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男一女,一面策馬急馳,一面交談。
“……掌門師叔要是知道我們不但偷走一箱金銀珠寶,還把華山十三劍的劍譜也帶走,一定會派人前來追殺我們!”
“要不你說我們能怎樣?就算我們不偷不逃,遲早也會死在掌門師叔手下!
“唉,那也未必吧?說不定師叔會饒了我們呢?”
“五師兄,難道你忘了師父是怎么死的嗎?”唯一的女子插嘴!皫煵嫠麄兏静唤o他辯白的機會。他們其實早想另立掌門了,好不容易逮到這機會,又怎可能放過?”
“我知道啊,六師妹,可是……”
“咱們四個是師父的親傳弟子,斬草要除根,掌門師叔怎么可能不明白這個道理?”
“可是師父遭處決,是因為他勾結魔教,咱們又沒有……”
“你敢說你沒有嗎?師父當時命你居問傳送消息,你沒去嗎?你真的完全不曉得師父暗暗與魔教中人來往嗎?”
“這個──”
“好了,都別說了!”領頭的大師兄喝道!盃幷撨@些也無益!橫豎我們偷也偷了,逃也逃了,還是想想接下來該怎么辦吧!”
四人頓時沉默。
半晌,六師妹刻意朗聲開口!翱傊日覀安全之處藏身吧,之后再從長計議。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更何況咱們有四個人呢,總會想到辦法的。”
“嗯,說的也是!逼渌送。
“這里地形隱密,又有溪流經過,不如咱們今晚就在此扎營吧,明日再繼續趕路!
“也好!
什么?他們要在此處扎營?
躲在樹上的月姬聽到四人如此決定,大吃一驚。為何偏偏要選擇這里呢?萬一與封無極撞上就糟了!
她憂慮地蹙眉,恨不能出聲示警。
“有人在這里生過柴火!”沒多久,大師兄便發現有異,躍下馬,手在剩余的柴薪上方一探。“還是熱的!”
“這里有匹馬!”五師兄發現了系在樹邊的黑駒。
四人交換一眼,心意相通,同時拔劍。
“是誰在這里?快滾出來!”
看來終究是躲不過了。
月姬無奈地嘆息,只聽見身旁男人一聲冷哼,瀟灑躍下。
月光下,他一襲黑衣,傲然挺立,半邊面容清俊,冷銳的目光如鷹,閃電飛掠過四名華山弟子。
四人頓時顫栗,臉色蒼白。
“你、你是……邪王!”他們都認出了遮住他另外半邊臉頰的鬼魅面具。
“不錯!狈鉄o極面無表情。
“你……”
四人單只認出他是誰,便幾乎腳軟,但畢竟身為名門正派的弟子,不能失了骨氣,勉強將他圍在中間。
“都是你害死我們師父,我們……我們要為他報仇!”
“報仇?”封無極驀地縱聲譏笑。“你們是不是找錯人了?你們該報仇的對象是華山派現任掌門才對!
“關我們掌門師叔什么事?”
“你們自己方才不也說了?令師之所以會那么快被處決,不是因為他犯了門規,而是因為令掌門師叔早就想找法子拉下他了。貴派的內部斗爭,卻算到我們天魔教分上,未免也太不講理!
“跟你們……魔教中人講什么理?”六師妹怕到極點,反而不顧一切地嗆聲!岸椅覀內A山派的事不用你管!”
“姑娘以為我想管嗎?”封無極陰陰地掃她一眼。
她一陣寒顫。
“別跟他廢話了,我們上!”大師兄見情勢不妙,急忙下令。
四把長劍同時往封無極身上招呼,他嗤笑一聲,完全不把四人的攻勢看在眼里,雙手閑閑地負在身后,使出“魅影無蹤”的腳上功夫,在森森劍氣中飄忽穿梭。
四人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竟連他的衣袂邊緣都沾不著。
“他是鬼!”五師兄驚恐地喊:“怎么都砍不著!”
“師弟讓開!”
