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云錦的心情十分不好。她差不多被徹底禁了足,一步都不準踏出大門,云二的說法是:你就這個命,不認也得認。
云錦把閨房里的茶杯茶壺砸了個干凈,五彩的繡線扯得一節一節,繡繃子砸在觀音像上,大紅的錦緞更剪得東一塊西一塊無處不在。
心里怨毒得火燒一般,憑什么她就該這個命?她該做的是春風得意少年登科的狀元郎的夫人,那才稱得上郎才女貌,琴瑟和鳴,塞這么個半截進了棺材的死老頭子給她,半夜翻個身都要做噩夢,她死也不要!
四處看看,再也找不到什么可砸的東西,桌椅她是搬不動的。云錦咬著牙,用力拉開門。
刺耳的聲音嚇了站在門口的兩個家丁一跳,忙垂下頭來,“二小姐。”
“我就在這個院子里轉轉,怎么,你們也要跟著?”
兩個家丁齊齊道:“小的不敢!
偷偷對視一眼,心里叫苦不迭。這府里的小姐公子們,明狠暗毒的,沒一個好伺候,總是他們做下人的最遭殃,干什么都得小心翼翼。
云錦冷哼了一聲,轉到了墻根處,打量著高度。反正都派人來看著她了,擺明了不相信,那她也沒什么好忌諱的。
正思量著,要到哪里去弄架差不多高度的梯子,不妨那墻頭上忽然顯出一個人的半身來。
云錦吃了一驚,下意識尖叫:“來人,捉賊啊——”
那人顯然也被她住,搖搖欲墜地在墻頭上晃了兩晃,居然“砰”的一聲,栽到了離她鞋尖只有一步之遙的地上。
兩個家丁不敢怠慢,三步并作兩步沖了過來,把那人拎起來,一左一右牢牢按住。
溫宣桑這一跤實在摔得不輕,滿眼的星星好半天才漸漸消失。
她離開這里已久,不知道云府的格局已經變過,只照著記憶,尋了原來最偏僻的一處后墻,想要偷偷爬進來,眼看就要成功,誰知竟與一人對了個正著。
云錦看了她一眼,隱隱有些說不出的奇怪感覺。遂伸手把她摔散的頭發撥開,仔細盯著,越看那種不對勁的感覺就越強烈——
“是你!”
恍悟地叫出聲,她以前一向拿這粗丫頭當做出氣筒,雖然幾年不曾見面,倒還認得她的眉眼輪廓。
溫宣桑下意識嫌惡地皺眉,“吵死了。”
云錦習慣性地一耳光就扇過去,“這里有你說話的余地?這么多年,居然還活著,果然賤命就是賤命,怎么折騰都沒事!
剛剛遠離的星星又被扇回了眼前,宣桑暈沉了一下,總算由這手法認出,她撞上的是誰了。
冤家的路果然比較窄啊。
溫宣桑冷冷地笑:“我也很奇怪,像你這種一萬年都嫁不出去的蛇蝎女人,怎么老天還沒有收了去?”
她在千秋寨耳濡目染已久,印象里,罵女人的話最嚴重的就是咒她嫁不出去。剛才那一個耳光勾起她所有拋棄的過去,當下毫不猶豫,就撿最具殺傷力的一句奉還了回去。
“你——”云錦倒抽口氣。這句話正好擊中她現在的隱痛,精致描畫的五官都扭曲了,“啪”地又是一巴掌,“云霏!你忘了你是什么身份?你娘見了我都不敢坐著,你有資格跟我這樣說話?”
臉頰木木的,沒覺得痛。宣桑眼睛亮亮地看她,破裂的嘴角詭異地上揚著,陡然間雙肩一退一振,整個人滑行出去,從奇怪的角度脫開兩個家丁的壓制。緊跟著,三記耳光連環摑在云錦還帶著睨傲的臉上。
“兩巴掌是還你的,剩下一個是代我娘的。”溫宣桑抹了一把嘴角的血跡,笑瞇瞇地道,“你不配提她,姓云的一個都不配,記住了。”
兩個家丁看著云錦恐怖的臉色,哪里還敢再等她吩咐,立即出手,重新把溫宣桑壓制住。他們剛才大了意,這時卻是一點也不敢松勁了。
“好痛,不用這么緊張的吧!毙P÷暪緡。她其實根本沒什么武功,只零零碎碎跟著溫良玉學過一點點,像剛才那招,不過僥幸得手。
云錦全身發抖,卻不想再把巴掌還回去了,這種兒戲般的懲罰,根本解不了她心頭之恨!
這死丫頭,天生就該任她踩在腳底下,居然、居然敢對她動手!
“說我嫁不出去——”云錦狠狠地絞著手中的錦帕,咬牙,在原地來回走。
溫宣桑懶得理她,這個“前二姐”的腦子不會有什么新意,她至多受受皮肉之苦,忍忍就過去了。倒是要動點腦子,怎么從這里逃出來,才好找罪魁禍首算賬。
“我嫁不出去——”云錦又重復了一遍,霍然轉身,湊近她。
“就是我說的,怎么樣?”她毫不示弱地瞪回去。
云錦同樣在滲血的唇角卻愉快地揚起,“那好啊,既然我嫁不出去——云霏,那就你去嫁好了。”
她無比愉悅地繼續道:“賤種也有點用處,真好。你這一回來,就什么都解決了!
