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蕩在牢中的輕快曲調戛然一頓,他起身來到立在牢外、披著件墨色連帽外褂的纖柔身影之前。
近近瞅著藏在帽中的小臉,他怡然的神情不在,語氣透著一絲緊繃與驚愕。
“你怎么……來了?”
輕輕拉下覆住頭臉的軟帽,她開口便斥。“你是笨蛋嗎?”
她擔心他擔心得要死,他卻一副無關緊要、悠然自得的模樣,讓她如何不氣。
沒心思理會她因何而怒,嚴碩蹙起劍眉,撫著她的臉,粗聲問:“才多久沒見,你怎么又把自己搞成這副模樣?”
可能是急著過來,她一頭長發未髻,發絲攏著她巴掌大的清瘦臉龐,唇色煞白,整個人嬌弱得讓他心疼。
“你別擔心我!彪p手穿過牢欄,她憂心地打量著他。“你的傷口還好嗎?痛不痛?”
“這點小傷不用懸在心上!
“小傷?”這男人總有辦法惹她惱火。
那一點小傷差點要了他的命,他還說得不當一回事?
“真的不礙事。當時御醫為我敷上、喝下的藥全是宮里最好的藥,效果好得讓人咋舌!
慶幸他不是在受傷前惹惱皇帝,否則下場恐怕更慘,一條小命說不準就這么沒了。
心太亂,趙芙縈無法細辨他的話有幾分真實,拉下他擱在臉上的手,用力握緊!拔抑皇窍雴柲,要不要跟我走?”
“走?走去哪兒?”嚴碩一臉疑惑地問著。
她焦急地低嚷,眸中隱有淚光!爱斎皇窍朕k法逃出這里!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個兒要被砍頭,當無頭鬼!”
他不會不知道事態嚴重,卻還是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教惶然得不知所措的她急得發火。
瞧她氣呼呼的模樣,他捏了捏她粉嫩的頰,氣定神閑笑道:
“傻瓜,你父皇不會真砍我腦袋的。”
“你怎么知道不會?”
她無法理解嚴碩的自信究竟從何而來。
或許面對敵人時,他有一身武藝因此不畏不懼,但此時不同彼時!
他要面對的是她的父皇,是一國之君,他怎么能夠這么篤定?
撇撇嘴,他吊兒郎當地接腔!耙驗槟阒挥屑藿o我才會幸福。我若死了,應該沒人敢娶你—一唉呀!”
他的話還未說完,趙芙縈便伸指往他俊額上一戳,氣急敗壞低嚷:“我現在沒心情和你開玩笑!”
見她又氣又急,一張蒼白小臉激得發紅,他斂住笑凝視她,正正經經地保證。
“相信我,你父皇一定會同意這門親事的!
真的嗎?
究竟是嚴碩太樂觀還是她太悲觀?
“我父皇不會同意的。他說……我們讓他很生氣……”憶起父皇怒不可遏的模樣,趙芙縈鼻間發酸,哽咽得說不出話。
從小到大,父皇從未對她冷肅著臉、說過一句重話。
但那天,她把以往從未受過的一一領受了。
“不用擔心,沒事的。”
大手穿過牢欄緊緊握住她的手,嚴碩深深望著她,用堅定的語氣保證。
“真的會沒事嗎?我已經不再是父皇疼寵的女兒,他惱我、氣我……已經不會再縱我、順著我了!彼軅赜挠牡筒,還未習慣被最疼愛自己的父皇冷落的感覺。
瞧她委屈的模樣,嚴碩感嘆地嘆息!鞍Γf起來是我害了你,倘若咱們沒相戀,你就不用受這種委屈,還是皇上最疼愛的女兒!
問題的癥結還是在他。
若不是他如此執意高攀公主,她也不會淪落到如此可憐的下場。
可以想像,由被捧在掌心呵護到備受冷落的差別,讓趙芙縈有多難受。
耳底落入他的感嘆,趙芙縈氣惱地嚷嚷!皣来T!我不準你說這種話!”
就算時光重來,她依舊會做相同的選擇,依舊會義無反顧地戀上他。
看著她激動得氣紅了臉,嚴碩揚了揚唇,莫奠可奈何地輕語。“既然你父皇不寵你,往后就由我來寵你、愛你嘍!”