大師兄喝斥,連人帶劍,直往封無極身上撞來。他側身一讓,姿態如行云流水,瀟灑至極,大師兄卻是整個人撲倒在地,連劍也脫手了。
封無極腳尖一挑,搶在大師兄拾起之前將劍刀踢向空中,掌風一推,劍刀應聲而碎,化成點點劍星。他袍袖一卷,一招“滿天花雨”,劍星成暗器,自不同方向分別往四人疾射而去。
“不要!”躲在樹上的月姬聽聞暗器聲響,驚慌地喊叫。
但來不及了,封無極早已運勁催射暗器。
“!”
一連四聲驚喊,顯然四人都受了傷。
月姬心神一凜,顧不得危險,施展輕功躍下樹來,因為高度計算不對,雙足猛然點地,膝蓋一彎,跌倒在地。
封無極見狀,搶過去扶起她!澳阕鍪裁矗咳绱唆斆聛恚慌滤嗤葐?!”他大聲怒斥。
“我……我沒關系!彼吹美浜怪绷,卻強忍住。“拜托,不要殺他們。”
他瞪她!八麄兊乃阑罡赡愫问?”
“他們只是為死去的師父不平,并無和你作對之意,你就放了他們吧。”她低聲求情。
封無極不語,沉下臉。
月姬轉過頭,面對她看不見的四名華山弟子!澳銈兛熳甙!”
“你是誰?為何要替我們求情?”大師兄狐疑地問。
“別管我是誰,快走吧!”她焦急地催促。知道她的真實身分,只會令他們更加命在旦夕。
“她是明月宮的人!”偏偏精明的六師妹認出來了!澳銈兛此奸g點的銀月砂,還有衣裳上的刺繡,她是明月宮七圣女之一!”
“明月宮的圣女?”其他三人按著傷處,大惑不解。
圣女和邪王怎會攪在一起的?孤男寡女,暗夜共處,莫非……
有奸情?!
一念及此,四人臉上皆浮起鄙夷之色。
月姬看不見,封無極卻是瞧得清清楚楚,銳眸陡亮,迸射冷芒。
“既然你們識破了她的身分,就一個也別想活!”
他推開月姬,手下再不留情,一掌重擊大師兄,對方狂吐鮮血,血腥沾上他唇角,他伸舌舔了舔,忽地淡淡一笑。
邪肆的、染血的微笑,在月光下看來,格外驚悚。
“他、他在笑!”五師兄懼不成聲!斑@家伙是……厲鬼,他殺人時……會笑,他……”話語未落,他便教一把劍刀封了喉。
接下來,是另一個還未能出聲的人,才剛屈腿意欲求饒,便遭利劍穿腹,絞出一段血腸,他驚駭地瞪著自己的內臟,以跪姿頹然死去。
又死了一個!
月姬悚然,周遭的哀號聲、血腥味,令她感到自己仿佛身陷地獄,她恐慌地聽著封無極,聽著那一聲聲、愈來愈狂躁的喘息。
他正處在某種亢奮狀態,某種他克制不住、也不想克制的亢奮,主宰著他。
這就是江湖上人人聞之色變的邪王?
這家伙是厲鬼,他殺人時會笑。
他真的在笑嗎?殺人對他而言,是那么值得滿足的一件事嗎?真有人能以殺人為樂?
不,她不相信!
月姬驀地捂住雙耳,不想也不敢再聽。
“停下來!”她痛楚地嘶喊:“拜托你停下來!”
但他不停,喘息依舊,漸漸地,類似野獸的嘶鳴,一頭被困住的、管不了嗜血欲望的野獸。
她驚懼地凍住,腦海霎時空白。
封無極。她無聲地、一遍遍地在心底喊著他的名。封無極。
“封、無、極──”
***
是誰?是誰在喊他?
封無極強烈一震,那沉痛的吶喊宛如落雷,穿透他混沌的心神,劈下一道道雪亮的閃電。
究竟是誰?
他茫然四顧,終于發現了,凄冷的夜色里,她跪在地上,雪白的容顏哀傷地對著他,眼角靜靜地流下一顆剔透的淚。
為何流淚?害怕,或悲傷?
他怔怔地望著她。
“封無極,我拜托你,停下來好嗎?”她沙啞地祈求。
停下來?停下什么?
