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她能怎么說呢?
她能說,她見到他的第一眼,就對他抱有好感嗎?
她能說,她對他有種莫名熟悉的感覺,就好像他們很久很久之前曾經見過?
她還能說,她不樂見他眼中總是一閃而逝的受傷的表情,她急于想要撫平它,卻總感到力不從心嗎?
這些,她能說嗎?能嗎?
她深深地嘆一口氣,“你可以告訴我,你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我一定會盡力為你做到。”
她迎上他的目光,那目中光華流轉,瞬息萬變。她有些失神,不是因為他眸底無可隱藏的掙扎與疲憊,而是那對幽深的瞳眸似流沙游移,令人深陷,遭遇沒頂之災。
“從小,我有個習慣,不去醫院。生再大的病我也不去醫院,你知道為什么嗎?”他啞著嗓子問。
她怔住了,半晌,才緩緩搖了搖頭。
他眼中的譏誚顯而易見,“因為,在我很小的時候曾經有人對我說,醫院是不可以隨便進的,進去一次,你就會再去第二次,然后是第三次,第四次,直至死亡。”
額際一陣冰涼,仿佛沁出細密的汗珠。她覺得他說這話時的語氣,有著一股宿命的悲涼。
“那是一定的啦,有誰這一輩子都不會去醫院的?”她晃一晃自己的傷腳,語帶輕松。
他揚了揚眉,那股讓人不舒服的譏誚從嘴角一直爬,爬到眉梢,“剛才那座小診所,你去過幾次?”
這根本不是問題,但桑恩榆還是認真地想了想,才篤定地道:“一次!
她哪有那么倒霉?像這樣的突發狀況,一次就已足夠。
他深黑的眸子眨了眨,身子慢慢向后靠,離她遠一點,再遠一點,然后,眼睛望著窗外,毫無顧忌地笑了起來,“才一次啊……”
恩榆瞪著他。她想起來,這次是她第一次看見他笑,而且是毫無形象可言的大笑,但,她卻一點也沒有想笑的心情。
因為那笑,非常的夸張、寂寞。像是有無法釋懷的言語,不能說,哽在喉嚨里,只能一笑而過。
為什么呢?她到底說錯了什么?
她的心思千回百轉,他已用帶笑的眸子掃過來,“可是……我已經去過很多次了呢!彼蝗徽f。
她的心提了一下,掉在空中。他、已經去過很多次醫院了?
“如果……”她垂下眼睫,有些話她不知道該怎么說,“你當……你還當子謙是朋友的話……”
“怎樣呢?”他打斷她。
她吸一口氣,是的,袁子謙,子謙應該可以照顧他的,“中國不是有句老話嗎?在家靠親人,出外靠朋友……”
“朋友?”他再次打斷她好不容易擠出來的話語,“你以為我說這些話的意思,是希望博取你的同情嗎?”
深黑的眸子不變,她看不出他臉上的表情,“不……我不是這個意思。”
但,她知道他生氣了,他原是那么驕傲的一個人。
“我只是……只是……”擔心他,為他而心痛呀。雖然,這些擔心和心痛,都來得那么突兀,那么不合時宜。可她,管不住她的心。
“你只是覺得,袁子謙是萬能的。對不對?”他終于說了。在她的面前,袁子謙這三個字,是他深心里的禁忌。然而,這一刻,他顧不了,他顧不了自己的心還在隱隱作痛,顧不了自己的語氣,像喝了一壇陳年老醋。他只是想知道,在她的心里,到底是被埋葬掉的過去重要,還是如今抓在手里的真實重要?
“我并沒有這樣想!鄙6饔芫o張得胃痛,她的手緊緊抓住車墊,指骨泛白,“我只是覺得,你一個人在外面,有個人照顧比較好!
“你認為那個人應該是袁子謙?”
抵靠住車座的后背濕了一大片,她不知道她到底在緊張什么?他問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仿佛都是一個咒語,將她緊緊箍住,動彈不得。
這是從未有過,從未有過的……感覺。
“我以為你跟他是朋友。”兩個人年齡相當,同樣出色,又共事數月,應該很容易建立起友誼。更何況,除了袁子謙之外,他似乎沒有更恰當的朋友。
這并不是她想當然,而是,她無意中聽到度假村員工的閑談得知的,他應該是習慣于獨來獨往的一個人。
“你以為?你以為我缺少朋友?”當他說著朋友這兩個字的時候,神情依舊不變,漆黑的瞳眸卻流露出極端的嘲諷跟無奈。
恩榆詫異,“你在中國還有朋友?”