他的語氣聽似無奈,其實充滿對她的不舍與憐愛。
俊臉上幾乎要滿溢的柔情,讓趙芙縈堅決地說:“只要你愿意,我甘愿拋棄公主的身份,天涯海角隨你去!
再次聽到她滿是熱切情意的話,嚴碩的心強烈地震撅。
自兩人相識以來,她從不掩飾對他的情意,讓他總是不知該做些什么來回報她的愛。
他捧住她的臉龐,道:“芙兒,你這般為我,我到底要用多少愛才能回報你昵?”
“只要你愛我,不用回報!
帶著濃濃情意的傻氣話語讓他的心一緊,他難得地咽了嗓。
“你啊,可以算是當朝最傻最笨的公主!”
“嚴碩!”
她氣惱地跺腳,下一瞬卻又因為他說出的話,心中漲滿甜蜜。
“但我就是愛極你的傻,這輩子、下輩子都只要你……”
“所以嘍,如果父皇真的不允,那我們就一起逃,逃得遠遠的永遠不回來。”
為了嚴碩與自個兒的將來,她奮不顧身,無法再顧慮其他。
只要能與嚴碩在一起,再苦她都愿意。
聽她說得毅然決然、無畏無懼,嚴碩的喉頭一緊,有種想將她揉進骨子里,好好疼愛守護的沖動。
“你說什么任性的傻話?要你跟著我亡命天涯,不要說你父皇舍不得,我也舍不得,舍不得讓你受半點苦!
盛滿柔情的視線與她親密交纏,他眼底凈是綿綿情意。
“但是……”
“芙兒,相信我。最遲、最遲,我想明晚就能把這件事圓滿解決。”
聽他這么一說,趙芙縈的好奇愈來愈深。
嚴碩手中到底握有什么救命符,居然能讓他如此充滿自信?
“你到底要賣弄神秘到幾時?”
算算時辰,“那個人”應該差不多快到了。
眸中閃過一抹別有深意的笑,嚴碩堅持不透露。“快了、快了。先讓你知道就沒意思了!
“如果你這張救命符救不了咱們,到時看咱們怎么辦!”
他但笑不語,眷戀地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開口道:“晚了,你快回去歇著,要是被你父皇知道你出現在這里,我又要等著被扒層皮!
懷著滿腹未解的疑惑,趙芙縈心有不甘地離開天牢。
步出天牢,夜已深,黑夜蒼穹中,高懸天際的星予依舊亮得懾人。
仰首凝望閃爍的繁星許久,趙芙縈發現,天上的星讓她想起嚴碩的眼睛。
那個男人看似放浪不羈,實則為她扛起所有苦難,不讓她受一點傷。
是啊,她該相信他!
直到這一刻,壓在心頭的沉重情緒驟然消散。
趙芙縈終于移動腳步,走向一直在外頭候著她的冬兒,讓她陪著一同回寢宮。
第10章(1)
翌日,天光乍亮,朝陽落在琉璃瓦上,反射眩目光芒。
皇帝剛起身,準備更衣上早朝,卻被太監一早送入的玉佩給震得精神一振。
這、這不是他在未登基前,母妃送給他的十八歲生辰禮嗎?
當年他年輕氣盛,時常單騎四處游歷,行經漠南、漠北一帶時遇匪,險些喪命。
當時,有個年紀與他相仿的男子救了他,他將隨身玉佩贈予對方,并允諾,日后若要向他討恩,就帶著這只玉佩進京,無論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他的承諾不變,如今,睽違二十數年的貼身玉佩重新回到手里,除了有歲月流逝的感慨,也有再見故友的激動。
“把人帶進奉天殿前,朕親自迎他入宮。”
太監領命離開,皇帝迅速梳洗后,不一會兒,立刻瞧見那個坐在殿前白玉石階上、一臉閑適悠哉的漢子。
見皇帝親迎,漢子忙起身跪地行禮。
“皇上,久違了!
