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在神志混亂的時候跳下樓來,即使學過武術也……簡安然已經無心留在這滿是各樣心情的餐室,當即閃身出門。
她大聲問著尾隨而出的小年紀侍女:“霍夫人的房間在哪個方位?”
侍女遙指北面,“那邊月白色的窗臺!”
窗臺下面是草坪和花叢,無數晶瑩惑光的百合隨風搖曳,在陽光下一片流光溢彩。簡安然無心惜花,探身游弋進花的海洋,搜尋那女子的身影。
小侍女怔怔地看著簡安然,突然面紅過耳,低低叫了聲:“哎呀……”
好美,真的;▍仓械哪侨霜q未察覺,白色便裝和花色連成一片,容貌又恰與百合的氣質配合到天衣無縫,偶爾回顧間就有一種別樣的風流——若沒見這景色也罷了,見了,明明說不清楚美在哪里,心里卻只覺得再不會有更美的人。
原犁雪和霍家姐妹過來時,看著花間簡安然無語。
霍沈沈突然嘆口氣,“不是漂亮一點點呀!
原犁雪說:“當然是很漂亮。別用你形容蝸牛的形容詞來說安然。她——不是蝸牛!
霍紫笙只看原犁雪,他卻向著簡安然的方向,滿眼的溫暖,以及……渴望?
渴望擁抱百合。
然后,他就笑了。
那個向來個性別扭行事傲慢的乖僻小孩,看著“別人”露出那樣溫暖的笑!自己從來不曾得到的笑!霍紫笙的心都要碎成片片了。
原犁雪向簡安然那邊走過去。跨入花海,在陽光的洗浴中相遇在百合里,靠得那樣近那樣自然親密地交談,宛若畫里的人物。
霍紫笙那時候就覺得自己的心底里有什么東西開始坍塌了,她清楚而絕望地知道,她沒有辦法走進這個畫里。
簡安然感覺到了那縷遠遠的目光,她瞥了眼霍紫笙的方向,對原犁雪說:“霍夫人沒有事。”
“唔。”在過來的時候把周圍都看了,沒有被壓倒或是受折損的花枝。倒是在墻面上有些微奇怪的印痕,非常淡,若不是早存了“應該有留跡象”的心情,根本是看不出來的。那個看起來像是有強防滑效果的吸壁靴,好專業的東西……
簡安然說:“我本以為她一時間精神失控跳下來的。是不是該去確定一下她有否從窗戶走?”
“沒必要。”原犁雪向墻壁痕跡示意,“看也知道是真痕跡,想來伯母也是輕車熟路了!彼幸馓岣呗曇簦熬筒恢腊丫癫环定的她獨自留在房間里是什么意思?”
那來通傳的侍女看樣子快哭了,“專門負責照顧夫人的姐姐們還沒有回來,我是臨時來看護的。夫人說要自己換衣服,想自己安靜一下,我看她好安詳的樣子,所以……嗚嗚……”
簡安然低聲說:“你把她嚇著了!
“做錯了事情總得為此而受懲罰的!
“她自己受到良心的譴責還不夠嗎?算了!”簡安然很快地轉開話題,像是不想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纏,“如果霍夫人在清醒的情況下又逃離,很奇怪不是嗎?她沒有離開這個家的意愿,去看女兒出事地點的愿望也剛剛才得到滿足!
“墻壁上只有一人行動的痕跡,應該不是挾持!
“……”你是想說有人挾持著霍夫人從墻壁上過了一次凌波微步嗎?
原犁雪無視簡安然的表情,伸手過來。手指撩過她柔軟的發絲,在簡安然耳畔擦過。停留片刻,帶著些許不滿足地掠開,“頭發上沾了草屑!
簡安然一時間不知道該露出什么表情,他也差不多一點好不好,現在有人失蹤耶,哪有時間去關心頭發。
原犁雪輕輕親吻殘留在手上的猶有安然味道的草屑,唇藏在指間,不易察覺地輕聲說:“看樹上!
簡安然甩了甩頭發,好像真是不想沾染到草屑的樣子,電光石火間瞥過身側的大樹——它正對霍夫人居間的陽臺,茂盛茁壯,一叢樹冠蓋得像是大傘,把里面遮滿了,然而有一絲不協調的顏色綴在里面。
青色。和今晨看到的霍夫人的衣衫同樣的近綠的青色。
簡安然微微頷首,問原犁雪:“現在怎么做?”
