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恩榆默默念著這幾個字。
很奇怪,她并沒有去過這個地方,但,偏偏,這七個字的排列組合卻好似在她腦子里重復又重復地出現過無數次一樣。
那么熟悉,根深蒂固。
這一次,因為拍廣告的需要,她想在度假村里找一間浪漫溫馨且具有自然風味的原木小屋。然而,子謙告訴她,像這樣的屋子現如今只獨獨保留了一幢。
并且,屋主還另有其人。
聽說,那個人脾氣古怪,對這間屋子又寶貝得什么似的,大概不會輕易出借。她便也想過要放棄,但在聽到屋主的名字之后,那一瞬間,卻不知怎的,一顆猶豫不決的心陡然變得那么熱忱與強硬。
一座那么古老又是那樣的破敗老舊的房子,如何能牽引出迢迢重洋之外的一個人那么強烈的感情?
這不正是她在廣告創意中所要營造出來的一種即使模糊了時間,模糊了空間,卻無法模糊情感的氛圍嗎?
她要去,她一定要去看看那間屋子,說服屋子的主人,她相信,她一定可以在那里拍出那種遙遠時空的想念。
于是,她帶著莫大的決心與毅力,踏上了剛剛修整過的沿海大道。
工程已進入尾聲,裝飾材料混合著油漆的氣味飄散在空中,不太好聞,她微微屏住了呼吸。
高跟鞋踩踏在石板路上,發出清脆的滴答滴答聲。
像是她的心跳。
愈接近59號,愈清脆、愈緩慢……
近了,再近了……在一排歐式風味極濃的小洋樓之間,她看到了那座孤零零的小木屋。靜靜地浮在岸邊,好像隨時會被潮起潮落所吞噬似的。
心臟不由得揪緊了。
不用仔細尋找,她轉過木屋,已見到懸掛在屋外的紅色鐵梯。
梯子已經銹跡斑駁,奇怪的是,金振希為何不重新修葺?
桑恩榆小心翼翼地拾級而上。
非得小心不可,不然,她踩著高跟鞋的腳一定會在鐵梯的某一級踏空。
她不由得皺眉,難怪子謙一聽說她要借屋子拍廣告便直搖頭?磥,就算主人肯借,這間屋子怕也承受不住過多的熱鬧吧?
它亙古地立在這里,仿佛只為向世人展示它的寂寞和憂傷。
一時想得出神,不料梯子陡然一個搖晃,恩榆趕緊抓住扶手,“啊喲”一聲,抓了滿手鐵銹。
正自懊惱,腳下卻突然有個聲音涼涼地問:“你來做什么?”
她從扶梯邊緣看下去,一身休閑裝的金振希站在梯下,揚眉靜凝著她。他的手上拿著修理工具,看來,剛剛他就在屋子下面。
她沒看見他,但,她的激動和遲疑是否都被他看在眼里?
無從得知。
白皙秀氣的臉蛋一點一點泛上紅暈。奇怪,在他的面前,她很容易羞赧。
而她,本不是那么面皮薄的女子。
“呃,上一次謝謝你!
她臉上表情細微的變化映在他的眸里,他用力閉了閉眼睛,仿佛是被海風吹得生疼的樣子。
“袁子謙已經謝過了!
“那不一樣!
他不語。
她有些窘,覺得自己話出口得太快,但她心里的確是那么想的,袁子謙并不能代表她自己。
但顯然,他無意糾纏于這個話題。
“其實……”她兩只手抓住一側的扶梯,身子彎下來一點,“我是想跟你商量一件事!边@里離海更近,海風將空氣里的異味吹散開去,但,她仍然覺得呼吸不暢,仿佛有什么壓在氣管里。
“什么事?”
還好,他并沒有一口回絕,還有斡旋的余地。
恩榆輕輕舒了一口氣?磥,他和資料上面顯示的那個天才少年并不完全相同。
在網上收集了一整晚的資料,她自認對他已經有所了解。
他,金振希,十三歲在國際比賽上獲得第一個獎項,十五歲赴巴黎留學,十六歲在日本東京舉辦個人畫展,十七歲的時候,他個人所獲得的國際各項比賽的獎杯已達五十余座,到二十歲那一年更是以勢如破竹之姿過關斬將,摘得法國巴黎學院“費里翁”大獎以及法蘭西學院繪畫大獎兩座金杯。
這樣的男人,少年得志、春風得意,驕傲是理所當然的,她只是想不通,這樣一個人,為何會跨海渡洋地來到中國的一座海濱小城,接受一家小小度假村的禮聘?
而且,他所提出來的報酬居然僅僅只是這間毫不起眼的原木小屋。
好吧,她承認,這間屋子的確有其獨特之處,但,也并非獨一無二。她相信,在全國各地的各處海灣,一定還有與此同樣的木屋。
所以——
“我能先請問一下,你是第一次來中國嗎?”她的困惑脫口而出。
他的面皮微微一僵,上揚的眸子射出兩道銳利的眸光,仿佛想要把她射穿一樣,“這與你有關嗎?”
“呃,不是。”她只是好奇。
他再度沉默。
她尷尬地賠著笑臉。
這樣持續了五分鐘之久,她突然變臉驚呼:“哎呀!”