他看著她,沉默不語。半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問出一句話語,“是不是,失去了四年的記憶,你才會覺得更快樂更幸福?”
呃?剛剛他們明明談論的是他呀,怎么一下子轉到她的身上?而且,他一開口居然就說得那么坦白直接,像多年未見的好友一樣,讓她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
“那個……其實不由得我選擇!彼樣樀匦Γf著模棱兩可的話語。
金振希輕輕嘆了一口氣,撫額,似是自嘲的樣子,“我多傻,既然沒有人肯告訴你,那一定是他覺得失憶對你來說,才是最好的!
“誰?誰這么覺得?”
“沒有,是我這么覺得。”他含糊地笑。
她有些惱火,“你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瞞著我?”多可疑,這人說的每一句話好似都針對她,像她欠了他什么?
“什么秘密可以瞞人一輩子?”他輕誚地笑,“除非你自己拒絕想起!
他慢慢笑,慢慢轉頭,避開她多疑的目光,望著車窗外飛掠而過的一片新興休閑區。
她不讓他敷衍,一把扯過他的肩膀,四目相對,她目光澄澈,他眼神深邃,有秘密的那個人是他,一定是他。
只是,他的秘密為何她亟欲知曉?
那些秘密,又與她有何相關?
“如果是你……”她微微喘著氣,不知道是用力過大,碰到了傷口,還是,太過緊張,揪緊了心臟,以至于呼吸有些沉重?“如果是你,失憶了,一次事故讓你失去了記憶,你怎么想也想不起,你會怎么做?嗯?你會如何?”
她纖白的手指握住他的肩,嘴唇抖啊抖著,像是說出這些話用了好大的力氣。
是的,這些話,她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起。母親沒有、哥哥沒有、安心沒有,子謙更沒有。在他們面前,她從來都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不過是四年的記憶,失去也便失去了,沒必要呼天搶地。
既然那些記憶選擇棄她而去,那便去了吧。
有人失了腿,失了眼,不是照樣活得快活?
她何必……何必徒自惹人擔心?
他看著她,眼眸斂深,她大概沒有意識到,她的急切拉近了彼此的距離,她靠他那樣近,她重濁的呼吸交錯著他的呼吸,他的心跳抑止不住地擂起鼓來。
她,是否能夠聽見?
“如果是你,你會怎樣?”她臉色蒼白,眼眸噴火。她不放過他,該死的男人!為什么他要直直戳中她的痛處。
她隱藏得多辛苦,他為什么要撕裂她的傷口?
失憶并不是她的選擇,如果可能,她也想要完整的人生。
為什么?他要用一種譴責又痛苦的目光看著她?
“如果是我……”他身子僵硬,必須要用很大的自制力,才能控制住自己想要擁抱她的沖動,“如果是我……”
他的眼睛瞇起來,如果是他,如果他是遺忘的那一個,那么,現在這樣猶豫痛苦,被說與不說掙扎拉扯的人,是她,就會是她!
“我很慶幸,不是我!”
他很慶幸?那么,是她很不幸了?
沒有人會這樣說話,沒有人會對一個瞎子或者聾子說,我很慶幸瞎眼聾耳的那個人不是我!
多荒謬!
這人……
恩榆用力握住他的肩,目光狠狠瞪著金振希映著薄光而顯得深沉的眼,他怎么可以這么說?怎么可以?
“如果這刻發生海難,你會不會跟我在一起?”
“洋鬼子,你說錯了,病痛是可以忍的。唯有咳嗽和愛不能忍耐。”
……
腦子里飛快閃過零碎片語。
怎么回事?她什么時候對金振希說過這樣的話語?
閉上眼睛用力想,再用力……仿佛有什么東西閃電般穿過她的腦!
“。 币魂囧F心刺骨的疼痛猛然襲來,恩榆抱住自己的頭,“好痛!”
“桑桑!”金振希趕緊摟住她抖顫的身子,“對不起!對不起!不要再想了!不要想!”他聲音急切,可撫摩著她黑發的手卻始終保持溫柔。
小巴“嘎”的一聲停住了,車門打開,有人急匆匆地跳上車來。
“小榆?”袁子謙三步并作兩步沖到恩榆面前。
“小榆你不要嚇我,你怎么了?”有人在醫院門口看到恩榆,給他打了電話。他一路趕去醫院,又從醫院追過來,那么巧讓他看到她發病的樣子,“不要怕哦,我在這里,在這里!
他從金振希懷里接過恩榆,輕輕拍撫著她。
金振希懷里陡然一空,心霎時缺掉一半,空得像跟清冷的機場候機室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