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暖的斜陽打進窗子,照到她的臉上。
睜開眼的時候,只看到窗外的柳葉翻飛,耳邊有暑蟬的聲音,很吵。
她昏迷了多久,她并不知道。
目光從窗口移到了桌案前的人影身上,閉目溫和。
他,竟然還在。
她起身,瞥他一眼,頭還是有些昏沉,她的身體好像越見差了,臉色也不好,腳下虛晃兩步,“呯”一聲撞上了門,她要去開門。
“千泠山藥居,已經毀了!甭曇魪纳砗髠鱽,他似乎說來說去就這么幾句,不會多問你其他,又好似說來說去都是在關心你,“你還可以哪里?”長流站著,離她一丈之遠。
你還可以去哪里——那么好像認真的事不關己的說著:你根本已經沒有地方可以去了。她從不認為他是個無情之人,而事實上,他不論如何看來都是個溫柔的不愿意去傷害任何人的好似多情的人,但是西樓卻在這刻心底一寒,像被冰冷的水漫過了全身,這個人習慣用最柔和的聲音,最溫綿的姿態。
她靠著門虛弱的回頭去看他,好像知道她不愿意他靠近,那么他就不會去靠近,顯得那么為別人著想——呵,西樓心里一笑,就是因為這寧淡的性子,這個人就永遠不會去強迫別人,永遠不會懂得去爭取,永遠不會懂得去挽留!
“對,毀了,”西樓的聲音有些沙啞,大抵是內傷造成,“毓秀山莊的動作到底是快!”鳴軒閣那夜,她并未見到毓秀山莊的人,原來——原來,毓秀山莊趁她不在千泠山,反而攻上她的藥居,毀了千泠——若沒有眼前這個對千泠了如指掌的人的指導,他們怎可能這么容易上山!所以昨夜夜鶯帶來了消息,竟讓她徹底無法適從的嘔了血。
她看著眼前的人,還是那么溫文爾雅,好像什么驚天動地的事也沒有做過:“毀了藥居也罷,你救我莫不是想逼死我?長流啊長流,你從來不害人,你是圣人,所有的壞事都是別人做了去,你從頭至尾,都是那么干干凈凈!”她說到干干凈凈的時候,有些咬牙切齒在里面!澳悻F在留在這里又是什么意思?”她現在一氣惱,全身都覺得冷,雖然暑氣未消,如今天氣也不冷,但是額上還是滲了些許冷汗!拔艺f過,我就是病死老死在千泠山也不會走的!”她突然跨步到他跟前,“我告訴你,我就是死不悔改的人,不管你留下來多久,我都不可能變成一個你想象當中的好人的,你是圣人,我不是——你以為我可以救贖,我偏不是那樣的女子!”她氣上心頭,眼前的人還是沒有任何激蕩的神情,甚至連錯愕也沒有。
長流退開一步,眼眸劃過她倔強的臉蛋:“我知道了,我陪你回千泠。”他說話的時候,人已經閃到了門口,“嘎吱”一聲,門開了,他的淡色衣衫消失在門外:“你不愿見我,我走便是!彼坪鹾茉杆烊嗽,每次他這么說的時候,總有一種很柔的感情,那種寬恕的理解的感覺。
“不要你好心!”西樓抓起桌上的茶杯,“呯”一聲砸在已經關好的門上。陶瓷碎了一地,她胸口一陣刺痛,忍不住的跌坐在椅子上,像個受了欺負的小姑娘一般,竟然有些啜泣——
她終是覺得無能為力,有些失聲,那個人怎么就這樣不動聲色毫無預警的毀掉了千泠,毀掉了那個她唯一想要去守著的地方,他永遠都不會知道千泠對她意味著什么!拔摇彼曇敉蝗灰灰,嗓子里腥甜涌了上來,她心口一跳,忙悟上嘴,“啪嗒”,有一滴血從指尖落下——
她驚恐的看著那滴血,色澤微暗。
暑蟬寂寂,夜里也不消停。
他輕衫輕袖,望月而站。
夜風撩起了幾分衣袖,他不知在想著什么,整個人看起來靜如神佛,好像會有些微弱的光,不敢叫人輕擾。
轉而有些微弱的嘆息傳出,化成深夜里一抹氣息。
一定要害人嗎?
這樣的話,他問過兩次,那個女子眨著眼,死不悔改。
他記得在那些藥奴一聲聲的妖女咒罵下,她輕巧的弄瞎了他們的眼睛。
她總是在笑,總是在說自己是個妖女,她毫不吝嗇的承認自己的壞處,她總是這樣——不可避免的去承受別人的傷害,然后她再正大光明的去傷害別人——他不知道是為了什么,是因為這樣可控制的死亡,讓她很有……安全感?
長流是不明白的。
他也從來不問,他不是個喜愛強迫別人的人。
后來他才想起,十年前的那個夜晚,她究竟說了什么——
銀針扎進自己的手臂,血滴落在地上,她紫衣羅衫,濯然無比,許是被那一瞬晃了眼睛,蒙了心智,她如明月一般笑著說:痛必先傷己。
痛苦的話,就要先傷到自己——
那么,就可以有理由去傷害別人了嗎?
那個女子用不可救藥來形容當是最好的——不可救藥啊……長流的眼眸動了動,既然明知不可救藥,為什么還要留下來——以一個自以為是的,可以救贖的名義——留下來?
是,關心?
關心?
