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去年已離開文成塾,專心在家里跟母親學習各項為人媳婦的技藝。她天資聰穎又十分有心,如今不止燒得一手好菜,還能縫制衣服,就連繡工都相當精良。
現在的她,已是個嫁到夫家也絕對不會讓娘家蒙羞的待嫁閨女了。
只是近來,她聽見許多關于傅天抒跟長樂樓舞妓花散舞過從甚密、且經常夜宿其香閨的傳聞,心里不免介意。
說來她是傅天抒指腹為婚的未婚妻,關于這些風花雪月之事,大家本不會在她面前提起,但正所謂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這些不該進她耳里的話,終究還是傳進她耳中。
她姚家雖世代從商行賈,但崇尚儒學,就算是女子也飽讀詩書、知書達禮,盡管稱不上名門之后,至少身家清白、談吐合宜,琴棋書畫更是無一不精……這樣的她在他心里,真的不如一名青樓舞妓嗎?
前不久,母親曾探過自己口風,問起她對姚傅兩家結親之事有何看法,她想,應是父親要母親來問她的——想必,傅天抒在長樂樓的那些事也傳進他們耳里。
也是,錦繡綢緞莊打開門做生意,每天得面對多少來來去去的客人,人多嘴雜,那些能聽的、不能聽的,想聽的、不想聽的,最后還是全聽見了、知道了。
雖說她父親守信用、重然諾,當然不愿背信忘恩,毀了這門親事,但身為父親的,不管如何總還是心疼女兒,便要母親來詢問她的意見——“女人一生中最重要的便是終身大事,若是所托非人,那可注定了一輩子要凄慘度日,沐月,雖說姚家跟傅家有約,但若是你不愿,爹娘也不逼你……﹂母親說得含蓄,但意思明白——這不是一門好親事。
說真的,不管她多么努力、多么優秀,傅天抒也從不正眼瞧她一下,所以她心里比誰都明白,他不愛她也不想娶她。
如果她真的聰明,就該知道他絕非良人,是不能托付終身的男人。
可她什么事都聰明過人,就這件事糊涂又固執,不想放棄也不甘心放棄。她一直當自己是他的人,一直苦等著嫁他的那一天到來,所以不管他如何冷淡她,她總懷抱著有一天情況會好轉的希望。
鐵杵都能磨成銹花針,她不信自己堅定的感情融化不了他的心。
她要嫁他,她一定會得到他的心,不管得花多少時間,也只是早晚的問題。
“姚大小姐,今天要什么?”云水堂的伙計對她十分熟悉,一見她便立刻上前招呼。
“是家父要用的,照舊。”她說。
“行,你邊上坐著,我這就替你抓藥!被镉嬚泻羲谝慌宰,并奉上茶水,便立刻去準備藥材。
她跟妹妹才剛坐下不久,傅大夫人方惜正好從后堂走出來。
方惜雖不是傅天抒的生母,卻是未來公公的正室,按禮,她也得跟著喊一聲大娘。
因此一見她出來,姚沐月即刻起身問好,“夫人,近來好嗎?”
“原來是姚家小姐啊,今個兒上云水堂來是?”方惜是望族之女,自幼嬌貴高傲,如今雖年近五旬,氣焰仍未見消退。
方惜嫁入傅家后,一連生了三個女兒,因未能為夫家產下后嗣,心高氣傲的她也只好允許丈夫納妾。
傅浩清是長樂樓的?,而教他在長樂樓流連忘返的便是舞妓香月,當方惜終于點頭允他納妾時,他第一個便想到香月。
他為她贖了身,納為妾室,而她也幸運又爭氣的替傅家生下了唯一的子嗣。
遺憾的是,她雖為傅家生下兒子,卻因出身低微之故,在傅家得不到一絲尊重,不止正室夫人方惜鄙視她,就連方惜生下的三個女兒及一干巴在方惜身邊的仆人奴婢也都對她十分不敬。
“我是來替家父抓藥的!币︺逶抡f。
“真是個孝順的女兒呀。”方惜嘴上雖是稱贊,卻明顯言不由衷。
她的態度向來如此,姚沐月不以為意。
方惜不喜歡丈夫的側室與側室的小孩,自然對她這個側室小孩的未來媳婦也不會給什么好臉色看,想來要不是自己身為錦繡綢緞莊姚家的大小姐,方惜還得顧忌幾分,恐怕那嘴臉會更讓人感到不悅。
“話說回來,像姚小姐這般出類拔萃的女兒,姚大爺怎舍得讓你嫁到咱們傅家來?”
