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家五少爺特地叫了其他三個敗家子,在傲鳳樓設了酒筵,請了飄香樓的姑娘。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給自家三哥散散心。
他是個好弟弟,他一直這么認為。偶爾,他會覺得自家親爹的心被擠到胳肢窩里——偏得慌,明明大哥二哥一文一武,三哥四哥一龍圖一鳳圖,可見他爹取名是經過多么一番深思熟慮的,為何到了他的時候,就這么隨便地在河里撿了個名,冤死他了!叫什么不好,偏偏叫——
“龜書,該你行酒令了!敝芗依先龑⒕浦褌鞯剿稚。飄香樓的姑娘尚未到,他們行著花酒令權當打發時間。
“好!彼斓啬闷鹁票敃屏搜凵磉呉慌蓽睾偷男θ,“三哥,我行完可就到你了!
“知道!笔垐D但笑晏晏,五杯小槽紅下肚,有些醇然。
“聽好了!”見到他的笑,施龜書站起,為自己倒了酒,舉杯環顧四座,“花酒,是我平生結的好朋友;十朵五枝花,三杯兩盞酒。休問南辰共北斗,且戴花飲酒。”邊吟酒令邊做著令中出現的動作,就見他手指一下比五,后又比三比二,最后把花插在頭上,將杯中酒水仰首飲盡。
“好!”三個敗家子同聲共氣。
輕佻一笑,他將酒壺放到施龍圖面前,此時珠簾一掀,走進滿身算盤的施鳳圖,“三哥,有人找你!
將身后縮頭縮腦的人引進廳內,施鳳圖沖酒筵上的五人笑了笑,撥著算盤轉身出去。施龍圖微微側首,看到一身灰裙的棗兒臉——
“頑洛?”她怎會突然來找他?瞇眼盯著染上薄胭的臉,他溫和不減。
“三少爺,是、是老爺讓我來的!蹦笾渲械娜^,郗頑洛深感今夜是大兇之日。不過想趁著月色皎潔出門逛逛,剛到前院便被施老爺叫住,命她“順道”去傲鳳樓捎個信。真是神明哪,她都沒說去哪兒,他就知道她很“順道”了。
“爹?”點頭示意她靠近,他慢慢為自己斟滿酒,輕問,“何事?”
“老爺說,他今晚會與紀師傅把酒言歡,您不必記著陪他下棋的事,與五少爺尋尋……尋尋開心。”飛快地看了他一眼,郗頑洛垂下臉如實相告。
聽了她的話,施龍圖臉上升起疑惑,“下棋?”
昨日才與爹下過棋,照他爹一天一個新鮮的心思,今日決計不會再找他下棋了。她傳的口信……呵,無妨,剛才正覺得這酒悶了些,她來得正好。
輕輕一笑,飲過酒的豐俊容顏揚起輕佻,未等她察覺,就見到廳梁一陣飛旋,纖小的身影已跌坐在銀袍懷中。廳中眾人也是一片呆滯。
“三……三……”他的舉動比捏著她的手時更引人誤會,頭暈之余,她只能結結巴巴地低叫。
將她牢牢鎖在腿上,素來溫和的臉染上媚艷之色。施龍圖舉起酒放到她唇邊,輕聲低吟,聲音足夠廳中所有人聽清——
“花酒,滿筵有,解語一朵花在手,惟愿花心似我心,歲歲長相守。香酥手,拂眉柳,一笑春風,花攀紅蕊酒,堪付我手。”
低沉的聲音響在耳邊,吃驚之余,她一時不察張開小嘴,讓他順勢將酒倒入口中。
“唔……咳咳!”微辣的紅槽酒剛下腹,小臉霎時蒸如紅霞,“三……咳咳!”
惡作劇的俊顏公子似乎很高興,好心扶穩坐在腿上的身子,還抽了手輕輕拍打她的背順氣,“如何?這酒可對你的口味?”
嗆得通紅的棗兒臉迅速抬起,直直對上他的眸子,近在咫尺的距離讓她清楚地看到他眼中的……笑意。他的笑……嗯,蠻好看的。淡然的眼中摻了些溫和的情緒,沒那么令人害怕了。
“怎么?我臉上沾了污物嗎?”耳邊低沉的笑打醒她的發呆,就見施龍圖放下酒杯,將壺挪到旁邊公子面前,“該你了。”
眼光順著他的手轉動片刻后才驚覺臀下溫熱的腿,她驚叫:“啊……三少爺快放開!