他垂下眼,對上自己手中那把染血的劍,劍刀在銀月掩映下,閃著懾人的邪光。
而劍下,那個華山派的女徒弟顫抖地伏在地上,蒙住自己的頭,絕望地等待不可抗拒的死亡。
他看了看那女徒弟,又看向坐倒在地的月姬,不知怎地,胸口一陣空落。
真沒意思,這樣的殺伐,太無趣……
他索然擲劍!澳阕甙桑
“什、什么?”華山女弟子倉皇抬頭,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懶得多看她一眼!俺梦疫沒改變心意前,快走!
確定自己沒聽錯,她如蒙大赦,軟著腿踉蹌地奔向自己的坐騎,匆匆離去,一刻也不敢多留。
確定她遠離后,月姬松一口氣,掙扎著想起身,足踝卻一陣強烈刺痛,她這才發現自己扭傷了,伸手揉撫微腫的傷部。
封無極來到她面前,漠然注視她。
她察覺到他的視線,抬起頭,無神的眼眸仍隱隱融著淚光!澳,還好嗎?”
“什么?”他一愣,沒料到她會這么問。
“你有沒有受傷?”
她問他……有沒有受傷?
封無極驚怔地瞠目。“為什么這樣問?你想乘機逃走嗎?”她是否暗中期盼他傷勢沉重?
“我看不見,腳又扭傷了,要走也走不遠!彼吐曌猿,偏著頭,像是在細細傾聽什么。
“你做什么?”
“你的呼吸,好像平靜許多了!闭f著,她放松似地微微一笑!澳阒绬?你方才激動得很可怕!
他驀地擰眉。這還用她說嗎?他是邪王,當然可怕了!事實上,她根本不應該在他面前笑,她應該跟那位華山派的女弟子一樣駭得趴伏在地。
但她沒有,她面對他,就像面對任何平凡人!爸x謝你饒過了最后那位姑娘!
“你……謝我?”
“嗯。”
“為何謝我?”他火了,聲調微微飆高。這女人,也太教人出乎意料了吧?
“因為我請你罷手,你便罷手了。”她啞聲道:“你知道我感到害怕,對嗎?”
他瞪她。
她當然會害怕,但他之所以罷手可不是因為她,而是……
而是什么?
封無極發現自己也捉摸不太出來。
“你本來也不想殺他們的,是因為他們認出我的身分,你才決定痛下殺手,對嗎?”她又細膩地猜中他心思。
他又氣又急,胸海波濤洶涌。
“雖然我不能贊同你的做法,但我知道,你其實是為了維護我的名節才──”
“別往自己臉上貼金了!”他飛快地駁斥!拔腋吲d殺人便殺,不高興殺便不殺,跟你沒有關系!”
她愣住,半晌,才柔順地點頭!笆,跟我沒有關系!
話雖這么說,她的臉頰卻淡淡地、浮上一抹不明所以的暈紅。
***
許是她哪里又惹惱了他,接下來一路上,除了必要的吩咐或詢問外,他不再和她交談,悶頭趕路。
隨著日子過去,路況逐漸崎嶇起來,月姬猜想兩人已進入天山山區,她用心感受著聲音和氣味,在腦海里描繪周遭的一景一物。
氣溫較山下涼了許多,路上還有厚厚的積雪,某個夜里,天空還降下細細的雪花。
他與她在山洞里扎營,他生火取暖,又將一件毛料的斗篷借給她。
下雪時分,天地格外沉靜,所有雜音都讓雪花帶走了,于是她更深刻地感覺到身旁男人的氣息。
他坐得離她很近很近,雖然并未與她肢體接觸,但她知道,只要她稍稍挪動身子,便會碰到他。
不知怎地,她覺得很緊張,比白天趕路時與他共乘一匹馬更局促不安。他的味道就縈繞在她鼻尖,他身上的熱氣若有似無地挑逗著她頸膚。
她不覺攏緊斗篷,身子更蜷縮。
夜更深了,柴火靜靜燃燒著,偶爾發出噼啪聲響。
她無法深眠,半夢半醒。
蒙眬之際,她忽聽見一聲低微的呻吟,很輕很輕,卻震動了她,她驀地睜開眼,側耳細聽。
她聽見他不安定的呼吸。
破碎、短促的氣息,顯示他正沈于夢境,而且恐怕不是一個愉悅的夢。
又一聲呻吟,然后是身體受驚似地一個痙攣。
是惡夢。她確定,他在作惡夢。
月姬推開斗篷,玉手緩緩往前摸索,然后凝住,猶豫著是否該搖醒他──他會不會怪她吵醒他?
