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過了多久,范君易終于重新看見雁西,她不停搖晃他的手臂,叫喚他的名,一副慌張失措的模樣,他干啞地應了一聲:“沒事,我在聽!
雁西放心了,繼續訴說著別人的戀情,他在恍惚中聽出了意涵,她在幫佳年說項,企求他的理解寬貸。這太荒謬了,她根本不識佳年,一切說法不全都來自那位姓葛的家伙口中?那他這方面的感受又算是什么?
良久,他終于發言了,容顏從空洞轉為絕冷,“你為什么要這么做?”
“……”雁西怔住。
“為什么要問方家這么多?為什么找上葛明?”
“……當時我希望——他能給你一個交代,方小姐的意外不是你的錯——”
“誰說我需要交代了?我并不需要交代,一切事情應該就到把東西送回方家為止,不是很好嗎?為什么非要知道和你無關的事?你到底想做什么?”他的語調平常,語意卻異常凜冽。
“……”
“你要的不就是錢嗎?錢都分毫不少的拿到了不是嗎?為什么還不肯適可而止地放手,非干涉別人的人生不可?”
“……”她難以置信自己所聽見的,拚命搖頭,“不要這樣說,不要說出會后悔的話——”
“你還不明白嗎?!”他陡然厲吼,“我最后悔的就是把你留下來,沒下定決心解雇你,讓你放肆侵入我的生活,我根本就不該買你的帳——”
“范君易——”她喝止他,“拜托你不要這樣——”
“你還想教我怎么反應嗎?”
對話戛然而止,雁西驚駭地望著范君易,那全然陌生的眼神,溫柔散盡的冷峻,正透過夜風鞭苔著她的臉。她以掌搗嘴,避免咽泣出聲,她不停深呼吸,讓自己能正常說話,她說:“對不起……”
但范君易別開了臉,與她擦肩而過,漠然離去。
雁西久立不動,一眨眼,觸摸面頰,才發現滿手淚水。
會客室的門一開啟,雁西便聽見外面眾聲歡鬧,門一掩上,便寂靜無聲。
雁西端起助理新添的熱茶,看看表,已經等了三十分鐘了,倒不覺得長久,時間對她而言已失去了意義,只要有結果,她愿意等待,她有足夠的耐心;事實上,她僅有的也不過是耐心。
五分鐘后,張立行出現了,他閃身入內,面對著雁西,一臉為難,搔搔頭,又搓搓手,開口便支吾其詞:“他……還在忙,真的忙,抽不開身,你不知道吧?今天公司有年度活動,大家都得參予,我讓他有空就回你電話。晚上,晚上一定回你,好嗎?”
雁西勉強笑了笑,“他已經好幾天不接我電話了!
“這樣啊……”張立行顯得相當意外,這狀況已在他的理解之外。
方才他令助理三催四請讓范君易暫停會議,出面和雁西說兩句話;他認為小兩口鬧別扭不該是什么嚴重事,卻屢遭范君易回絕,還索性把會議室門鎖上避免干擾。仔細回想,范君易這些天雖然照常進公司處理工作,未遲到早退,卻不假辭色了些,難溝通了些,的確有異于平常的征象!澳芨嬖V我,到底怎么回事嗎?”
雁西垂首沉思,過了好一會反問道:“他還好嗎?”
“看起來還好,就是話少了些。你也知道他話本來就不多,不過最起碼該開的會沒少開,該吃的飯也沒少吃——”
“那就好,”雁西不停點頭,彷佛安了心,“那就好。謝謝您,那就別再煩擾他了,讓他忙吧!彼Y貌性地握了握張立行的手,轉身離開會客室。
站在街道上,茫然走了一段路,雁西停下腳步。她今天特地請了一天假,多出了這許多時間,忽然間不知該何去何從。
但她不能去贍養院,不能帶著掩飾不了的頹敗之氣出現在母親面前,那么,還有什么是值得她努力的?
可回頭想想,努力又能保證什么?她不久前才親手把自己的愛情砸了鍋,連努力的機會都不可得,不過是教她更明白了愛的不可捉摸。
搭上捷運,雁西依循直覺在某一站下了車,搭乘電扶梯直上出口,踏上平面道路,熟悉地轉了幾個彎,她看見了湯老板的咖啡館,一如往昔開著店。
想也不想,她推開那扇木門走進去,沿著吧臺尋至老座位,坐了上去。
叫了杯美式咖啡,她不再眼巴巴直盯著吧臺內的目標瞧;她一手撐著腦袋,面容呆滯,望著咖啡館另一側玻璃窗發怔。
“我以為你不會來了!睖习蹇拷阄鳎曇舨淮,就她聽得見。
“……”本來的確是不來的,范君易不希望她頻繁接觸湯老閱。
“我小看了你,你比我想象的還頑強!
“……”不,她也有脆弱的時候。
“現在都上法院了,該怎么判就怎么判,我能做的也有限!
“……”這樣的母親,他做得夠多了。
“我知道你不會諒解,但是我想讓你知道,我的確努力過了!
“……”雁西比任何人都明白,努力不見得就能接近幸福。
“我一直在等你,這錢你先拿去吧,雖然遠不及你媽損失的,至少能彌補一些!
雁西緩緩回過頭,疑心自己聽錯,她先看向湯老板,再看向臺面,在咖啡杯墊底下,壓了一張支票,她小心抽出,湊眼一瞧,傻住,“這錢哪來的?”
“你跟蹤我那陣子,我從我媽那里弄到的。她口風很緊,這是她對你媽最大的慷慨了,很抱歉。”
緊緊捏住支票,仔細端詳上面的數字,不及雁西母親損失的五分之一,但終于拿到了,就在這么遲的時候,當初她要解決的燃眉之急差不多就這個數字,如果早一點,就不會遇上范君易,這一刻,她也不致于如此神傷了。
她反復盯著支票上的每個細節,直到視野水汪汪,移開咖啡杯,她伏在臺面上,無聲痛哭起來。
手機響起,劃破靜夜,數不清第幾次來電,不必看號碼顯示,范君易知道來自何人,即使不獲響應,日日落空,仍極有韌性地在午夜前響起,催促他接聽。
但他無法接聽,他混亂又怨忿,難堪又罪咎;到后來,他發現自己不僅不了解方佳年,連自己的面目也模糊不清了。
不再如以往買醉,他冷靜自持,準時上班,拒絕回溯過往,直到有了足夠的心理準備,他親自拜訪了一趟方家,進入了方佳年的房間,根本像參觀一個陌生女子的房間,頓時說明了一切。
只有一個疑問,在這樁感情里,他真如此無辜?抑或是,真如葛明所言,他眼里只有自己?
不,沒有人誤解他。從學生時代開始,表現優異的他將百分之九十的狂熱都灌注在軟件開發中,他的健談和風趣也只發揮在相關的事務上;他意氣風發,年少得志,只和衷心佩服的高手往來,此外皆屬多余。
因為無法配合他的生活形態,他身邊的異性像是高級房車,來不及累積里程數就遭更換了。方佳年是最長久的一位,他的工作不確定性高,需要穩定的感情,佳年很完美,他不再尋覓,獨鐘情于她。這幾年,他的事業逐漸邁向高峰,情人依舊在,然而,他對方佳年的理解有更深嗎?
如今證實,是沒有的;她就像是另一輛更高級的房車,被長久安放在車庫里,到最后連里程數都停止累積了。這樣想來,那些生命中缺乏他關注的女人相繼離去,不是很合乎情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