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抱著她,沒有分毫要松手的意思。
“放手。”她又道了一聲,有些尖銳的語氣,他知她惱了,于是松開了手。
她立刻退避三尺,林子里夜風陣陣,有些寒冷。
“我當真是好樣的!”西樓咬牙,就著明月月光,看著她身前的人,長流!拔也宦斆,養虎為患這個道理不是悟不透徹!真是仰飛纖繳,俯釣長流!
長流看著她,不聲不響——仰飛纖繳,俯釣長流——她用詞極為不當,用意卻是下一句——仰飛纖繳,俯釣長流。觸矢而斃,貪餌吞鉤。他知道她不過是想諷刺他,他只是淡淡的緩緩的看她:“你受傷了!彼,還是一貫的不驚不嚇,在說平常的事。
“拜你所賜,”西樓又退開一步,捂上肩膀。“收起你的慈悲!”她看到他的眼神融融斂斂,心里突然像被什么細小的毒物蜇了一下,惡毒的欲意緩緩流淌!拔也皇呛萌,也不想當好人,你這么看不慣我,十年前殺了我就是,何必委曲求全到這地步!”
長流的目光從她的肩膀移到了她的臉上:“你身體不好,鳴軒閣雖然武功不是一等,但也不能輕視,你——讓我看一下傷!彼是低低的音調,不是著急,也不是慌亂。
“看一下傷?”她的表情突然變的很古怪,很扭曲,“難不成你還想救我?毓秀師家的大公子——師宴卿,字長流。”她拖長了聲調,看到長流的臉色微變,她很是快意,“師宴卿啊師宴卿,你救一個妖女,就不怕這事傳出去你毓秀山莊百年基業名聲毀在你手上?!”她說著又后退了一步,腦中已是一片清明,“十年前你上山救人本就是個騙局,為了留在藥居探尋,甘愿故作彷徨屈身藥奴,千泠山夜探之人根本是受你指引,前幾日縱馬之人難道不是毓秀山莊莊主?你們分明早就認出了對方,那毒——根本是師遠淮自己所下,為的,不過是引你交手——你們……不是一心要置我于死地嗎?”恐怕自己的身份也早在一早就被長流透露了出去,至于今夜的行動分明也是他在作怪,她說著臉色也漸漸蒼白起來,喘息了下,撫胸抬首:“毓秀山莊這算盤打的真是好,你功成名就、功成身退,從今日起你師宴卿之名還怕不能名揚江湖?原來,你這次不是去救人,而是來害我的……”她皺眉,“你們設這個局,不過是要我死,如今如愿,為什么又要救我?”
她的額上滾落一些汗珠,他看著有些皺眉,目光微融,不否認她的話:“我——從來不愿意任何人死!
我,從來不愿意任何人死。
哪怕,是千萬該死的人?
西樓好像聽了一個天大的笑話,“哈哈——”她笑起,笑得有些聲嘶力竭,“你以為你是誰?是神嗎?”她說到這里,話語頓住,這個人十年來,從來不曾害人!澳敲词昵,你為了什么而來?”她低低的問,好似今夜,才是她真正了解這個人的開始——這個,她從來看不明白那些慈悲是什么的人,有些呼之欲出的答案,她想驗證,卻又害怕聽到那些話。
長流垂眉,使得他本就溫爾的氣質流瀉如月光,他搖搖頭:“因為他們希望我來!
西樓一詫,因為——他們希望。
哈哈,她不知道該說什么,她以為他是為了武林正道正氣,為了她邪教不可久存,或者是為了那個小公子——任是什么樣的理由都想過了,卻沒有想到僅僅因為——他們希望。
她似乎被嚇退了兩步:“因為他們需要,所以你來了……哈哈!”她覺得今夜真是不能抑制的想要笑,那笑聲沁入了心扉,竟有些無可奈何的戚戚!澳阒恢,這世上有些人,是不需要救的,是不值得去救的?!”
長流眨眨眼,溫柔男子的長睫如同湛了月光,他柔和的看你,眼里沒有傷痛,沒有多余的,那種稱之為雜念的情感,有的——只是被稱為慈悲的神情。“修行大喜心,同已所得法;擁護以道意,乃應菩薩行!彼懒艘痪,那是佛家《慈悲心偈》中的一句。
西樓倒抽口氣,到了這一刻,她想,她當真是明白了自己跟前的是個什么樣的人——
修行大喜心,同已所得法;擁護以道意,乃應菩薩行。
毓秀山莊那個名滿江湖的師家公子,那個十年前一句話救下十多名人偶傀儡的小公子——
被人奉為神一般存在的人,會溫柔的笑,會清淡的說話,會泰山崩于前而不驚,但是——
沒有感情,不懂感情。
他的慈悲,是不帶有任何憐憫的——
所以,他的慈悲——沒有感情——
沒有,感情?
西樓不敢置信的倒退三步,佛曰常行于慈心,去除怨恨想;大悲感眾生,悲惜化淚雨。
他卻已經擯棄了那些煩累的情感。
好人,壞人——即使在他眼中,是個惡人又如何?