原犁雪轉身沖霍沈沈說話:“大小姐,你的監視器有用武之地了。拿來看看!”
霍沈沈手里已經在擺弄著什么,聞言搖頭,“各個角度的監視器都沒有拍到那位厲害的阿姨。還有一個在3:12分后被一塊石頭打壞了鏡頭!”她微笑著然而心情卻明顯地惡劣,“每次,每次!她要出去都要敲碎我的攝像鏡頭。”
原犁雪微妙地笑起來,“這次她單身跑去研究所看女兒罹難的地方,也有打碎你的攝像鏡頭嗎?”
霍沈沈一臉明媚,“討厭呀。你想說什么?難道要說我們故意放阿姨一個人跑老遠去的嗎?我不是那么不懂得體貼的人,她告訴我要去看妹妹出事的地方,我絕對會派車送她去的!被羯蛏驀@道:“可憐我那妹妹,在這鮮花樣的歲月枯萎,好可惜!
霍紫笙咬唇不語。
這時候不及思量,那郁郁蔥蔥的樹冠忽然被撥開了!
霍沈沈抬頭一看,驚呼一聲:“哎呀!怎么……”
遍尋不見的霍夫人臉色蒼白地站在樹上,語氣堅決地說:“我不是要去看她。我不需要見她!”
大家一時間都怔住。
霍紫笙失聲叫起來:“阿姨快下來!那里好危險!”
霍夫人聽若未聞,大聲說:“我的孩子,那么好的孩子青衣,在她最美好的年月里離開我,她就永遠會用青春美麗的姿態活下來!去看她出事的地點,這種事情,我為什么要做!”
她的手顫抖著指向旁邊的樹叉,“我,每天都看到她!每天都是!她在這里對我笑,翩然舞蹈!不像平常那樣畏縮著苦惱著,滿臉自信和快樂。有什么不好?有什么不好!”
“夫人她現在精神不穩定!痹缪┑吐晫啺踩徽f,向前一步,“你也注意,萬一她失足,得救護住!
“……”簡安然看著那女人。她的淚水正自一滴滴落下,從腮上蜿蜒滑落,哭得無聲倔強又無助。
這個就是嫁入豪門的女人呀。簡安然緩緩地垂下眼睛,隨后深深地吁了口氣,注視著霍夫人,突然開口問:“那么,你到底是為了什么理由去研究所那里?”
霍夫人看著簡安然走近大樹,忽然叫:“別過來!”
簡安然依言停住步子,仰頭輕聲問:“若真的相信青衣遇難在這個年輕的時候,就可以永遠保留美麗青春的身體,你是為了什么理由,滿臉淚水?”
“我這是……”霍夫人大聲說,不知道為什么半途啞了聲音,“這是……”然后用力去擦面頰。
“你也還存著她有活下來的希望吧,希望最親近的人無論如何不要那么早離開自己的身邊!焙啺踩惠p輕地說,“她在樹間跳舞,很好,擺脫委瑣苦惱,也很好?墒悄呐滤荒茏龅竭@些,只要她活下來,會覺得更好吧!
霍夫人怔怔地看著簡安然,又哭起來,“可她確實死了!
“沒有!焙啺踩缓喍虉詻Q地說,“沒有得到證實前就不要放棄希望——你對自己說,她沒有死!
“沒有死……”
“就是這樣!焙啺踩蝗崧曊f,“現在下來,我們一起來找青衣依然活著的證據。”
霍夫人檢視簡安然良久,喃喃地說:“這么高,我要怎樣下來?”
“你可以的,就自然地放松自己躍下!焙啺踩簧毂畚⑿Α
“躍下……”霍夫人重復,失神般看著簡安然微笑的面龐,猛地一步向前走過,從樹枝上踏空,摔下來。
“夫人!”在場的人驚呼出聲,膽子小的已經捂住臉不敢再看。那是足有三層樓高的樹呀!原犁雪情知自己趕不及救助,只能叫道:“安然!”
“嘖!”位置很不妙。簡安然來不及多想,伸手去接霍夫人。右手剛碰到夫人的身子,巨大的沖力和意外的承接位置導致一陣痛感直插骨髓。她不做聲地咬牙接下,斜身運巧勁把她安全帶到地面,這時候發現右手有些抬不起來。她悄悄挪動手位想確定傷勢,卻被一只冰涼的手握住臂膀。簡安然訝然轉頭,“霍夫人?”