又一個痛苦的痙攣。
她心窩一緊,終于輕輕推他。“喂,你醒一醒。”
語方落下,她的手已被他反剪住,他反應極快,電光石火間便制住她。
“你做什么!”他沉聲逼問。
“我……只是想叫醒你。”
“叫醒我?”
“你在作惡夢!彼赋。
“……你怎么知道?”他語氣緊繃。“你聽見了什么嗎?”
她愣了愣,轉念一想,恍然大悟。
他是怕她聽見他說夢話吧?也許他有什么不堪的秘密,不想令人知曉。
一念及此,月姬胸口一融,嗓音變得更溫柔!拔沂裁匆矝]聽見!彼f,從懷里掏出手絹,遞給他。“你擦擦吧,你一定流了許多汗!
封無極瞪著那條繡著淡雅花卉的手絹,一眼即知是女兒家的手絹。帕上的花卉是她親手繡的嗎?
不,怎么可能?他駁斥腦子里的猜想。她是個瞎子,哪有辦法刺繡?
他陰沈地抿唇。自己會有此念頭實在既愚笨又無聊。
“給你啊!彼龍桃鈱⑴磷尤M他手里。
他握在手里,不覺捏緊。
“你為什么會作惡夢呢?是不是因為太冷了?”她忽又柔聲問道。
他揚眉。“太冷?”
“你把斗篷借給我,身上只穿著薄薄的衣衫,肯定很冷吧?”她歉意地蹙眉!八缓玫臅r候容易作夢,我想你可能是因為太冷才睡不好吧?”
他睡不好是常有的事,跟冷不冷無關。
封無極譏誚地撇嘴。“我不怕冷!
“啊?”
“連寒玉床我都睡過了,這一點點冷算得了什么?”
“寒玉床?”她愕然!澳闶钦f傳說中那張千年寒冰打造的冰床嗎?”那可是武林人士夢寐以求的練功神物,聽說在那床上睡上一年,抵得過一甲子的修為!肮植坏媚阄涔绱烁邚娏!
他不置可否。
“你怎會有機會睡寒玉床的?”她好奇地問!奥犝f寒玉床百年以前就在江湖上消失了,不是嗎?”
“……”
“是你師父嗎?我一直很好奇,不知傳你武功的師父究竟是何方神圣!
她是不是問太多了?
他的沉默不語令她頓時有些尷尬,他們又不是朋友,嚴格說來,還算是敵人,她憑什么探問他的來歷?
“抱歉,是我多言了。”她吶吶道歉。
他默不作聲,靜靜望著她。
她感覺到他深沉的視線,臉頰刺痛得微微發紅,勉強牽起一笑!拔摇宜肃浮!闭f著,她伸手摸索斗篷,一時倉皇,竟找不到。
他主動替她拾起斗篷,攤開來抖了抖,重新覆在她身上,密密地圍攏。
“謝謝。”她低語。
他望著她羞窘的紅顏,心念一動。“為何要關心我?”
“什么?”她不明白他的意思。
“為何要擔憂我睡不好,冷不冷?”他啞聲問!拔矣y受,你應該愈開心才是!
“才不是那樣呢!”她不假思索地反駁。“我不希望你睡不好,我──”驀地頓住。
他默默瞧著她愈來愈染紅的臉頰,胸口有一把奇異的火溫溫地竄燒。
“我……”小手不安地拽著斗篷。“總之我希望你睡得好──”
未完的話語乍然咽回,她驚顫著身子,感覺他粗糙的指膚在自己唇瓣上慢慢撫過。
他想做什么?
她心跳慌亂,只覺得他的臉好像愈來愈接近,愈來愈接近,男性氣息熱熱地、曖昧地燙著她的唇……
但他最后還是停住了,她聽見他一聲懊惱的低咒,然后撇開她的唇,澀澀拋下一句──
“睡吧!”
她木然不動,忽然感到有些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