“頑洛,你現在才叫要放開,不會太晚了嗎?”他再拍了拍她的背,對上她的眼,“你現在可還怕我?”
“……”酡紅的棗臉升起不解,正想詢問,又剛巧看到其他四位公子興味盎然的眼光,她突然“呀”了聲,便使勁推開圈在腰上的手臂跑出去,眾人只看到灰影一閃,沒了。隨后,是“咚咚”的快步下樓聲,其間插了句“哎呀,你怎么走路的,沒長眼嗎?”的嬌聲呵斥。
廳內,接過酒壺的林敗家子看看呆愣的三人和神色自若的施龍圖,清了清喉:“各位,飄香樓的姑娘好像來了!
“三位與小五慢飲,我失陪了!甭劦綕庥舻南惴畚叮垐D揚起令人景仰的微笑,不等四人回神就掀簾離開。他走后沒多久,珠簾又被三位春衫美人掀開——
“四位公子,我們姐妹來遲了!
“不遲不遲!”見到香粉姑娘,四大敗家子一掃呆滯,個個恢復成翩翩美公子,只不過——彼此對望一眼,為剛才的酒令心嘆。
施龍圖行酒令時的艷惑之情,他們根本比不上嘛。輕佻浮麗,不止逗得懷中的小姑娘臉紅心跳,他們聽了也覺義韻深幽,特別是那句“堪付我手”。哇!無論是看還是聽,施龍圖從頭到腳都是個調情圣手,真是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越想……唉,越是自嘆弗如。最可恨,他們竟是第一次看到施龍圖輕佻的模樣。
“龜書,你哥是高手中的高手!
這一句,最貼切四人一致的心聲。
追出酒樓,施龍圖即刻找到那抹灰色的衣裙。略顯急促的腳步讓她的長辮晃得厲害,垂在腰上的辮尾猶如沾滿墨汁的狼毫,揮灑出完美的書跡。
手中仍感到柔軟的馨香,她身上清淡的墨味竄留在鼻息間。揚起慣有的笑,溫和的臉上多了些困惑。再抬眼,灰色小影已越過街頭魔合羅的小攤,拐進一條巷中。(注:魔合羅是佛經中的神名,其形象多為漂亮的孩子,元人以泥將他們塑成小土偶,又稱“泥孩兒”。)
丟開莫名的困惑,他快步拐進巷中,已無人。巷很黑,僅掛著一盞白紙燈籠,看得出是宅子的后門。借著微搖的光走到巷子另一頭,已尋不到那抹灰裙。
她跑得……挺快的?
巷子有些長,他們一前一后不過半刻工夫,照理應該追得上。急步走來時,他差點被巷中堆放的竹筐絆倒,她走得如此急,沒可能不被絆倒。自拐入巷中,他就不曾聽到任何聲響,那她……究竟是出了巷,還是藏在巷中?不,不可能藏在巷中!
施龍圖抿唇否定。月光將巷中照得還算清楚,藏沒藏人一看即知。
隱于巷口的陰影隱去修長的身子,也掩去溫和的笑意。再次回顧暗巷,施龍圖皺起眉頭,發現那惟一掛著燈籠的后門似乎……是章柳閣的側門。
章柳閣與飄香樓是死對頭,是男人尋燕探蝶的風流地。那丫頭若沒有出巷,不會是……哼,一個姑娘家跑到妓院去干什么?
在白紙燈籠下繞了繞,施龍圖慢慢地踱回巷口,想試著在人群中尋找,遠遠地,見到四人抬著一頂小轎走過來。他立于陰暗處,正巧聽到轎中人詢問到哪兒了,那聲音——是市舶司。
黑眼微凝,盯著從巷口經過的轎子,他憶起“舊仇”。
朝廷官員向來有自己的轎夫和座轎,市舶司的轎他見過,不是那頂黑紗轎。抬轎的四人全身邪靜之氣,若沒記錯,是前些日在商會上談生意的日本商人。當時只說做的是瓷器生意,與書無關,他也未多留意。
就算市舶司與番商交好,半夜出門不帶護衛本就蹊蹺,加之剛才那句詢問可以稱得上是小心翼翼,就更蹊蹺了。那四個日本轎夫雖穿著漢人的衣服,臉上的殘厲之氣掩藏得很好,但,呵,可惜,騙得過街上所有人,卻被他看到了!