望著眼前蓄著八字胡、膚色健朗的漢子,皇帝感慨道:“嚴老,真的好久不見了。”
當年負傷在他的馬莊住了一個月,兩人培養出亦兄亦友的情誼,縱使多年未見,那感覺并未有太大改變。
“是啊,一晃二十多年了!
“這次你帶著玉佩前來,是來向朕討還當年救命之恩嗎?”
皇帝開門見山問。
漢子也不迂回,答得爽快!罢。”
見著他,皇帝仿佛回到末登基時的年少時光,將君臣之禮拋諸腦后。
“只要朕辦得到,一定還你恩情。”皇帝大方允諾。
聞言,漢子意味深長問:“我說皇上啊,這么多年了,您還沒認出我嗎?”
皇帝聞言一愣,一時間懵了。
“您派人同我買馬買了這些年,居然沒認出,咱是馬王嚴達啊!”
“嚴、嚴達?”
嚴達是天下皆知的漠南馬王,而買馬之事向來交由臣子處理,他并未留心,當年的恩人兄弟居漠南,擁有一個小小的馬莊,且與馬王同姓……
豁然想通,皇帝驚愕地望著眼前的漢子。
當年嚴府上下全喊他嚴老,他也與其他人一樣以此稱呼,卻一直不知,嚴達才是他的全名啊!
嚴達無奈地撇了撇嘴,對于皇帝未想通這一點,感到不可思議。
他曾想,或許有朝一日皇帝會驚覺,豈知這一等居然等了二十多年,得由他親自說出,皇帝才恍然大悟。
驚愕過后,皇帝不解地問:“既是如此,嚴老您為何百般刁難,不將馬賣給朕?”
“因為你最優秀的臣子拐走我兒子。”他也不隱瞞,坦白心中教他不爽快的事。
皇帝愣了愣,一時沒聽懂他說了什么,難得地恍然。
瞧皇帝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的模樣,嚴達心里著實同情。
看來他被那對打得火熱的有情人給擾得勞心,少了精明銳利。
嘿嘿笑了幾聲,嚴達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拔覂鹤泳褪菄来T,那個妄想娶你家金枝玉葉的臭小子!
聽他這么一說,皇帝臉上的神情真是精彩萬分。
“你、你是嚴碩的爹?”
嚴達笑著攀著皇帝的肩!罢。咱家那個混帳小子跟著你的愛將顧梓雍進了密衛部,這回咱兒便是來替我家那個混帳小子向您討恩啦!”
想起幾年前顧梓雍拐兒子進密衛部,他恨得牙癢癢一心里有怨,也是因為如此,他就愛刁難朝廷的人,挑明了與皇帝作對。
可時光荏苒,一晃眼,也是好幾年前的往事了。
經他一點明,皇帝心中迷霧頓散,也赫然驚覺,嚴碩那小子不只面容神似他爹,連說話的言行舉止、身上那股草原男子的豪邁氣質,與嚴達宛如一個模子印出來的。
再想起嚴碩寫在部員簿冊上的資料,皇帝臉色鐵青,嘔得險些沒吐血。
來自漠南,爹是掃馬糞的……好個掃馬糞!
心思陷在女兒被人拐走的倜悵、憤怒和不甘當中,他竟沒發現這么重要的關鍵訊息,甚至未聯想嚴碩可能與“庫倫扎克”馬場有關。
而嚴達,是為兒子討恩而來……
“想不到咱兩人的緣分這么深,如今若要結親家,何嘗不是件好事!”
他求的是嚴家多個媳婦兒,為嚴家開枝散葉,而皇帝只要點頭允親,年年有鐵血戰馬進貢,雙方皆獲利,皆大歡喜!
聞言,皇帝的表情冷了下來。
“你的意思是,你討的恩是要我把女兒嫁給你兒子?”
由皇帝臉上讀出一絲不悅,嚴達提醒!盎噬,知恩當圖報!咱兒明白,這門親事或許是高攀了,但對雙方皆有利。
嚴達句句說中皇帝的心思,在朝廷急需購進庫倫扎克的戰馬、確實軍隊戰力的當下,該不該順他的意,成全這門親事的答案,昭然若揭。
見皇帝沉著臉思索,嚴達出聲。“皇上……不會想讓咱們杵在奉天殿前談親事吧?”
