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咳、咳……”
“爹,前頭有棵大榕樹,我們在那兒歇歇腳吧!”小人兒踮高腳尖抬手順了順父親的背,言行舉止間盡是體貼的心思。
昔寄點了點頭止不住咳,染上風寒已有數日,沒有痊愈的傾向,反而咳得有些不對勁。盤纏用光了還拖帶這病該怎么辦才好?
“咳、咳、咳……”他咳得更劇烈,上氣接不上下氣,彎了腰,直到一道咸濕溫熱的液體沖上口才緩住咳。
“爹!”昔無初稚氣的小臉爬滿擔心,除了拍拍父親的背脊,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
昔寄勉強壓下滿口的溫血,臉色蒼白的安慰無初,“我沒事,別擔心,嗯。”
“爹要不要喝口水?”明了父親的用意,她盡力隱藏擔憂的表情。
“不用,走吧!”他撐起腰背。
“好,爹,我們慢慢走!蔽魺o初攙扶昔寄繼續往前走。
樹下,昔無初放下肩上厚重的包袱,使上全勁將一旁的大石塊搬到樹下,讓昔寄坐在上頭背倚著樹干休息一下。
“爹先在這坐會兒,竹壺快沒水了,孩兒到附近看看有沒有溪流,順便摘些果子!闭Z畢,快步地沒入右方的樹叢里。
苦了這孩子!看著瘦弱男童裝扮的身影逐漸變小,昔寄心頭的疼相反地逐漸增強。
自從數年前一場瘟疫降臨村頭累及妻子,百般無奈之下他才帶著年幼的無初離開故里。
不過九歲的女娃兒跟著他四處賣藝飄蕩有三年,不曾叫過聲苦,還反過來照顧他這個瘸子。
教他這個做爹的慚愧不安,更是萬般的心疼呀!
腿是瘟疫發生后為求溫飽上山打獵,結果誤中他人獵捕狼匹的陷阱給弄瘸的。原本他是個武師,但跛腳的武師等于廢物養不起家,最后迫不得已讓無初習武扮成男孩表演雜耍才得以糊口。
昔寄緊掐右腿,是該怨老天不公?還是該怪那孩子福分太?
不過,總歸一句,是他沒用才會讓無初受苦。
“咳、咳、咳……”如今他身子日漸虛弱,能撐多少時日他不知道,他擔憂自己若兩腿一伸,無初年紀尚小一個人怎么生存?
有異!
倚著樹干撐起身子,基于習過武的關系,他發覺有馬匹朝這方向狂奔而來。
沒能來得及逃離,五匹馬已將他圍堵。畢竟荒廢武學太久,再加上有病在身,想及時閃避并不容易!
來者不善,無初千萬別在這個時候回來!
☆☆☆
鉆過了樹叢,昔無初找到溪水,將兩只竹筒裝滿,且把來時所采的果實從襟口掏出,放在淺灘上洗滌。
初春的溪水仍是冷冽,僵硬的十指扯出上衣,將洗凈的果子包裹住,小心翼翼地捧著走回來時路。
“爹,你瞧,我摘了許多果——”離大榕樹仍有段距離,昔無初難掩興奮地喊,卻見父親躺在血泊中抽搐的畫面。
小臉霎時刷白,怵目驚心地瞪大眼,木然的任由果實從懷中滑落!暗彼哪懢懔训拇蠛,不顧一切地奔向昔寄,猝因心急踩到果子重跌了一跤,罔顧四肢傳來的刺痛,奮力爬起再度奔向昔寄。
跪地擁著父親,顫抖的小手壓住昔寄胸前細深且長的裂縫,企圖制止它泉涌出鮮血,但那血紅的液體像是萬頭鉆動的螞蟻不斷從指縫竄出。
“爹……怎么會……這樣?”怎么她才離開一會兒爹就變成這樣?
“無初,爹對不起……你,爹沒法子……再……陪在你身旁!蔽艏奶巯f般的撫上昔無初的臉頰。
“不會的,爹,無初去找人來救你!蔽魺o初幽幽的吐著話,她早已驚嚇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因害怕父親擔心而強忍眼淚。
“別……無初,聽爹說,答應爹在沒有能力……保護自己前……別恢復女兒身……也別報仇……答應爹!蔽艏呐δ蹪u漸渙散的眼神鎖住昔無初的臉龐,看她最后一眼。
他不舍!要她一個女孩獨力生活,他放不下心!
“無初知道,爹別離開無初!
“記住……爹的……話……爹……”話未落,染血的手已由昔無初的頰畔滑落,同時合上眼瞼。
這時,昔無初再也忍不住淚水,顫抖著聲音喚道:“爹——你說話,爹——”
望著懷中了無生氣的容顏,無聲的淚流了許久、許久,直至手里的余溫轉涼,才漸漸地哭出聲。
爹死了!爹丟下她死了!