他不明白——他對她和對所有人是一樣的——連自己也清楚自己的性子,世人皆同——他,從來都對身邊的人一般的態度——
那種好,稱不上關心。
只有這點,他是明白的。
當他再轉回屋子去的時候,她已經睡著了,也許是累的,蜷著身體趴在桌子上,就好像一只無害的小貓,眉目微微舒展,昏暗的燭火下蒼白反成了一種異樣柔和的淡黃,偶有的戾氣凌厲似是在離開千泠后,或者說就在這刻消失不見,好像此時,她就只是西樓,不是那個中原武林唾罵的死不悔改的妖女——好像,當真是自己把她逼到了這個地步,逼到了這個什么也不能依靠的地步——他,并不想這樣的,不是嗎?
神色有些微漾,拂開她臉上的長發,轉而,眉頭輕斂,桌上有著幾點血跡,是——嘔血了?
他抱起她放到床上,撫過她的額頭,并沒有發燒,指尖頓了頓卻是伸出去摸了摸她眉間的點紗,原本只是淺眠,她警覺的睜開了眼,映入的不過是那雙點塵不驚的眼睛,好似關心,卻是比關心更漠然百倍的本性使然——
“啪”,下意識的她揮開他的手。
長流愣了一下,退開三分:“你餓了嗎?”他說著就想轉身,“你若是餓了,我替你去準備東西。”他站得不遠,淡淡的看她,不是正邪不兩立,不是十年主仆之份,他沒有笑,卻好像在溫柔的看著你,對著你笑,然后問你——你餓了嗎?——就好像,不管你對他如何惡劣,如何摒棄,他都從來不將那些東西放在眼里,更不會將那些東西攬到自己身上,所以他絕不會主動來摒棄你一般的——溫厚,善良——
善良?
西樓差一點就要大笑起來,于是她還真得笑出了聲,她一笑,氣息就不穩了,她眉眼一挑,那本就是個嬌稚的女子,雖然非妖非艷,但故作起姿態來絕不會輸人:“長流阿長流,你對我這么好做什么?”她不屑那些好,那些沒有原因的好。
長流望著她的眼眸動了動,還未說話,突然抬手一揚,“嗖”一聲,不知他手中擲出什么,“呼”的打熄了燭火,一把抓過西樓的手,骨碌一下滾進了床側。
他忙捂住她的嘴,輕聲道:“有人來了!
他說有人來了必定是箜篌居、鳴軒閣之流,他們找不到她倒真是不肯善罷甘休了,只是這個人一向不急不緩從容以待,如今倒是防衛起來了,她只是有些奇怪。
腳步聲急急,屋瓦有些松動,長流摟住西樓發覺她微微有些顫動:“你,不用擔心的,我知道你不想看見他們!
所以,他打熄了燭火,寧可跟她一起躲起來?
西樓眉頭緊了三分,她并不是擔心,她只是身體很冷:“你不回毓秀山莊,就不怕你爹找你?”她壓低了聲。
長流頓了頓,緩緩道:“毓秀山莊,我自有交代!彼f話的時候也有些陌然,他沒有說我爹,而是說了一聲毓秀山莊,分明是生疏生僻,大抵畢竟是十年不見的父子,恐怕談論不上什么血親之情,他——只是對所有人都這般,欲遠及近的姿態,想觸摸卻無法抓住。
哈,西樓心里到底是有了一些快感,他不光是對她如此,還真是對所有人都如此,那么她有什么好不甘的,有什么好怨恨的——她那么想著,心里猛然抑郁下來,仿佛是那些不甘突然由一點化成了一團,壓抑得整個胸口都有些無法釋懷——
“呯”,她還來不及整理出自己的頭緒,門突然被踢開,她倒抽口氣,來人許是發覺這屋子的異常,她早該知道鳴軒閣和箜篌居的人都不是省油的燈:“妖女,殺箜篌居三位師弟,如今豈是有膽做沒膽出來了?”那人也很是謹慎,并不進屋,反在門口叫喚,月光折射出玄色長袍。
這聲音正是鳴軒閣下陷阱抓住她的那人,西樓一動,長流就扣住了她。
那人怒上心頭:“千泠山藥居早就被毓秀山莊搗毀,如今你無處可去,還殺人作惡,不知悔改,難不成還想做什么垂死掙扎?”他也毫不留情,反是越罵越覺得暢快,正說得興起,屋內突然塵揚半起,有劍光凜凜直刺如霜,門口那人猛然驚醒,倒是有些膽色的不退反進,也執劍迎了劍光就上,揮迎交映間,盡是星火點點。
西樓知道長流武功并非泛泛,毓秀山莊起家百年,并不是浪得虛名的——這個人在十年前本就該名揚天下了,只是如今名副其實而已——助江湖,鏟魔教——真是好大一個頭銜,毓秀山莊放出風去,還怕他不能功成名就?!
就是為了這個——功成名就嗎?那么,又為什么救她?
為了那句——我,從來不愿意任何人死?
她瞇眼望去,他依舊手下留情,不傷人半分,可對方并不見得會留情,屋內暗影蒙蒙,只有門口的月光灑進半室,如此纏斗下去只怕不能脫身,長流性子當是極好的卻不知為何如今在應對對方時有些猶豫,而對方竟也能與他耗時如此之久,她隱約覺得有些不妙,長流之勢顯得愈有些激進了,如此下去,她不知道會是誰傷了誰——明月一晃,西樓突然撲入混亂的戰局,她知道她要插進去并不是很困難,只要——她不怕受傷。
果然,兩劍交鋒處自不可能留下任何空隙的,流光一泄而下,那女子撲得很快,長劍揮落時“呲”一聲竟是刺進了她的肩膀,正是那玄衣之人,顯然他也并沒有預料她會混進戰局,更是不明白她要做什么,他神思一晃的剎那,西樓唇角一笑,笑的干凈,甚至帶了些狡猾——“呲”這次是他的喉口一涼,銀針已經扎進了三穴——
西樓大退一步跌進身后那人懷里:“快走……”她氣虛一喘,扯過長流就破窗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