聽出她話中帶刺,姚沐月沒有搭腔。
“不曉得姚小姐是否聽見了風聲?”方惜似笑非笑,“聽說天抒跟長樂樓一名叫花散舞的舞妓過從甚密,經常上長樂樓光顧不說,還幾次留宿花散舞的香閨……”
這些事,她當然聽說了也知道了,但不管別人說了什么,她的心意都不會動搖。
待她進了傅家的門、待她與他朝夕相處之后,她會讓他明白她的好,會讓他忘了外頭的鶯鶯燕燕。
“像姚小姐這樣好人家的姑娘,配上天抒那種出身的人,真是委曲了,你說是嗎?”
“大娘所言甚是!蓖蝗唬T口傳來傅天抒的聲音。
聽見他的聲音,方惜跟姚沐月一震,不約而同的循著聲音望去——傅天抒就站在藥鋪門口,方惜那一席話,他全聽到了。
雖他是傅家單傳,但因非己出,方惜一直將他視如眼中釘,動手倒是不至于,但冷言嘲諷、話里帶針卻是免不了的,只是他現年十七,不止個兒高,臉龐也不見往昔稚氣,再也不是從前那個任人欺負的小孩了。
“唷,這時辰才來藥鋪走走,可是軟玉溫香在懷,起晚了?”方惜刻薄的問。
“是啊!备堤焓愦浇且还,不以為意,“正如大娘所言,天抒留宿長樂樓了!
方惜沒想到他這么直率、這么滿不在乎又漫不經心的就說出自己昨夜的行蹤,未能多損他一下,她心里頗不是滋味。
輕哼了一聲,她喃喃道:“都是低賤的東西……”說著,她撇過臉,轉身又走入后堂。
倒是一旁聽著又走不離的姚沐月,頗覺得難堪。
關于傅天抒跟花散舞的事,她一直以來都只是聽聞,如今親耳聽見傅天抒親口道出,教她心頭揪得好疼。
她以為自己可以不在乎,可以只想著未來挽回就好,沒想到她做不到……他為什么要當著她的面說出來?他就真的那么不在意她的感受?
“你聽見了吧?”傅天抒冷淡的看著她。
她抬起眼瞼,迎上他一如往常般淡漠的目光,沒有說話。
“長樂樓的舞妓是我的相好,你應該知道吧?”他眼底帶著一抹戲謔之意,“有著過人才智的姚家小姐,真要委身于我這種出身低微的人?”
“別人可以說你出身低微,若你自認為出身低微,那是糟蹋了生養你的娘親!彼康貒涝~厲色的說。
傅天抒濃眉一擰,神情懊惱。
她那清高自傲的模樣及說教的語氣,總讓他想起始終輕視著、糟蹋著他娘親的方惜。
姚沐月與方惜有許多共通點——她們都是長女、都是來自一個有頭有臉的家族、都是飽讀詩書卻心高氣傲,總以為自己高人一等,在面對男人時,她們從不溫婉屈從,反倒處處與男人相爭,仿佛要向世人證明什么。
他心里明白,若非當年傅家有恩于姚家,姚家絕不會讓她嫁予他這個舞妓所生的庶子。
正好,他也討厭她,打從聽見方惜對他說“真是祖上積德,你才娶得了姚家小姐”的那天起,他就討厭她。
因為那句話的背后,便是在輕賤他、輕賤他娘親。
他七歲那年進了文成塾,為了替娘親爭臉,他將玩樂的時間都花在讀書上,而他也十分爭氣,總在學塾考試時拿個第一回來送他娘親。
當時,他所有努力的動機,全部來自于他娘親看見成績時、臉上露出的那一絲欣慰笑意,而也只有在那個時候,他娘親才能在傅家大宅里稍稍抬起頭來做人。
可在姚沐月進到文成塾之后,一切都變了,她的表現總是勝過他,甚至連射藝跟蹴踘都強過他……他不再是第一也無法再讓娘親揚眉吐氣。
他厭惡她,他多么希望自己跟她一丁點關系都沒有,可她,偏偏是他指腹為婚的未婚妻。
“少跟我說教!备堤焓懵曇粢怀,臉露不悅。
“我不是跟你說教,只是……”姚沐月話還沒說完,他已經轉身要走,她一時情急,伸手拉住了他,話沖口而出,“我的話還沒說完!