如此說來,西印街被人縱火,官府大員巧不巧地又在火災剛滅時全盤擁兵到場,硬說西印街與朝廷當前緊查的假鈔案有關。最后,無非是交了些“議事銀”,查了查起火點,不了了之,卻害得墨香坊停工兩日,重修工房,累得工人趕印燒毀掉的書籍,那些是全國各地書鋪定好的書冊,不能延誤。
有點關系啊……
負手轉身,走回原來的巷口,經過白紙燈籠時,他不禁多看了兩眼。等到走出暗巷,臉上仍是掛著溫和的笑。
章柳閣的側門緊閉,隱隱能聽到里面傳來的絲竹聲和浪客公子的調笑。停在巷口的銀色身影輕輕一頓,瞟了眼身后靜悄悄的巷道,以及微搖的燭籠,眼中的困惑一閃——
她跑得未免太快了些!
“三少爺,您昨夜睡得晚,還是少喝些濃茶!币簧項椇忠律赖氖┓ヌ吹沽吮宀柽f與施龍圖。
接過清茗,身著青羅袍的俊美公子微微一笑,“無妨。”他環顧四周,隨意道,“今天的商會挺熱鬧,趙老爺似乎不止請了飄香樓的姑娘來為書會助興。”
慶元書商會集合了城中大小書商,每有新書出市,文人商客總會慶祝一番。旗下的書會常會寫些曲本,先演后印,倒也頗得讀書人的喜愛。若是遇上好的唐宋話本故事,在印書后亦會編成戲曲表演,為了吸引更多人,會請些瓦欄里的姑娘串場,權當推波助瀾,F在不過三月中,書會趕著籌辦五月初五的端陽(即端午節)戲會,順道聚集商家老板談生意,就連番商、日商和高麗商也在邀請之列。
“是的少爺,趙老板還請了章柳閣的當紅女伎串場。那些姑娘早不知打了幾回眼仗。”見他啜起清茶,施伐檀笑著搖頭。
剛才與番商談成了新書買賣,他可以見到施龍圖臉上的笑意,“三少爺,墨香坊已經修葺得差不多了,要補印的書也都印好,伐輻說工房正在修筑中,后院的工人一時半刻還搬不過去。”
茶盞輕輕頓了一下,施龍圖微哂,“沒事,慢慢修。”
看了他一眼,施伐檀張張嘴,“少爺,要不您先回去歇歇。”看他瞇眼無神的樣子,想是昨夜睡得不好。
“怎么了?”施龍圖抬眼。
“您看上去沒什么精神,不會是昨夜著了涼吧?自打您從五少爺的酒席上回來就有些沒精神,許是酒喝得雜了,傷了胃?若是老爺知道五少爺害您病了,五少爺可真的得在床上‘病’上三個月。”被施老爺家法處置的。
“沒事!睖睾偷男焐夏槪麚u了搖頭,滿不在乎。
昨夜在街上尋不到那丫頭,他只想知道她何時會回家休息,在書樓里拈了本《洗冤錄》坐在前院翻看,偶爾與經過的爹和兄弟打打招呼,待看完此書已是子時三刻。直到管家出來吹燭鎖門,他都沒見到郗頑洛回家。一時好奇問了句,管家的回話差點嗆死他——
“這么早就鎖門吹燭?”
“不早了,少爺,快打更了,您還是早些睡吧。要不,老奴讓廚房備些點心,讀書太晚餓著可不好!笔┕芗宜氖鄽q,眉垂目善。
“不必了,可都、都回來了?”他明明沒見那抹灰裙影。
“都回來了。老爺一早歇下,四少爺算完賬也回鳳院休息了,五少爺叫衛函傳了話,今晚與周三公子一塊,不回來!
“嗯!彼谏蠒,再問,“宅里人全回來了?后院里的也回來啦?”