*
因為嚴達一句話,皇帝縱有滿心不甘,還是不得不移駕到御花園—一談親事。
突然被傳喚至御花園,見母妃、嚴碩與一名中年漢子也在場,趙芙縈惴惴不安。
這場面……似乎有些不尋常。
還來不及開口問,嚴碩一見到保命符——不,是久違的親親老爹,便擰起劍眉道:“老爹,您晚了。”
和顧梓雍談過后,他早早寫信回家同爹交代一切,并請他盡快進京一趟。
未料,爹竟足足拖了大半個月才抵達京城。
“不晚、不晚,嚴格說起來,血渣子從馬場到京城,僅用了四日半!泵鎸鹤拥馁|疑,嚴達咧嘴笑開,黝黑面皮透著紅潤,整個人更顯豪邁朝氣。
血渣子便是家中馬場產的鐵血戰馬,多年來,愛馬如命的爹親總是這么昵稱馬場里的馬。
“嚴格說起來僅用了四日半?這是什么意思?”嚴碩不解地問。
他悠悠哉哉笑道:“難得進京一趟,咱兒總得好好地、仔仔細細地瞧瞧中原大好風光,是吧?”
顯然,他渾然不將兒子信中焦急的叮囑擱在心底。
此舉其實有報復之嫌,一為兒子一封信就要他老人家由漠南殺到京城,二為兒子不顧反對拋爹娘、棄馬場,加入密衛部。
新仇舊恨同時涌上,嚴達便幼稚地以此舉乘機泄泄心火。
深知爹親的脾性,嚴碩無言嘆了口氣。罷了,晚到總比沒到好!
趙芙縈由兩人話語中猜出漢子的身份,忍不住望向始終沉肅著臉的皇帝!案富省@是……”
“談你跟嚴碩的親事!被实鄢林槪⒙晳。
“父皇……”趙芙縈驚愕地眨了眨眼,以為自個兒聽錯了。
嚴達聞言縱聲大笑,一雙眼興奮得發亮。
“對對對,今幾個咱兒來,就是要談——”
“朕還沒允!被实垡豢诙伦肋_未竟的話。
話一落,在場幾人同時望向皇帝。
“為什么不允?親事若成了,往后朝廷與馬場也無須分你我,馬場的血渣子就是朝廷的血渣子啊!最最最重要的是,知恩當圖報啊!”
對著皇帝扯出一抹燦笑,嚴達拋出一句恩威并施的話。
皇帝與宸妃深具默契地交換了個眼神,心思因為他的話蠢蠢欲動。
嚴達說,馬場的血渣子就是朝廷的血渣子……
該死!他被嚴達吃得死死的。皇帝暗咒了聲,為當年欠下恩情卻得用女兒還恩感到懊惱。
朝廷若能有取之不竭的鐵血戰馬可用,對于強盛國力、擴充疆土便有很大的幫助。
“朕得好好想想,畢竟,芙兒是朕最疼愛的女兒,這么草率把她嫁了,朕不忍!
即便心里早已有了答案,皇帝仍未立刻決定。
聽聞父皇的答案,趙芙縈憂心忡忡地望向嚴碩,深怕他抬出他爹這張保命符,沒能發揮預期功效,功虧一簣。
察覺她投來的憂心眸光,嚴碩用眼神示意要她別擔心。
他相信,皇帝最終的答案會是皆大歡喜的結果。
*
命人安排嚴達住下后,宸妃望著皇帝一臉復雜,忍不住問:“皇上,您還在考慮什么呢?”
皇帝沉沉地嘆了口氣,喃喃道:“咱們捧在掌心呵寵的寶貝,嫁給這種男人,真的會幸福嗎?”
想起女兒還是小娃娃時,口齒不清地用嬌甜聲音喊著父皇時的可愛模樣,深深烙在他心頭。
怎么一眨眼,女兒就到了要嫁人的年紀了?
“嚴碩在密衛部,人格品性如何,真要了解不難。再有,人是芙兒自個兒挑的,是好是壞皆由命,就算做爹娘的也干預不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