“爹——”突起的凄厲哭喊劃過天際,驚動群鳥,她哭得聲嘶力竭。
☆☆☆
“這是我的名字,昔——無——初——”她按照地上的字依樣畫葫蘆描過一遍,一筆一畫仔細對照!暗,我寫得對不對?”
“對,寫得很好。人不識字沒關系,但自己的名字怎么也得識得,知道嗎?”昔寄寵愛地揉揉她的頭。
“嗯,無初知道!敝刂氐攸c了下頭,因為父親的贊美,喜滋滋的綻開笑靨,“那爹的名字怎么寫?”
“想學?”昔寄問。見無初點頭,他就地寫下自個兒的名字。
回憶掠過腦海,水氣再一次蒙上雙眼,隨即手上又添了道傷痕。
昔無初跪在墓地前,咬著下唇,繼續用父親贈予的匕首埋頭刻字。
兩天兩夜,不眠不休。
找來樹藤及粗樹枝捆綁成拖架,將父親的遺體移至溪流旁的一片草地上。憑著細弱的雙手與粗壯的樹枝鏟土,漠視土石陷入指縫內的疼痛,挖了個穴葬了父親。
泥土、血液相和的小手恭謹的將刻好的木碑立于土墳前,抹干淚水,她露出堅定的神情。
“爹,你安息吧!我會為你報仇的!本o握父親臨終時手里抓的木牌,現下她還不識得木牌上的字,不過她會查出來是誰殺了爹?
她要報仇。
叩首拜別,起身走回事發地點,在那兒一定可以等到殺爹的人,她要認清是誰殺死爹,等待來日報仇雪恨。
☆☆☆
黃土高原上,三匹駿馬并列,掀起微弱的塵土,速度緩如爬行。
駕馬的三人心情各異,僵持了約莫一刻鐘后,終于……
“這樣的馬程,何日才能到家?”左冀的夜清忍不住發牢騷,情緒顯而易見的浮躁。他騎的可是千里駒,不是烏龜。
“不急嘛,總要走上這一遭,何不放寬心欣賞這秀麗的風景呢?小弟!本又刑稍隈R背上的人雙臂交錯成枕,一腳垂吊在馬臀旁,一腳屈膝踏在馬背上,遮陽的草帽下傳出懶洋洋的聲音。
“不急?!短短五天的馬程,花上一倍的時日,走不上一半的路程!币骨逵f愈是激昂憤慨。奉命逮回當初留下字條、浪跡在外兩年有余的夜凜,結果他這押人的反而失去主控權受被押人牽制。
“人生苦短,何必汲營?”
他要昏了,言下之意是沒有趕路的打算?
“二哥,你好歹說句話,難道你也贊成龜行回家?”轉首詢問一直置身事外的夜冽,希冀他能與自己站在同一陣線上,結果——
“沒什么好說的,只要能完成任務,其余的我一概不管!
夜清快吐血了,嗚……他好想哭喔。論年紀,最小;論武功,最弱,他還能怎樣?垮下肩膀,不再做困獸之斗。
收整彎起的唇線,夜凜腳力一使,空中旋乾轉坤,利落地正身上馬,戴好笠帽。
“就在前面的榕樹下用餉,駕!”丟下話,兩腿一夾,韁繩一甩,快馬朝目標飛馳。
夜冽隨后跟上。
“啐!說到吃跑得比誰都快!币骨骞緡伭司,也加快了速度。
待夜清翻身下馬時,他的兩位兄長已坐著吃了起來。
“小弟啊——怎么苦著一張臉呢?那多枉費三娘生給你的挺俏俊顏?”夜凜用充滿惋惜的口吻說道。
一抹警覺從他眼底晃過。
“被一只牽不動的牛給氣的!背陡呦麓沟淖旖,夜清給了他一個難看的笑容。
“嘿!你笑得很勉強喔,又沒有逼迫你去拖牛,看不出來你這么想當名牧童哩!”他當然明白夜清話中“牽不動的!北茸魇钦l,但他不會傻到對號入座呀,反是將了夜清一軍,氣煞他也。
“有動靜!币官戒佒睌⒌卮驍鄡扇说膶υ挕
“你也發現啦?”夜凜眨了眨眼。
雜沓紛亂的馬蹄聲由遠漸近,不一會兒,一群馬賊已將他們團團圍住。
來人一怔,發現這三個少年對他們的來到絲毫不以為意,飲水的飲水、吃食的還啃著干糧,想他們是殺人盜財的馬賊,哪個平民百姓看到他們不嚇得屁滾尿流?