“少爺問的是哪位?”當了幾十年的差,施管家明白他意有所指。
“郗頑洛!睖匚囊恍,他不隱瞞。
“啊,郗姑娘呀?”施管家的笑容有些曖昧,至少,在施龍圖看來如此,“郗姑娘老早就回來了。您拿著書沒翻兩頁的當兒她就回來了,還是老奴開的后院門呢,老奴見她與廚子的小女兒玩了會雙陸棋,現在也應該睡下了。”
后院門?暗自咬緊了牙,施龍圖放下書冊,力氣有些大,“啪”一聲驚了老眼半閉的施管家。
“三少爺?”稀奇哦,天塌下來也笑得照樣溫和的三少爺居然變了臉?前些天就聽仆人說三少爺當眾“親吻”郗姑娘的手,看來有幾分可信。
施龍圖未理會老管家曖昧不明的傻笑,徑自回龍院睡覺,F在想來,那本《洗冤錄》不知被他扔在哪張石桌上了,想必家仆見著會放回他的書樓。
昨夜撞見市舶司的鬼鬼祟祟,他應該多想想才是,為何滿腦子只有那丫頭跑哪兒去了的念頭?一張嗆過酒的艷紅棗兒臉盤在腦中,比她的字更令他……心癢。
心癢?難道不是欣賞?他有些疑惑。
每次見到她,總在埋頭磨墨抄字,要不就與院中的女子戲玩。對人說話總是溫婉有禮,對他……哼,上次抱了疊抄稿給他,可是伶牙俐齒得很。那丫頭……
“施賢侄,怎么沒見你去看那些姑娘吟詩呢?”一聲爽朗的高喝打斷他的思緒,施龍圖抬眼,看到書商會的會主趙老爺。
“看風景!睖睾鸵恍Γ垐D側首。此次商會聚集在二樓,街上景致看得一清二楚。
“最得你青睞的綺心姑娘在那邊呢,賢侄不去會會?”中年發福的趙老爺挑了挑眉,順著他的桌邊坐下。
“她是趙老爺請來助興端陽戲會的,施某怎敢誤了趙老爺的事呢!”示意伐檀斟茶,施龍圖眼中淡然。綺心是飄香樓的當紅名伎,詩唱雙絕,他的確是喜愛。
“不會不會,賢侄覓得解語知音,我可是羨慕呢,哈哈!”
“趙老爺過獎了!
“不為過、不為過。”趙老爺裹著肥油的肉掌用力拍上他的肩,大笑,“哈哈,賢侄,老夫有一事相求!
當肥肉掌顯現再次拍向施龍圖肩部的意圖時,伐檀趕緊遞上茶水,阻止肉掌在他身上留下任何油膩,“趙老爺請用茶!
“好!”接過茶盞,趙老爺精明的眼珠一直盯著那張淡笑溫和的臉,“賢侄你知道的,端陽除了戲會外,書院與書會還得比蹴鞠,就是那‘一點飛星賽’。我聽說今年慶元的書院請了杭州的蹴鞠名家,咱們書會可不能輸給書院啊!睉c元的書院重教,書會重商,偶爾會暗斗。
“嗯。”繼續往下說,關他何事。
“所以,老夫有個不情之請,還望賢侄不要推辭。”
“趙老爺但說無妨!
“我前日與解夢堂的周老爺商議,他愿意說服周三公子為書會踢鞠,只要在飛星賽踢贏書院即可。當然,這也少不了賢侄的幫忙。”突然壓低聲音,趙老爺傾向他。
“哦?施某能幫什么?”南宋文人陸游曾稱“寒食梁州十萬家,秋千蹴鞠尚豪華”,他沒什么興趣。舉盞不留痕跡地隔開他的臉,施龍圖淡黑的眸凝向街中一點。
“就是……嘿嘿,就是想請賢侄的弟弟也加入書會的鞠隊!焙倭税胩,趙老爺終于嘿出目的。
“弟弟?”哪位呀?
“賢侄的五弟龜書侄兒呀,城中誰人不知他的鞠踢得是一等一的好。施周梅林四家的公子,可是城里踢鞠的好手,其他公子都比不上呢。老夫想呀,若是讓四位公子加入端陽鞠賽,保證能贏從杭州來的人!