他一驚,手中工具掉落在地,人已沖上三格樓梯。
她卻只是懊喪地拍手,手上全是紅色的鐵銹,白毛衣的下擺和前襟都蹭上了暗紅的顏色。用手一拍,紅漬擴大,她哀號著跺腳連連。
“不要動!”他好笑又好氣。
還是提醒得慢了一拍,高高的鞋跟卡在梯間縫隙里,糟!拐了腳!刺痛陣陣鉆心。偏腳又卡在鞋里,抬不出來。
她整個人定住了,姿勢怪異。痛得冷汗直冒,哭又哭不出來。
“你怎么樣?忍住,痛一下就好。”他蹲下身子,打量著鞋跟被卡住的地方。
她微微愣了一下,從不覺得他的聲音聽起來也可以這么溫柔。仿佛春風熨過她起褶的心。
這么一恍神間,他的手握住她光潔的小腿,跟她想象的一樣,他有一雙修長有力的手,指腹柔軟,被他握住的肌膚燙得像著了火,火勢迅速蔓延,她臉紅心跳,耳朵眼里麻癢得好像有無數螞蟻在咬。
那一剎,她忘了疼痛,忙不迭地抽腳。
“唉啊——”一聲慘嚎。
恩榆站立不穩,上半身朝扶欄外面摔下去,腳卻還卡在樓梯里面。
她嚇得臉色慘白。這下,完蛋了,不落個身首異處,起碼也是個腳踝脫臼。反應慢半拍,已經有一雙手臂橫伸過來托住了她的身子。
“你不要命了!”一聲怒吼。
她眨眨眼,嚇得錯亂的心臟還未歸位,又被他吼得急跳起來。
“我……我……”
他到底心軟,不忍繼續苛責,哼一聲,斂去眸底急怒之下噴出的烈焰。
“站好了不要動!
桑恩榆不敢再動,直愣愣地站著。
他皺眉,“扶住我的肩膀!泵畹恼Z氣。
她遲疑了一下,自己的手上滿是鐵銹,“呃,我抓住欄桿就好。”兩只手從背后緊緊抓住欄桿。
他抿了抿嘴角,抿得好不是滋味。繼續蹲低身子,他的手重新握住了她的腿。
她心里一顫,轉過臉去。
他的手掌慢慢下移,移到她皎白纖細的腳踝上,她的心頓時揪住了。
金振希深吸口氣,用力——
腳鞋分離!
呼——恩榆身子一軟,順著欄桿滑坐下來。
高跟皮鞋“啪”的一聲從懸空的鐵梯下面掉落在地,鞋面已經扭曲得不成樣子了。
“你以為這里是走秀舞臺嗎?還穿高跟鞋?”
她不說話,只用一種奇怪的眼神看著他。
金振希暗暗有些著惱,站在陌生人的立場,他對她是不是有些緊張過頭了?
“家里沒有藥,我送你去醫院吧!彼D過身子,蹲在她身前。
“我……”她深吸一口氣,“可以自己走!
他并不堅持,下樓撿了鞋子,再退回來,慢慢套在她的腳上,然后,將她的手拉過來搭在自己肩上,騰出一只手扶住她的腰,“走吧!
她身子一緊,心跳得飛快。趕緊低下臉,怕他看到她的失態。
細若蚊蠅的聲音在他耳邊輕輕道:“謝謝你!
他聽見了,卻好像沒有聽見,臉上的表情波瀾不興。她忽然覺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慢吞吞地站起來,不得已將大半個身子掛在他的身上,一股混合著煙草與油彩味道的男性氣息撲鼻而來,她深深吸嗅了一口。久違了啊,她的畫筆,她的顏料。
“你干嗎?”
“嗯?”她慌忙睜開眼,正對上他若有所思的黑眸。
她漲紅了臉,羞愧欲死,“我……你、你大概不知道,我以前也是學畫畫的。”
“那又怎樣?”
“你……的身上有油彩的味道!
她結結巴巴地說完,他“哼”一聲,臉色陡然變得極差。
恩榆咬住下唇。她知道,她說錯話了,就像醫生最討厭人家說他身上有藥水的味道一樣,畫家應該也不喜歡別人說他身上有油彩異味吧?
但她不敢說,她其實好喜歡、好喜歡。
一路上,空氣里彌漫著異樣的沉默。
有好幾次,她想說些什么,都被他幾近嚴肅的面部表情給逼退了回去。
她隨著他慢吞吞地往前走。
他的手還扶在她的腰間,她的頭靠著他寬厚的肩膀,他握住自己手臂的那一只手,白凈細膩,指骨修長。她盯著他的手指,那一剎,她真慶幸他握住的不是她的手,因為,她的掌心里已布滿綿密的汗珠。
從醫院出來之后,她原以為,他責任已盡,最多是打個電話讓子謙來接她,沒想到,他仍然會耐心地扶著她坐上環村小巴。
“你現在一定沒有心情繼續參觀木屋了吧?”在漫長的沉默之后,突然聽他說出這樣的話語,不能不說讓她受寵若驚。
她提著那只受傷的腳,眼睛發亮,“這么說,你答應借給我們了?”
他的眼神仿佛被她目光里的灼熱燙傷一樣,飛快地閃了開去,“你要用便用,談不上說借!
“要的要的,我們會付給你合理的租金!彼残斡谏。
“哼。你很有錢是不是?”
她不知道哪里戳著了他的痛處,“我知道你不稀罕錢,但我不知道怎樣才能表達我的謝意。錢雖不是最好的表達方式,但是,它最直接!
“你是怕欠我什么,對不對?”他轉頭望著她,深黑的瞳眸咄咄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