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陽谷在極南之處,臨近大海,雀舌帶著三十名錦衣侍衛,從洛陽府出發,雖然一路急趕,到得福建境內,仍已經是六月中旬,天氣格外炎熱,雀舌體質本來就不耐熱,再加上山路崎嶇,一時間苦不堪言。但她這次卻格外忍耐,并不叫苦。
“楚姑娘!背弥菹⒌漠斂,秦嘯天拿著羊皮地圖過來,他原是禁軍統領,這次奉了小王爺之命,帶著精心挑選的三十名錦衣衛一路護送楚雀舌往落陽谷。
“什么事?”雀舌正口渴,碧波拿過水囊遞在她手里,碧波雖是個丫環,卻從小習武,一套碧波劍法使起來威力無窮,因為路途兇險,小王爺特別派了她跟著,貼身保護雀舌。
秦嘯天展開地圖,鋪在她面前,指給她看,“翻過前面那座山,就是碧水寒潭。”
“是嗎?”雀舌放下水囊,仔細看了看,喜道,“可算是到了!走吧!落陽谷就在前面!”
于是整裝出發,那些錦衣衛都有野戰經驗,個個又都是百里挑一選出來的,不多時便到了碧水寒潭邊,拿出早已準備好的竹筏和氣囊,一切準備妥當,雀舌便道:“不必這么多人都過去,秦隊長留在這里坐鎮,碧波隨我入谷!
“不行!”秦嘯天立即反對,“只兩個人進去太危險!多多地準備筏子,大家一起入谷,好有個照應!
“落陽谷不只是韓秋水一個人,韓門十二婢個個武功高強,更何況韓不及也——”她說到這里,頓了一頓,似乎不愿提起這個名字,“我們人多了反倒讓他們疑心,既是有求于人,不如大方些。”
秦嘯天仍不放心,又親自挑選了禁衛里武功最高的張九隨她一起,這才勉強放行。
雀舌瞧他滿臉不自在的樣子,笑道:“你只管放心吧,不管怎么說,韓秋水也是我的師叔,不會為難我的!
于是三人上了竹筏,碧波用竹篙一撐,筏子便蕩出三丈,緩緩駛向碧水寒潭深處。
一路順風順水,天將擦黑的時候,竹筏終于靠岸,雀舌一躍下去,望著眼前青翠的樹木,不由得想起當年隨著爹爹入谷的情形,一時間幾乎懷疑時間倒轉,不知身在何處。
張九綁好了筏子,走到雀舌身邊,低聲道:“姑娘,情形不對。”
“怎么?”碧波跟在雀舌后面,聞言色變。
張九點一點頭,“屬下雖然沒有來過落陽谷,卻聽聞江湖傳言,‘北有域鬼,南有落陽’,說的就是西域萬鬼城和韓門落陽谷,最是危險的兩個地方。咱們如此輕易就能進來,只怕有詐!”
“或許韓秋水尚未察覺?”碧波畢竟年幼,凡事總往好處想,“又或許——韓秋水知道楚姑娘是來求救,所以故意不加防備?”
“張九說得不錯!比干鄧@了口氣,“哪里那么簡單?但我們有求于人家,不管怎樣也只好進去啦!”
張九也沒有更好的辦法,只得作罷。
雀舌在這里住過八年,熟門熟路,引著二人沿著一條隱蔽的小路入谷,越是往里走越是心驚,只覺得一路風景似曾相識,卻又與三年前絕不相同,心下隱隱不安。
走了一程,張九忽道:“姑娘,這路不對。”
雀舌回過頭,“什么不對?”
“這里——”張九指一指路口的兩根拼成十字的枯枝,“我怕迷路,方才經過這個路口的時候,特地做了這個記號——”
碧波發出一聲驚呼:“你是說——”
“沒錯!”張九點頭,“咱們走了這么久,又繞回原處了!
雀舌四下一看,就在自己身后,夕陽斜斜地灑在水面上,微風一起,便泛著粼粼的波光,可不正是碧水寒潭!
雀舌心下發急,“天馬上就要黑了,這里山高林密,若是被困在這里,晚上更加危險!
張九久經戰陣,遇變不驚,“他們若存心要困住我們,又何必讓我們回到碧水寒潭邊上?”他指一指潭邊拴在樹上的竹筏,“筏子也仍在那里,想來是要我們知難而退!
