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宣桑一手捂著額頭,一手捂著膝蓋,在地上呆呆坐了一刻,無聲的抹抹眼淚,爬起來抓好小包袱,一拐一拐地繼續在山林中穿行。
不痛不痛——
努力在心里自我催眠,可是效用不大,摔傷的地方還是火燎一般。
抽了一下鼻子,早知道就把那瓶用剩的金創藥帶上了。都是傷心過度,竟然連闖蕩江湖的必備良藥都忘掉,匆匆收拾了兩件換洗衣服就跑了出來。
回不去了。
眨掉眼睫上新冒出來的淚珠,再也沒臉回去了。她引狼入室,把官兵引了來,整個千秋寨就要因她一人而蒙難,好好的安寧日子被踐踏。這種大錯,就算從祁連山上跳下去一千次,也是沒辦法彌補的。
都是云家的混蛋,她十多年前就該知道姓云的沒有幾個好東西,還瞎了眼地去可憐他,把他留下來,給他蓋房子——
宣桑停下腳步,臉色忽然一變。
“居然——”
那個混蛋居然還親過她!憤憤地立即抬起沾了若干根草葉的袖子向額頭擦去。
裝什么好人,扮什么很對不起很想念她的樣子,這才幾天,狐貍尾巴就全露出來了!她自從六年前那件事后,就一直很排斥別人的碰觸,要不是、要不是看在他態度還不錯的分上,當時就叫人把他丟到京城去和親了——
慢著,錯了,他連性別都是假扮出來的,這自然也是編出來的鬼話了,從頭到尾,這就是個張開了等著她往里鉆的圈套。
那個詞怎么說的來著?白眼狼——簡直就是個反咬一口的白眼狼!
她這個蠢到家的“東郭先生”,自己鉆進去就算了,還把幾百人都一起陪葬了進去。大哥一定恨不得當初沒有救過她,現在說不定就在找她的路上,等不及要把她大卸八塊了。
眼淚更加控制不住,斷線的珠子一般撲簌簌直落下來。想到那個人,心里一痛,腳下一滑,撲咚,又是一跤。
腫腫的腳踝滲出血來,卻沒有感覺,只是心里難受得要喘不上氣來。
六年的身份欺瞞,加上如今的大禍——會被原諒這種事,她是想也不敢想了。
事到如今,能做的事情只剩一件。那個狗官——從來沒覺得這種人配當她的爹,娘的賬還沒有算,現在連她好不容易得到的新家也不肯放過,原來都不想再計較了的,可是,握緊了袖中的匕首,感覺金屬的涼意一直滲進心里,為什么,為什么想要動她最不能忍耐的禁地呢——
閉上刺痛的眼,六年前那個巷子里的黑暗漫天撲來。
不可原諒啊。
云府的后院。
“大哥怎么還沒回來?”一身綾羅釵環的少女手持著富麗牡丹花色的團扇,精雕細琢的柳眉細微地擰著,不安地小步踱來踱去。
“你問我,我問誰?”蹺著腿坐在院子里的年輕男子懶洋洋地道,交疊的腿一晃一晃。他相貌其實不算差,只是一身打扮富貴得無敵,整個人的氣質卻還不足以撐起來那些繁雜的佩飾,反被壓得俗氣無比。
“女人少跟著瞎摻和,晦氣。”坐在那男子對面的人也厭煩地皺眉,相貌與前者有三四分相似,同樣打扮得金燦燦,展覽家當一般,遠遠地看著,好像兩只金元寶面對面。只是后者的眼神顯得陰冷一些,雖然同樣像個金元寶,效果倒不至于也那么糟。
“要砍頭大家一起砍,誰也跑不掉,你急什么?”
少女被他的眼神看得縮了一下,再聽他的話,心內更是一陣惶急,“砍頭——不要,我不想死,一點都不想,都是大哥,說去想辦法,到現在還不回來,他、他不會先逃走了吧——”
咣當!
一個白瓷茶杯在她腳下炸開,冒著白煙的熱茶濺上她的石榴裙擺。
“……”少女得啞住,動都不敢動。
“叫你閉嘴,沒聽見嗎?”
把玩著剩下的蓋碗,男子盯著她的目光陰寒如毒蛇的信子,“你放心,你們沒逃到天涯海角之前,他死也不會走的。那種蠢貨,殺了他也不會聰明到懂得拋棄廢物!