定是這三個少年見識太少沒見過兇猛的馬賊,待他們了解情況后必會哭爹喊娘的求饒。有人出聲威嚇,想找回該有的尊嚴——
“識相的就拿出值錢的東西,大爺我便饒你們這幾個小鬼的命,要不然換來的可是挨刀砍的份!边@下該有成效了吧?如風干橘子皮的臉講起話來橫肉亂顫、口水飛射。
“好丑的臉,搞得食欲全沒了,人要知丑藏拙,以閣下的尊臉最好別拿出來丟人現眼,免得嚇壞小孩!币箘C從容地收起干糧,懶洋洋的建議道。
他一愣,不但沒有預期的結果,反而被糟蹋得徹底。
“你……”被踩著痛處的馬賊臉色鐵青,一肚子的火氣飆不出來。就因為他的長相,每回找姑娘上寨子,他只能撿人挑剩的,這個臭小子竟然敢拿他的長相作文章。
“,這下子有人供你發泄怒氣了!币官峁┮庖姟
“雖然人是丑了點,但拿來出氣算還可以!泵忝銖姀娎玻
“他奶的熊,好大的口氣……你……我……”另一個馬賊正想替同伴出頭,話沒說完,只見他一手撫著頸子,一手來回在自己與夜清之間指個不停,咳得臉紅脖子粗,他被顆小石子給噎著了。
“你什么你、我什么我?話太多小心又噎到了!
“找死!”見兄弟被戲弄,另一名馬賊拿起大刀倏地出手。
瞬間,兵器碰撞聲爭鳴,刀光閃爍。
昔無初乍到,刀劍交鋒的情景令她大驚失色,打算閃避之時,瞥見夜凜身后準備偷襲的漢子腰際也有塊相同的木牌,本能的拿出匕首快速刺向那人,再抽起時一道血流直線噴出,射在她污穢的臉蛋,順頰滑下。
她呆愣在原地,入眼的是驚心動魄的鮮紅,腦海中只有她殺了人的驚駭。頭頂閃過刺眼的亮光,大刀作勢要劈下來。
閉眼睜眼之間,持刀的漢子已被彈開三尺之遠。
接著,眼前一黑,身子一軟,失去知覺地往后倒,幸虧夜凜及時接住她。
☆☆☆
“大夫,他如何?”
“疲勞過度又多日沒進食,再加上受到驚嚇,才會昏迷,照方子早晚一服,好好休息調養個把月即可恢復!卑装l醫者開了張藥方。
“你們其中一個送大夫,再抓帖藥方回來。”夜凜下了指令。
“來吧,一二三!”一局定輸贏。
夜清憤恨地瞪著自己的手掌,他干嘛出布呀!
“大夫請!笔掌鸫髲埖氖种,做了個請的手勢,很認分的辦事去,誰要自己手氣背?
夜凜瞧著平躺的昔無初,皺起眉頭,簡直是個小泥人。
“要怎么安置這小鬼頭?”夜冽提出現實的問題。
會有哪個人家的小孩全身污濁地在荒郊野外游蕩?留下他嗎?
“爹,別丟下無初……”尚未拿定主意,床上傳來一句細微的夢囈。
是被人丟棄的小孩?!
昔無初悠忽的蘇醒過來,模糊的視線逐漸清朗,對上生眼的地方、生眼的人,眼底的防范陡生,很自然地往床角縮。
“醒啦?別怕,我們不是壞人!币箘C盯著無初盛滿倉皇的黑瞳,憐憫之心頓生。
“有哪個人會說自己是壞人?”蹺起二郎腿品茗的夜冽堵他一句。
“呵,你這是明喻我是壞人。繛榱瞬还钾摰艿苣愕钠谕,我這個做哥哥的只好端起身份壓你,勞煩閣下移動尊腿去吩咐店小二送幾道清淡的粥菜和熱水上來,再買套干凈的衣衫回來!彼苡卸Y貌地交代夜冽。
“濫用職權!北г箽w抱怨,夜冽還是起了身。
“我是壞人嘛!”他笑得很無賴。
雞皮疙瘩都站起來運動了,老大不小了還喜歡裝可愛,夜冽白了他一眼之后便走出房門。
屋里頭只剩下夜凜與昔無初。
面對昔無初時,他的笑轉為和煦,“還不舒服嗎?肚子餓了吧?”夜凜語調誠懇,示好的往床鋪坐下。
無初雖仍是警惕地睨視著,但夜凜濃郁的親切感傳入她防備的心房。
“告訴我你的名字!
尤其他的笑沁入了她的心脾,她沒辦法拒絕他的問題,無初遲疑了會兒緩緩開口,“昔無初!
“那無初你怎會一個人在荒郊野外游蕩?你的家人呢?”
