虞我詐。
“本來我以為有人高薪挖角,你沒給我爭取你留下的機會就立刻跳槽求去,大家相處一場,心里難免難過,你明白吧?”
明不明白都不要緊。她點點頭。
“你要自立門戶,需要些基本客戶以創基業,這我可以理解。憑我們的關系,還有你在‘雅仕’這幾年,公司待你如何,不用我說,相信你是個至情至性、明辨是非的人,你明明白白和我商量,我不但會幫你,也會主動提供你幾個大客戶。以我和他們的交情,他們定然不遺余力的支持你。這樣說,你明白嗎?”
她又沒有智能障礙。
這實在有趣!把攀恕辟即蟮姆b公司,生意網遍及東南亞,又是本地服裝界一枝獨秀,她一名小小設計師,莊俊風竟如臨大敵。
戀文登時充滿信心。
“我明白,總經理!
她什么也毋須多說,將來若有“雅仕”的長期客戶自動轉向她,“搶客戶”這個黑鍋,她反正不背也得背。莊俊風是在告訴她,聰明的話,不要接原來和“雅仕”有生意往來的客戶,大家尚可維持友好關系。
在商言商,非友即敵。一定要如此嗎?戀文原來是難過的,現在只覺遺憾,但起碼她可引以為戒,也算是上了一課。
最后,莊俊風對她說:“你手上的幾個計劃轉給李云好了。你既有去意,工作起來就沒法像以前的全神貫注,我還聽說你的新居和工作室都在裝潢中,不如明天來把工作交接一下,你就不用勉強待二個月了!
她一陣瞠然。
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莫過于此吧?哎,也好,她本來準備好好趕幾個日便將該做的做完才走,人家不領情,她若說明一番心意,倒好像她巴結著表現她的赤誠似的。
她出來時,李云已經走了。望著她的辦公室,戀文不禁唏噓。
雨已經停了,突然無事一身輕,她卻無處可去;厝プ√幝,小公寓是莊俊風的,經他剛才那么一表態,她覺得好像應該馬上搬走,再住一夜都覺心中不舒坦。住了幾年,現在才感到猶如寄居蟹,她反應還真遲鈍。
想到她正在裝修中的新家,也因為擔心打擾莊琪和關敬,只好作罷。
一個是她的好朋友,一個是她心儀的男人。舒戀文啊舒戀文,你是怎么回事?
活到了二十八歲才知煩惱為何物,就是這么回事。終于買了房子,卻無家可歸,失業時身邊沒有個可談心的異性伴侶,只單戀一個長得像萬人迷的男人。慘哦!
她嗒然失笑。戀個頭啊,她不過是欣賞關敬,喜歡他隨和的作風。
那干嘛想起他和莊琪單獨在一起,她心里就酸酸澀澀的?
“你還要走多久?不累?”
戀文大叫,路人都轉頭看她。她尷尬得手足無措,幸而現在是晚上,她走的行人路的燈光不很亮。
“又嚇著啦?又不是第一次看到我,老是這么大驚小怪!
戀文惱也不是,笑也不是!澳愫喼薄銖哪拿俺鰜淼模俊
她其實很高興看見他。
見她神情并無怒色,他笑了。
“我哪兒也沒去呀。照你說的,在大門口等你嘛!
他有點稚氣的笑容,再度令她感到似曾相識。
“你在樓下門口?我怎么沒看見你?”
“你有心事嘛。那個丑男人惹你不開心了,是不是?”
戀文一時有些迷惑,繼而恍悟,笑了出來。
莊俊風將近望四之年,身材中等,相貌不是俊男之級,可是說他丑就有點過分了,只不過或許做生意交際應酬過多,和大部分事業有成的男人一樣,腰圍變粗,挺著個啤酒肚。
“沒什么啦,他有他的立場!
“聽起來,他剛剛炒你魷魚了,對不對?”
“沒這回事,我本來就辭職了,他只是讓我提早走而已!
“走去哪?這么晚了,還叫提早走?”
“唉,你不懂,少管閑事吧!
“你的事怎么叫閑事?丑男人欺負你,對不對?我就看他一副奸詐的樣子!
“不要亂批評人家!
“但是他欺負你。”
“看你,像個孩子似的。你到底幾歲?”
他鼓著臉,翹著嘴!拔也挪皇呛⒆!
“那你幾歲嘛?”
“你明知故問。老把人家當孩子,討厭。”
他把臉轉到一邊去賭氣。戀文益發覺得好笑。
“你表現得像個孩子啊。我連你的名字都不知道,哪會知道你幾歲?”
也許他離世太久,當了太久的孤魂,自己也不記得年紀了。當他思索良久她想道。
結果,他竟說——“我十七歲!闭f得不甘不愿的。
十七歲!啊,這么年輕就……戀文心中感到不忍和惋惜。
“年齡這么大的秘密都說了,名字總該可以告訴我了吧?”她輕快地挪揄他。
他這回皺眉苦思了更久,仿佛她給他出了個更大的難題似的。
“好了,好了,不要如此為難,不想說就算了,我就叫你無名——”
“我忘了!
她怔住!笆裁矗俊
“想不起來!彼ьD的望著她!拔彝宋倚丈睹!
說完,他忽地在她眼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