他轉過臉,那眼神冷得仿佛能將世界凍結。“姚大小姐還有什么指教?”
那冷淡的言語及無情的眼神,讓她的自尊心大受打擊。
他對她到底哪一點不滿?她又有哪一點比不上長樂樓的姑娘?如果他希望她能歌善舞,她可以去學,她只是學不會在他面前示弱,不會說出那種哀求的、卑微的、討好的話。
“我們畢竟有婚約,請你不要讓我及姚家蒙羞!彼币曋。
“蒙羞?”他冷哼一記,“你是指我跟花散舞那些風花雪月的事嗎?”
“正是!彼f。
“姚沐月,你還不明白嗎?我跟花散舞才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聞言,她秀眉一擰,略顯慍色,“傅天抒,你跟我是……”
“我一點都不想跟你成親!彼驍嗔怂脑,“若不是家母跟她都在這兒,我真想逃得遠遠地!
“你……”
他唇角輕揚,那笑意冷得猶如正月的雪,涼透她的心扉。
“你不委曲嗎?樣樣拔尖的你,卻得因父母之命嫁給我這種舞妓所生的庶子,別說你心里沒一丁點的不愿!
他所說的話,字字句句都像利刃般刺戳著她,可倔強的她不讓心里的脆弱泄露,即便難過得很,她也沒掉眼淚,甚至連眼眶都沒濕沒紅,只是神情倨傲而堅毅的直視著他。
迎上她那雙悍然的眼眸,傅天抒劍眉一橫。“解除婚約吧,由姚家提出這要求,最是合理!
“難道說……”她眉心一擰,“你這些荒唐的作為都是為了想讓我們家先提出解除婚約的要求?”
他一笑,“那不是荒唐作為,我是真的喜歡花散舞!
“我哪一點比不上她?”她一時激動,脫口而出,“她只是個長樂樓的舞妓!
其實她絕無輕視亦曾為舞妓的他母親,只是急了、氣了、頭昏了,口不擇言,話才出口,便后悔了,不料已來不及,正想向他致歉,卻見他冷冷一笑——“你忘了我娘也是個舞妓嗎?”
“我、我不是……”
“舞妓所生的人跟舞妓成親不正適合?”他那一雙為了隱藏內心深處的挫折及受傷而更加銳利冷酷的眼睛,直勾勾的盯著她。
她倒抽了一口氣,“傅天抒,我只是……”
“成全我們吧!彼f。
她一怔,一時有點迷糊了,不懂要成全什么?須臾,她明白了他的意思,他要自己成全他跟花散舞,看來似乎打算將花散舞娶進門?
“我跟她兩情相悅,你何苦拆散我們?”
她拆散他們?他搞錯了吧!跟他有婚約的是她,花散舞才是那個拆散他們的人!拔沂悄愕奈椿槠蓿皇悄莻介入我們的多余之人!
“多余的是你!彼荒樀恼f:“聰明如你,居然連這個都不明白!
她才是多余之人?不,她自出娘胎便注定是他的妻子,她名正言順,絕對不是多余之人。
她不會放手、不會退讓,她無論如何都要嫁他,她相信自己遲早會感動他,他也遲早會愛上她的!
目光一凝,她態度堅定地說:“姚家絕不毀婚!
對她的回答,傅天抒不感意外,在他眼里,姚大小姐就是個好勝的女人,她只是賭氣不想輸。
他低哼一記,語氣中帶看令人莫名感到畏寒的警告,“如此執迷不悟,總有一天,你會為今天的決定付出代價。”說罷,他拂袖而去。
望看他那仿佛一座冰山般的背影,她竟在這溫暖時節打起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