“說話何必這么難聽嘛!避E著腿的男子笑嘻嘻地打圓場,“怎么說大哥也是為了我們奔波,錦兒,等大哥回來以后,那種話可不準在他面前提,不然以后再倒霉,他真不管,你哭瞎了眼睛也沒用!
云錦回轉了一口氣,連忙點頭。
陰冷的男子不耐地看她一眼,“還站著干什么?回房繡你的花去,林尚書七天后就要迎你入門了,難道這些事情還要我教你?”
“三哥——”云錦急急呼喚一聲,一對上他的眼,聲音不由自主又降了兩格,心里的哀怨卻是有增無減,“林尚書比爹還大五歲,我、我——”
“怎么,不情愿?”蹺著腿的男子冷笑了一聲,“別身在福中不知福了,你想想,‘尚書夫人’這個稱號,聽上去就風光無限不是——雖然是續弦啦。要不是阿起逃了,你以為輪得到你?”
“那正好證明大姐不愿意嘛。”不服氣地爭辯,想到那個年過半百的老頭子,就不由打了個寒戰。她堂堂知府千金,才貌也沒比誰差在哪里,憑什么后半輩子就要這么葬送?要不是有大姐逃走的先例,現在對她的看管嚴了很多,她早也跟著走了。
雖然說,爹這次想要翻身在很大程度上需要依賴那個老頭子,不過這和她有什么關系?要她犧牲,太不甘心。
“沒人問你的意見。”云二也不耐煩了起來,“別給我想花樣,這么點事都做不好,養你十幾年還有什么用?及早認清自己的身份,敢在這時捅亂子,看爹饒得了你。”
養你就有用了?除了在城里到處惹事橫霸還做過別的什么?云錦惱怒地扯著團扇的穗子,只是不敢抱怨出聲。
云三轉著那個蓋碗,斜著眼,“還沒怎么樣呢,就這么迫不及待窩里反了?我瞧也不必那個蠢貨在外面費什么勁,算計什么人了,直接我們一拍兩散豈不更好?還省了朝廷的兩口刀錢呢!
云二不著聲了。
“……”云錦連扇穗也不敢扯了。
這個三哥,和很久前就不知死活的臭丫頭云霏一樣,都是庶出,也都被兄弟姊妹們欺負大的。后來出去了兩年,再回來時,不知怎么神氣就全變了,陰毒得不行,隨便一眼掃過就仿佛颼颼的寒風穿骨而過,甚至不用實際地去做什么,家里就沒人敢再惹他了,最得寵囂張的小弟都繞著他走路。
“沒什么要委屈的了?”
淡淡的口吻,云錦聽得一凜,心知這是最后的警告,咬了咬唇,終于放棄申辯。轉身,不情不愿地往自己閨房的方向離去。
云二怔怔地出了一會神,問道:“縱仁,你說,大哥到底幾時回來?”
天際的濃云不自覺間一層層壓上來,無章法地互相擠壓著,愈積愈厚,且有緩慢移動過來的趨勢。
“回來嗎……”云三縱仁瞇眼看著天際。指尖的蓋碗滴溜溜地轉。
這種如同腐爛的蜜桃一樣的地方,外表看著又紅又誘人,一揭開那層薄薄的皮,滿手流溢的毒汁洗都洗不掉,要那個蠢貨回來——陪你們一起爛死嗎?
不像家的家的空架子,就該一腳踹散了才干凈。
——千秋溫良玉,莫讓我失望啊,虧本的買賣,我不怎么喜歡做呢。
啪一聲輕響,蓋碗扣在桌面上。云三悠然起身,漫不經心地甩下毫不相關的一句:“要下雨了!
留下滿頭霧水的兄長,徑自而去。
轟隆隆。
這個夏季的第一場雷陣雨聲勢浩大地登場,青白的光芒在窗外交錯著閃現,間或的雷聲中,斗大的雨滴敲在屋檐上清晰可聞。
溫良玉此時的心情,比之屋外的電閃雷鳴還要暴怒上幾倍。
大哥:
對不起,我走了,去做我該做的事。
原來想多給你說些的,因為我們以后再見不到了。可是,我會寫的就這么幾個字,你別怪我,我已經后悔沒聽你的話多認點字了。
下面沒有落款。
溫良玉捏著那張皺巴巴的紙條,指節上的根根青筋清楚地暴了出來。
隨便來個雷劈死他吧——
他的教育就失敗到這種程度,思想詭異到這般地步的笨蛋,他到底是怎么教出來的啊?