無初垂下頭久久不語,就在夜凜以為她不想提而要開口安慰時,她出聲了,“我爹死了,就死在你跟壞蛋打斗的地方!甭曇粜⌒〉,語中有著濃濃的鼻音。
“所以你才刺了壞蛋一刀?”他推敲。
得到無初頷首的答案,他稱許,“你很勇敢!
無初抬起眼,對上夜凜溫柔的笑臉,心兒忽然怦怦狂跳,她是怎么了?是生病了嗎?要不心怎么跳得那樣快?
小二送來熱食、熱水,夜冽帶回新衣物。
“你這身……臟透了,先清洗干凈再用食。”夜凜蹙眉指著無初的衣服說道。
見無初沒有任何動作,又一副猶豫難語的神情,他和藹的問:“怎么了?”
“可不可以請你們先出去?”爹教她男女有別,她的身子不能讓人瞧見。
他笑了笑,原來是害羞呀!“可以。”出了房,夜凜肯定地對夜冽說:“我決定留下他!
☆☆☆
“二少爺,三少爺,你們回來……大少爺,你也回來了!”門口的仆役看見三位主子,開心地叫喚。
“大少爺回來了,大少爺回來了!”夜凜回府的消息從門口傳遍夜府。
“大伙好!币箘C笑容滿面的對大家問了聲好,抱下與他共乘的無初,將韁繩交給仆役,牽著無初進府。
方進廳堂——
“凜兒……”夜大夫人接獲通報,連忙從房里頭出來,見著終年流浪在外的兒子,幾乎喜極而泣。
“娘親,兩年多沒見,風韻依舊迷煞人呀!”他偎過去甜言蜜語一番。
“貧嘴,你心里可有我這個娘?出去就跟丟掉一樣,要不特地派人逮回你,會想過要回家?想到我這做娘的會有多擔心?”夜大夫人啐他,端起架子訓斥,但眉梢布滿的喜悅出賣了她。
“娘,娘,娘,你口是心非喔!心里歡欣我回來,嘴巴就別再訓人!”他咧嘴摟著只到他肩頭的娘親。
“你這孩子老是愛耍嘴皮子,吊兒郎當樣!北鞠胴焸涞脑捜诨谝箘C齜牙耍賴的表情里。她轉首笑容滿面地答謝兩位功臣,“冽兒、清兒,辛勞你們了!
“不會。”
“大娘別這么說。”
夜凜、夜冽和夜清是同父異母的兄弟,各差一歲,夜冽的母親在產后因病去世。
“爹和三娘呢?”
“他們到鋪里去了。咦,這孩子是?”這時,夜大夫人才注意到安靜站在門口的無初。
“他叫無初,是我收的隨從!币箘C走向無初,為他們彼此介紹。“這是我娘,來,叫大夫人!彼麪窟^無初來到夜大夫人面前。
“大夫人!睙o初恭敬地叫了聲。
“嗯!币勾蠓蛉它c點頭,她挺喜歡這男孩的,長得眉清目秀!熬土粝掳桑
☆☆☆
傍晚來的一場雨一直持續到子時。
夜深人靜,雨聲瀝瀝,無初瑟縮在床角,隔著棉被傳出悶悶的抽泣聲,孤單無依的感覺強烈得幾乎要將她吞噬。
她想爹,好想好想爹!
門“咿呀”被推開,無初停止哭泣,凝神聆聽來者接下來的動作。好一會兒都沒有動靜,就在無初以為是自己幻聽的同時,被子無聲無息地被掀開。
神仙!
油燈亮著,昏黃的光投射在夜凜身上,勾勒出柔柔的光暈,無初以為自己看見了神仙。
而夜凜看見的是蜷縮成一團的無初,紅通通的鼻頭、泛有淚光的大眼骨碌碌地盯著他瞧,模樣就像只乞憐的小狗。
“怎么哭了?”他坐下,將無初安置在他的大腿上,揉揉她的頭。“不敢一個人睡?”
無初搖頭,夜凜無微不至的照顧令她滿心感動,他是除了爹爹以外待她最好的人了,從小隨父親在市井討生活,人情冷暖體驗至多,地痞流氓索取保護費,客人無理找碴。
對她來說,夜凜的確是神仙,給她好好吃的食物,還給她穿新衣衫,不用辛苦賣藝討賞。
“那是為什么?哭得好丑!币箘C好聲地問道。
“我想爹,爹也曾經像你這樣揉我的頭!彼┻┍亲,要自己別再哭。
“像這樣?”他又揉了揉無初的頭。
“嗯。”她窩在夜凜懷中,安心得有些昏昏欲睡,掩著嘴打了個呵欠,“大哥哥討厭哭得丑丑的人?”她不要被大哥哥討厭。
“不會!
還好不會,她放寬了心。
揉了揉疲困的眼,無初喃喃說道:“大哥哥的心跳聲好好聽……”語音未落,便含著甜甜的笑容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