雀舌咬一咬唇,“九律哥哥還在番千手手上,不管他們怎樣想,我們卻不能知難而退——”
“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空中飄來一個聲音,是一名女子,聲線極為熟悉,語氣卻冷得結冰。
雀舌失聲叫道:“師叔!”忙跪下磕頭,“雀舌拜見師叔!”
“不敢——哪里敢勞動楚大小姐尊駕?”韓秋水淡淡地,語氣一轉,厲聲喝道,“擅闖落陽谷者死!楚大小姐貴人多忘事,只怕已經不記得了吧!”
“師叔——”雀舌慢慢站起來,她雖然多年來與韓秋水不睦,但此時人在矮檐下,卻不得不低頭,“雀舌并非故意,實在是有要緊事,想求師叔幫忙——”
“我看在你爹爹的面上,不想為難你!”韓秋水打斷她,語氣冷淡,“你若識相,就趁早離開,否則等我改變主意,就別怪我不顧同門之誼!”
“師叔!”此時退讓,前功盡棄,雀舌急道,“那番千手四處打聽我爹爹的下落,想必是要尋他晦氣,求師叔看在過世的師公面上,伸出援手!”
“你爹爹落在番千手手上?”韓秋水平淡的聲線終于有了起伏,厲聲喝道,“胡說!番千手哪里是楚師哥的對手?”
雀舌猶豫再三,終于決定說老實話:“不是爹爹,是九律哥哥。”
“旁人與我何干?”韓秋水哼了一聲,“韓霜?”
“是!”
話音剛落,四下漫起一陣白霧,一時間伸手不見五指,雀舌只覺得腦中一陣昏暈,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覺得身上奇寒無比,隱約有了意識,想要睜開眼睛,卻頭暈得厲害,鼻端聞到潮濕的青草味道,只是冷,一直冷到骨髓里去——
耳畔聽到簌簌的細響,似乎有人走了過來,接著便覺得身子一輕,寒意頓時消退,四周暖洋洋的,頭卻仍然暈得厲害,意識便慢慢漂浮起來……
“雀舌、雀舌——”背后有人喚她的名字,雀舌扭轉頭去,卻是湯九律,她不禁笑道,“九律哥哥,你回來了?”
湯九律微微一笑,“我回來瞧你,你怎么樣,有沒有人欺侮你?”
雀舌搖頭,“沒有,倒是你,番千手怎么放了你,你是怎樣回來的?”
“啊,那很簡單——”湯九律仍然笑著,隨手脫去外衣,露出里面滿是鮮血的衣裳,雀舌大驚,“九律哥哥,你怎么了?”
“雀舌,你看看我的臉——”
雀舌抬起頭,只見他滿臉是血,連耳朵也有大量的鮮血汩汩地流出來,忍不住放聲大哭,“九律哥哥,你怎么了?九律哥哥,你不要死、不要死……”
“啊——”雀舌“騰”地坐起來,只覺得全身已經被冷汗浸透,這才長長地吐出一口氣,“原來是夢——”回想起夢中的情形,仍舊心有余悸。
“對你來說,他就那么重要?值得你這樣惦記他,連做夢都忘不了他?”一道冰冷的嗓音黯然響起。
雀舌這才發現原來自己躺在一張精美的檀木床上,床前垂著厚厚的簾子,她料不到房里還有旁人,一驚之下,急忙掀簾望去,卻見一名白衣男子背對著她臨窗而立,似乎在遠眺,又似乎……耳聞他低低地嘆了口氣,那一嘆,百轉千回,心似雙面網,中有千千結。
難言的酸楚襲上心頭,雀舌怔怔地望著他,第一次發現他的背影如此單薄,如此落寞,就似乎……似乎這花花世界,繁華三千,都成煙云,蒼茫大地只剩了他一人,無倚無靠,孤零零一江寒雨……
“你——”雀舌張了張嘴,卻不知該說些什么。
兩人便這樣沉默著,有一剎那,雀舌幾乎以為他們會這樣一直下去,在這間小小的屋子里,相依相伴,直到地老天荒。
不知過了多久,他終于轉過身來,清亮的眸子里平靜無波,淡淡地說:“船已經備好了,韓風會送你出去!
雀舌見他要走,心頭大急,“韓不及!”
他停一停,“還有什么事?”
“碧、碧波他們怎么樣了?”想不到脫口而出的竟是這個,雀舌心頭懊惱,卻慢慢鎮定下來,說話也流暢許多,“就是跟我來的那兩個人,他們在哪里?”