“龜書?”什么踢鞠的好手,看趙老爺的樣只差沒用“敗家子”三字修飾。
“對對,就是賢侄的五弟。還望賢侄為了書會,務必說服令弟參加飛星大賽。”
“嗯!表尤远⒅种,施龍圖輕應,似乎很高興。
伐檀一直小心地注視著二人,當然不會錯過自家三少爺眼中的愉悅。他知道,施龍圖的愉悅并非來自趙老爺對五少爺的夸贊,而是在街中糖攤前觀望的人。
“賢侄是答應了?”他的“嗯”引來趙老爺揚聲。
“小五這些日子沒什么事吧?”啜茶,盯著繞在糖攤前的細影,施龍圖順口問伐檀。
“沒有,三少爺。”
“好;厝ジ嬖V他,讓他參加端陽的飛星賽。”施龍圖輕聲吩咐,心思并不在對話上。
此刻,遠遠的某間廂房內,好夢正酣的施龜書打個寒戰,突然驚醒過來,有些發冷。
“是——”施伐檀是字未吐完,就聽到趙老爺一陣大笑。
“哈哈哈,好、好,多謝賢侄了,多謝……啊,綺心姑娘過來了,老夫不打擾賢侄說話,踢鞠的事就多勞賢侄費心了。”見到輕紗紅影的美艷女子朝這邊走來,趙老爺識趣地退場。
“嗯——哼?”喝茶的公子并未聽清趙老爺的話,虛應在半路上跑了調,變成一聲輕哼——冷淡的輕哼。淡眸鎖在街中,溫和的笑未向走近的飄香佳人展開,反倒沉下臉,青袍一閃急步往樓梯走去。
“三公……”
青影晃過,一身艷裝的綺心不由嬌喚。無奈青影置若罔聞,“咚咚”下了樓。施伐檀沖綺心點了點頭,也追下樓去。他知道,向來七情不動、六欲升天的施三少爺動了怒氣,只因——糖攤前的纖細灰影被突然竄出的男人強行拉走。
糖丸真甜。
放一顆在口中,郗頑洛瞇瞇一笑,正想到果子鋪瞧瞧,從一旁乍地伸出黝黑的手臂捉住她,驚嚇之余,糖丸撒了一地。順著手臂往上看,溫婉的小臉升起驚慌,開始掙扎,“你……放開我!
“姑娘還是老實跟我走的好!比嗟暮谀槈褲h不由分說,拉著她就走。
“你當街捉著我的手,還有沒有官府?”她皺起眉,抵不過壯漢的拉扯。
難道今天又是出門兇日?不會吧,那人……這么快就找到她?當初不是說好了互不相關嗎,難道他想出爾反爾?
若不是墨香坊被火燒,在城外西印街做工是絕對不會撞到那人的。就算進了城,她也是小心翼翼的呀?磯褲h的樣子,那人似乎只讓他帶她回去——過分,太過分了。那人言而無信!
街上行人看著兩人拉扯,不知該不該出頭。郗頑洛咬緊唇,正想一鼓作氣地掙開受鉗制的手,身后突然多了道聲音。
“閣下當街拉著姑娘家的手輕薄,可不是男兒行為。”
壯漢回頭,看到一身青羅袍的俊美公子,臉上的笑似乎很溫和,“施三公子,我可是聽了主子的命來請這位姑娘回去!
“聽命?”盯著他捉人的手,溫和的笑斂去,急步走近,趁壯漢戒備之機一把拉過郗頑洛,推至身后,“閣下認識施某,不知找這位姑娘有何事?”
“我家主子請她回去,施三公子還是少管!北凰麚屃巳耍瑝褲h臉色有些難看。他不認為這施家三少爺會認得他。
“她是我施某的人,閣下要請人,也得告知施某一聲!
他這話很惹人誤會呀!是他坊里的工人才對吧。
高大的影子投向身后,引來郗頑洛的輕顫。昨晚他在耳邊輕行酒令,著實嚇到她;今天又甩出這一句,她只怕跳到黃河也洗不清?纯此闹埽腥四樕先呛闷。再看看身后,是身穿褐衣的施伐檀,他剛從一家會樓跑出。順著會樓往上瞧,她看到一個艷麗的美人正倚窗觀望,美目正盯著擋在她前面的施龍圖。
是他的紅顏解語吧?她猜測,兩手不覺捏緊他的衣衫。
在外人看來,她是受了驚嚇,正抱著施龍圖的腰尋求安慰。施伐檀如此認為,街上的行人如此認為,當然,樓上觀望的美人更不作第二設想,原本盯著施龍圖的美目硬是在空中拐個彎,彎到她身上。
唉!接受著各種猜測和驚疑的目光,她轉了轉眼,垂頭看他的影子。
他從不花心,也不算是太厲害的書商。墨香坊不大不小,施氏書堂在全國也沒開分店?山浰瞥龌蛘f好的曲本和書稿,讀書人必定爭相購買;而向來不受讀書人喜愛的技藝、農工類書籍,只要他認為實用難得,便立即成為慶元最實用的書籍,甚至影響到杭州;經由杭州讀書人的相互傳道,過不了多久,全國讀書人都開始關注起那本書來。
他一向溫和——這是城里公認的。不提他軒昂的外表,單是溫和的笑就能惹來姑娘家臉紅了。聽說施老爺成天抱著二十八幅美人圖讓他選,他似乎不太在意。昨天……呼,她承認,他的風采的確能吸引城中所有云英未嫁的姑娘,包括——她。
昨夜被他抱在懷中,吐在臉上的氣息帶著酒氣清香,淡然的眼中似乎少了面具,讓她多了份真實;蚴且驗樵谒麘牙锏木壒?