他不殺人,也不救人——
他所說的害人和護人也只是相對于那些憐憫而言的!
好似,她十年相處的,是一個沒有感情的人。
林中有悉悉索索的聲音傳來,火光在不遠的地方星星點點,看來追她的人已經到了。
西樓猛然回神,這才發現背后不知為何出了一身的冷汗。
“踏”,雜草被踏過的聲音傳到耳里,“锃——”,她還沒看清是什么東西在身側,已有銀光泛濫而來。
“妖女,竟然躲在這里!”發現她的人大喝一聲,劍已刺來,他一手舉劍一手抓著火把,刺來的時候還不忘高喊一聲:“妖女受死!”
劍光被斷在西樓跟前一丈處,長流眉目雋秀,手腕一抽,就抽離了那把劍,青衣拂過,“啪嗒”火把掉落在地,星火一片,那人被長流點穴,眼睛一瞪。
西樓不禁嗤笑一聲,現在是別人下手不留情的要她的命,他卻還不肯傷人。
“什么人?”聞聲而來的三人,皆是一愣,大叫一聲,畢竟是年少輕狂的后輩,最是見不得這好似助紂為虐之事,想來必是與妖女同行之人!岸ㄊ茄Ы讨腥!”
長流輕穩如風,眼眸微抬,他并沒有笑,卻總是讓人覺得他在笑,卻又并非是普通的怡笑,那占盡上風的姿態,就如同佛祖拈花一笑般輕然的意蘊——
那三人因著這神態一愣,那是無論如何不似魔教中人會有的了然。
“他是妖女的同黨,等什么?今日就讓我等為武林除害!”一人回神,大喝一聲,便撲了上去。
長流輕輕搖頭,正要拂起的衣袖“啪”的被人抓住,西樓正抓著她的手,他一愣,西樓從沒有如此認真的抓住他,然后那個女子對他清淺一笑,仿佛這里只有他們兩人,明月如鏡,照著的,也只有他們兩人。
長流一呆,恰是給了西樓機會,那女子銀針乍現,月下如梭,“呲”一聲,紫衣如羅花一樣開在了身前——
“噗通”四聲起,原本身前的活人頭部被刺神庭穴,喉口中針,見血封喉——全已倒地變成了死人。
長流的眼眸瞇了起來,收斂了他原本仁厚的神態,西樓撫胸“踏”一聲退回,胸口劇烈的起伏起來,顯然方才殺人那幾針,動到了她的根本,她本就有內傷且身體并非健康。
這一次,長流沒有去扶她。
因為,她殺了人,她在這等弱勢慘敗之際還要殺人,所以,他也覺得她是無可救藥的,連他也看不起她了?
西樓看著他有些變化莫測的神情,了然道:“你不殺他們,遲早會引來更多的人,我們走不掉的!彼攘藘陕,“他們會死,也是因為你,你下不了手,那么我來,我本就不是什么好人,你把慈悲用在我身上,十年前就是個錯誤——我不會回頭的!彼啦换诟牡睦湫α似饋。“你這么想當圣人,我成全你!”你不害人,那么我害,你不殺人,那么我殺——她恨恨道,猛一咳,心口頓然糾痛起來。
長流垂眸,眼神略過那些尸體,帶著微微的溫仁,他哪怕是看著死亡看著折磨,也如同那些神佛!澳阋ツ睦?”他出口的話語并沒有任何的責備,就好像一個很普通的朋友,問了你一句話。
西樓揚袖一甩,抹了抹唇角:“回千泠。”
長流神色有異:“千泠太冷,不適合你,你身體不好!彼⒉徽f什么放虎歸山,也沒有怕她再回千泠作惡,仿佛他只是很自然的去關心別人——
西樓聽著他說話,心里突然有些戚戚的感覺,不知為何有一點可笑。
她并非沒有懷疑過他,或者,其實很早就懷疑了,只是她還不愿意去承認,這一次下山,到底是給自己一個借口去驗證那些真心假意,還是給他一個借口所謂匡扶正道,斬妖除魔——戚,她冷笑一聲——
這個人對你好,甚至不叫關心……
而是理所當然,心性本來!
有什么比蓄意的按上理所當然的幌子欺騙著自己和所有人來得更惡劣!
如果不是因為今日了然了他的心性,讓那十年再多的宛容溫情消失殆盡,又怎不叫她失望透頂——其實,她根本是沒理由失望的,她并不該覺得自己得到過什么,要去證明什么,有情有義這樣的字最是適合用在長流身上,卻最不適合用在他們之間!
早知道早明白,所以今日這一局,是她自己毀的自己,斷的情分。
她這么想著,心里微微有些豁然的難受。
有些人,是她抓不到,得不到的,就好像天邊的云,無論如何伸手,都是云泥之別——那么,就不要伸手了。
“撲騰”一聲,有夜鶯撲然而入,西樓一驚,接下小鳥,頓時臉色大變,她驚恐的轉身去看長流——
他卻還是那么眉目如畫——
“你——你——”她指著他,好像他做了什么不可原諒的事,她氣血一個不穩翻騰,竟然嘔出一口血,眼前一昏,失去了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