“回去了!表n不及仍舊淡淡的,“我已經讓韓風送他們出谷,他們——我說的是你那些從人,只怕已經等急了!
“韓不及!”雀舌翻身下床,走到他面前,“你知道我來這里是有事相求,九律哥哥被那番千手擒去,我爹爹又不知人在何處,我實在是沒有辦法才會到這里來。請你幫我勸勸師叔,這是性命交關的大事,還請她不計前嫌,不要與我計較才好!
她身上只穿著雪白的中衣,立在那里,身形裊娜,婷婷似一枝迎春帶雨的花,在風中輕輕顫動,韓不及心中傷痛,別轉過臉不去看她,“你快走吧,讓師父發現了,你再想走就晚了!
“可是我——”
門外有人輕輕地叩了兩聲,韓不及道:“風兒嗎?進來吧!”
綠衫女子一閃而入,向他盈盈一禮,“公子,都準備好了!
雀舌見是久違不見的韓風,喜道:“韓風,我——”
韓風冷冷地瞪了她一眼,目光像是一柄鋒利的匕首,徑直要把她剖開似的,雀舌微微一怔,卻不明白韓風為何如此恨她。
“你在發什么呆?”韓不及站在門口,“走吧!”
“韓不及——”雀舌忽然想起一事,“那小——單落紫呢?她不是和你在一起嗎?”
韓不及挑眉,“你找她做什么?”
“我——”雀舌一時也不明白為何要問起她,有些話又不便當著韓風的面說,只好說,“她拿走了我的匕首,我——”
韓不及霎時黯了眸光,凝神盯著她半晌,點一下頭,“在我這里!闭f完伸手入懷,摸出那柄匕首來,遞到她面前,“還給你。”
他為什么要隨身帶著她的東西?又是那樣的珍愛,放在貼身的衣襟里……雀舌一時間心亂如麻,理不出頭緒。
旁邊韓風早已忍不住,咬牙道:“楚雀舌,你不要欺人太甚!”
“風兒!還不快走?”韓不及厲聲喝止,把匕首塞到雀舌手中,轉身就走。
韓風氣呼呼地瞪了她一眼,卻不敢不聽韓不及的話,粗聲道:“楚姑娘,我們走吧!”
手中的匕首還帶著他的體溫,握在她的手里,似乎化作一塊烙鐵,燙得她幾乎拿捏不住,心里似甜似苦說不清是些什么滋味,眼圈卻慢慢地紅了。
三人一路出來,韓不及在前面領路,韓風走在最后,雀舌跟在韓不及身后,見他連看也不看,時而往東邊轉一轉,時而往西邊轉一轉,有時明明是路,他卻不走,有時看著沒有路了,他卻直闖過去,待走到面前,又現出通道來……雀舌不禁暗笑自己不自量力,若不是韓不及出手相救,不光自己,只怕連那三十錦衣衛都要葬身此處,一時間萬念俱灰。
韓不及忽然站住,“你怎么了?”聲音極是溫和。
雀舌別轉臉去,“沒什么。”
韓不及緊盯著她的臉,似乎想說什么,卻忍耐地抿了抿唇,繼續往前走。
雀舌摸了摸臉頰,才發現自己居然不爭氣地掉下淚來,難怪他剛才那樣盯著她——
平地里忽然起了一陣風,漫天的烏云卷上來,遮住半天那輪淡月,一時間伸手不見五指,雀舌素性怕黑,不禁打了個寒戰,只覺得一陣心悸——
一只手伸過來,握住她的手,雖然同樣冰冷,卻在無形中給了她說不出的力量,讓她稍稍心安。
“你放心!彼坪鯂@了口氣,低聲道。
雀舌只覺得臉上一陣發熱,急忙轉移話題:“這條路稀奇古怪的,是奇門八卦嗎?什么時候布的,我記得三年前并沒有這些!
“這是方天寅火陣,去年公子親自帶人布下的——”韓風不無驕傲地說,“公子不喜歡旁人騷擾,布下這個陣,省了多少麻煩!”
“你什么時候對奇門八卦有興趣了?”韓風的話提醒了她,眼前的人再不是三年前她所熟知的那個少年,心下不禁酸酸的。
“閑來無事!表n不及自嘲地笑笑,為了填補她的離去留下的空洞,這些年他大概做了許多奇怪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