想到昨晚,呀——趕緊放開捏在他腰上的手捂回自己臉上,頰上紅了起來。等吐了數口氣,郗頑洛再抬頭,就看到壯漢被他少有的強硬怔住,許是不想惹事,皺著臉離開了。他也轉了身,正盯著她。
眼一眨,她放開捂在臉上的手,“多、多謝三少爺。”
眼光在她臉上打轉半晌,他轉動步子站到身側,與她并肩而行,“你可有仇家?”
“仇家?”瞟了眼撒在地上的糖丸,她可惜,“沒有,我沒有仇家。”
“那人找你何事?”見她瞧了眼糖丸才邁步,施龍圖丟個眼神給伐檀。
“不知!
“你家在何處?家中可還有其他親人?”盯著棗紅臉,他問得隨意。
“啊,我家在城外五里的村子里,爹死得早,自小寄住舅舅家中!币娝,她只得看了看果子行,不好意思進去。
“你娘呢?”她提到父親和舅舅,卻獨獨略了母親。
“我娘……很好!笨戳怂谎郏齽e開不愿多談。
“你何時惹上那些人的?”他指的是壯漢。
沒有,她從來沒有想過惹什么人,以她溫婉恬靜的性子怎會惹人?而他語中微帶的指責,讓她不由臉頰氣鼓地嘟起嘴:“我什么時候惹人了,三少爺?”
又變得伶牙俐齒起來。
施龍圖默默地盯著她氣鼓鼓的臉,眼中的困惑漸漸轉淡,變為濃濃的興趣和笑意,“你今日怎會在街上?”
她不能逛街嗎?奇怪地斜視他一眼,她晃了晃發辮,不答。
“今日休息,三少爺!笔掷锬弥话峭璧氖┓ヌ唇忉。
“哦——是坊里輪休的日子啊!睖睾偷男υ贀P,他接過糖丸放到她手中,“頑洛,你來街上可是隨意逛逛?”
送她糖丸?呆呆接過尚溫熱的軟紙包,她飛快抬頭,眼中全是不解,及一絲掩飾不住的喜悅。
“頑洛?”她怔忡的樣子出乎意料地可愛,伸手點點她的頰,一如意料中的光滑,他笑。
“。俊眮聿患氨荛_他的觸碰,她用力眨眼,發現近到能聽見他的呼吸不是幻覺。他什么時候靠這么近了?“什么,三少爺?”
“你今日逛街可有目的?要去找姐妹嗎?”
“不。只是、只是隨意看看!苯K于明白坊中工人為何那般景仰他了。他關心詢問的樣子,讓她心里流過一陣暖暖的甜意。
“那,你可愿隨我去書堂看看。”商會太悶,他決定去施氏書堂散心。為了避免壯漢再來捉人,最好把她帶在身邊。至于壯漢為何要捉她,以后慢慢再想。潮水總會退的,事情若是太直觀,就如退潮后的海岸,碣石爛藻,反而少了神秘思量的趣味。
“去、去書堂?”是他經營的施氏書堂?他要帶她去書堂?
不要,堅決不要。為了糊口,成天抄書已經很悶了,為何難得的休息日也要面對書冊?她想逛的是果子行——眼光不覺溜向走過頭的水果鋪,引來他的莞爾,她似乎不想去書堂。
“伐檀。”
“在!
“去買些新鮮櫻桃!
“櫻桃?”他是不是又要送她一包?看著施伐檀走進果鋪,郗頑洛目中閃著希望。
“待會和我去書堂看看?”他的話帶上笑意。
心思不在他身上,她只瞧著施伐檀抱著一堆水果邁出來,有新鮮的梨和櫻桃,還有一盒……糖酪。糖酪耶,若是澆在櫻桃上,可是春日最美味的甜果了。她想吃,好想吃……
“好不好?”溫煦的聲音在頭上催促。
“好!
就這么一聲好,令他在街上大笑起來,讓懷抱水果的施伐檀面露驚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