現在,溫宣桑終于又弄明白了一件事。
原來和親的事是真的有的,京城某尚書的事也不假,原定的人選是真正的大姐云起,只是她早已逃了,于是云錦順序補上。去千秋寨的云縱修,只是借用了這個名頭好留下來,然后利用她,取得陣圖。
終于全部清楚了,然而此刻溫宣桑卻完全顧不上這些。
她被塞在云二小姐的繡床下,用繩索捆得結結實實,已經呆了一天一夜,等到明天的這個時候,就可以直接送上花轎了。
——那就你去嫁好了。
好吧,她收回之前的話,云錦這次還是有點新意的,別人讓她代嫁,她就把自己推上花轎,這叫什么來著?以牙還牙?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唔,好像都不大對。
溫宣桑辛苦地轉了轉酸麻的脖子,再彎彎冰涼的手指——她也就這兩個部位還能動動了。
真郁悶,云錦說她不想嫁,難道她就想了?雖然大哥現在可能不太想要她了——嘆氣,算了,她還是不要抱這種不可能的希望了,大哥明擺著就是不會要她了。不過,不代表她就要對別人有興趣不是?惡,何況還是個連云錦都不肯要的老頭子。
云家這些人,果然還是如記憶中的一樣,自私惡毒到理所當然的程度呢。
“三哥,你怎么來了?”是云錦有些怯怯的聲音。
外間的腳步聲伴著淡淡的反問跟著傳進來:“你說呢?”
云錦鎮定地擠出笑容,“三哥說笑了,我怎么會知道?”
“笑不出來就別笑了,”云三掃她一眼,旋即直往臥房進去,頭也不回地接著道,“看得我惡心!
“……”云錦憤憤吞下這口氣,跟進去,道:“三哥已經派了人日夜看著我了,我也認了命,還想怎么樣?”
云三在床前站定,目光隨意游移著,似乎連看都懶得看她,“別這么激動,也別這么明白地告訴我有花樣;蛘吣阌X得,我派來的人,是聽你的多一些,還是聽我的多一些?”
云錦刷白了臉,她就知道那些賤仆靠不!原想利誘加上威脅,起碼能撐過兩天的,那時木已成舟,想挽回也沒有余地了,她至多挨頓罵,過后依然是她金尊玉貴的二小姐。沒想到云三精明至此,一天的工夫就嗅著味找了過來。
“你是什么潑婦性子,這府里有哪個不知道?砸了砸東西就安靜了,也不找別人出氣,你身邊的兩個丫頭連塊頭皮都沒傷,反常到這種程度,你覺得我有什么理由不找相關人等打聽一下?”云三說完,低了頭,道:“出來吧!
床底下“嗚嗚”兩聲。
——大哥啊,你被捆成這樣,動一動給我看看?
云三微皺了眉,蹲下身去——這個人雖然整個散發著陰毒的氣息,打扮得又像個金燦燦的金元寶,兩者搭配起來很有些不倫不類,這一矮身,不知怎的,卻分外得——有種紆尊降貴的味道——
云錦看著他動作,怔怔地,竟然忘了阻止和驚慌,潛意識里,竟詭異地感覺,有點嫉妒床底下的那個人——
云三伸進一只手,把床底下那個肉粽拖了出來,拿出她口里的布團,打量了一下,“原來是你。”
溫宣桑啞啞地咳了兩聲。她從被抓到現在滴水未進,嗓子干得一時說不出話。
云錦聽到她的咳聲終于回過神來,赫然倒抽一口冷氣——她在亂想什么!
“你來干什么?找死?”
溫宣桑大大愣了一下。印象里,這個三哥的娘死得早,一直是和她一掛被欺負的,除了不會哭之外,沒比她出息在哪里。怎么現在——會是這種口氣?而且看上去,云錦還十分忌憚他的樣子。
“那個,我沒找死的意思!边有點呆地答道。
云三起身,居高臨下地俯視,“那就是要別人死了?是你的話,我看不出有什么差別!
宣桑又被刺激了一下,小聲嘟噥:“就算吧,我本來也沒準備活著回去!边@人好毒的嘴。
“何必這么英雄?都覺得自己死了也無所謂嗎?”云三忽然冷笑了一下,沁涼入骨,“橫豎活膩了,也別太浪費。云錦,照你的意思辦。橫豎人家就是來送死的,怎么好辜負?”
眼中黑暗的氣息漫卷,掩不住,也不想遮掩。為什么都這么喜歡往虎口里送?笨蛋就該乖乖地等人拯救,做不來動腦子的事就應有自知之明,逞的什么強?這些人又有誰稀罕?死了也只是活該,還要被想救的人踐踏上兩腳打上沒用的印記。云錦心中一喜,轉見他的神色,又不由打了個寒戰,硬著頭皮道:“三哥,你、你說真的?”不管為了什么原因,有了轉機總比沒有的好。
溫宣桑卻傻了眼。愕然地微張著嘴,遲來地有了害怕的感覺——她不怕云錦,也并不把她說的話放在心上,被抓后,腦子一直都耗在如何逃出去的問題上,對于自己將有的遭遇,其實沒有什么真實感。
但現在,同樣的事情,由這個人說出來,不知怎的,被逼代嫁這個原來還覺得很遙遠的事瞬間便被拉到了眼前,那種恐懼難過——也好像同時被拉到了心底。
云三淡哼了一聲,誰也不看,竟徑自走了。
宣桑費力地仰頭,看見云錦開心得暈紅的半邊臉頰,眼前只覺得一片黑暗。
大哥……
這種時候,為什么明明知道不可能,卻還是只想得起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