以為障礙掃除了,以前的事解決了,性別的問題沒有了,可以安全放心地下手了——結果,主角居然竟然敢給他跑了!
他忍了這么久,這么久——居然還得繼續忍下去!
把紙條拿給他的玄衣男子眨眨眼,看著英明神武的寨主大人一張被雷劈過一樣的焦黑焦黑的臉,笑問:“現在,要怎么辦?”
溫良玉的面容克制不住地扭曲著,“除了把那個笨蛋揪回來,還能怎么辦?”
窗外轟隆一聲,一道雷極應景地炸開。
玄衣男子饒有興趣地一笑,“一年多沒見,那小子的膽子長進了不少嘛。說起來,你到底做了什么,居然把人給嚇得逃跑了?我記得他原來可是恨不得整天掛在你身上的啊,難道是你終于按捺不住,伸出罪惡的魔爪了?”
沒好氣的白眼翻過去,“我至于那么禽獸?”
玄衣男子咧開嘴,“也是啊。要真得了手,就不會還是那什么求不滿的臉色了!
溫良玉再忍耐還是禁不住一腳踹了過去,“什么跟什么!與這次叫你回來的事情有關,三言兩語說不清楚,總之,你糾正一個觀念就行了,宣桑不是小子。”
“。俊毙履凶娱W身,驚訝地睜大眼,“難道他已經開葷變成真正的男人了?老大,你怎么能允許這種事情發生的?”
溫良玉可以清晰地感覺到自己額角突突亂跳的青筋,怒極了反笑,“我當然不可能允許。宣桑是女的,這樣說,你的豆腐腦子總能明白了罷?”
驚叫,捧心。
“啊啊,怎么會?”這次的詫異是貨真價實了,“她不過個子矮了點、嗓音嫩了點、長相清秀了點,舉止娘娘腔了點,外加太愛對你撒嬌了點——”
溫良玉向他挑一挑眉,“這樣不是女人,還要怎樣才是?”
玄衣男子閉嘴。
為什么之前從沒有過這個懷疑呢?先入為主這種潛意識,真是害死人啊。
“好了,說正事。我要下山找人,這里的安全只能交給你了。你的時間不多,官兵估計這幾天就會來襲,好在我們不用跟他們正面沖突,逗著玩一圈也就是了。別的應該沒什么問題,那就這樣!睖亓加裾Z速很快地說到這里,頓了一下,“對了,那間新蓋的房子里關著的人,要注意別讓他逃了,也不能讓他受傷,等這次的事過了,會有人來接的,不然隨便扔下山去也沒關系!
“喂——”
砰一聲,被狂風刮回來的門扉讓他接下來的無數疑問胎死腹中。
“什么世道,我才剛回來,壓榨啊壓榨,一個時辰都不給休息!
霍青機——一年多前丟下一句“我玩去了”就再不見蹤影的、千秋寨原二寨主向后咚地倒在床鋪上,苦命地抱怨。
時間說快不快,說慢不慢,按照它從來不曾改變過的步伐,走過了五天。
截至現在,猜到或者知道溫宣桑去向的,一共有三個人。
溫良玉與她相處六年,摸透她性情,深知現今情勢下,她不可能做出獨自逃命棄眾不顧的事來。而照以往的慣例,就算犯了錯,她也不會一避了之,通常是使盡全身解數求他原諒。
所以,現在她走了,十成十是動這個心眼去了。再往深想一步:除了砍了那狗官,還有什么更能讓他消氣的?
最后的結論——笨蛋就是笨蛋。
應該說,溫良玉的猜測是完全正確的。但是另一個郁悶并且嚴重的問題是,他雖然猜出了溫宣桑的去向,也照著這個方向追了下去,可他畢竟比溫宣桑晚了大半天的時間,下山的道路有好幾條,那一場暴雨又把可能的痕跡都沖刷得干凈,這種種原因最后導致的結果就是,他已經快到了云府,一路上卻連要找的人的影子也沒看見。
在一肚子火的溫大寨主心里,實在再沒比這更糟的事了。
而另一方面,“知道”溫宣桑下落的,還有兩個人。
這兩個人都姓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