霍夫人靠得很近,柔軟的發絲滑過簡安然的臉頰,整個嬌小的身子幾乎都在安然的懷里,她看著那手臂,低聲問:“受傷了嗎?”
“您清醒過來了?”
霍夫人的眼睛里一片清明,“我……寧可一直不醒。”垂著頭身子瑟瑟發抖,她低聲問:“你是賞金獵人嗎?”
在研究所前說話的時候被夫人聽出端倪了吧。簡安然說:“是!
“聽說有錢就可以請你們幫忙做任何事情,那么,哪怕死了的人的荒謬的愿望,有錢也都可以幫忙做吧!
“沒有確定青衣死前……”
霍夫人無聲苦笑著很快打斷簡安然:“所以我說寧可永遠不醒,醒了就知道她確實死去。感覺不到女兒存在的氣息,還有什么比母親的感覺更能確定一切?委托那種尋找她還活著證據的賞金任務,只是為了欺騙自己。我真是覺得自己越來越可憐得可悲了,傻瓜呀!”
“……那么,您還有委托嗎?”
“委托?”霍夫人在起伏的百合花叢里拈過一枝花,“什么寄托都沒有的人還有什么愿望?那孩子……向來怯懦,有了喜歡的人不敢告白。出事的前天告訴我說,要對一直在看的男孩子鼓足勇氣把心意表白,第二天就這樣去了——為了她的這個心愿,我愿意把天下所有的錢全給你們,可以幫我完成嗎?”她輕輕地說著,潔白的花辦揉碎滿地,飄揚開來。
簡安然伸出手,猶豫了好久,輕輕地擁住霍夫人的肩頭說:“我真希望能接您這個委托!
一陣異樣的微風吹過,溫溫的很舒服,簡安然聽到風過耳邊的時候低低的有個女聲道:“謝謝你!彼蛄藗愣,看周圍卻沒見有誰在近旁,目光掠過大樹的時候才停頓了一下。是錯覺嗎?好像看見樹枝彈動間有個影子沒入樹里。她隨即搖頭,怎么會?霍夫人明明在這里。
下意識緊了緊手臂——霍夫人她,很瘦,而且肌膚滾燙……簡安然一驚,用手背碰了碰霍夫人的額頭,對原犁雪喊:“她發高燒了!”
原犁雪過來俯身探視,皺眉說:“怎么會?回來的時候還好好的!
“心情的好壞和體質有很大的關系!
“我去找霍家那兩位小姐問醫生的電話!
“好!焙啺踩徊莶莸貞艘宦,隨后待女就過來攙走了霍夫人;舴蛉藳]有任何反應,臉上掛著說不出哀怨還是憤怒的笑容,沉默著離開。大家不知道為什么很快散了,霍紫笙是遙遙地遞過個眼神,低頭匆匆走在最后。紫衫飛舞間,不知為什么簡安然突然有些郁悶,于是她深深地嘆了口氣。
原犁雪問:“怎么了?”
“沒事!
原犁雪看著簡安然的神色,心里有些后悔為什么帶她來這里,“雖然來這里調查是我的建議,可我現在待在這里也覺得很討厭。先離開吧?已經和她們道別過了!
“好。”簡安然說,再次看向正對霍夫人房間的大樹。
“到底怎么了?”
“那棵樹,覺得還有人在那上面,感覺很奇怪!
“是嗎?”原犁雪平靜地注視著樹,“霍夫人說,霍青衣在那里跳舞呀。”
“你不是對非現實的東西沒有好感嗎?也相信有魂靈?”
原犁雪輕執簡安然的手,“我對非現實沒有好感,是因為曾經失去過,害怕再失去?墒乾F在我把握到的,是真實而且溫暖的存在!彼押啺踩坏氖志o緊地放在掌中,“正因為那現實的存在,傷口正在愈合。所以,也許以后不會再對常理外的事物排拒!彼粗啺踩宦冻龊萌岷偷男,“至于那個現實的存在是什么,你知道嗎?”
簡安然微笑,“若能一直這樣一起走下去就好了!
“受傷了嗎,剛才?”
簡安然感覺關節處有些微疼痛,不以為意,“還好。”
原犁雪看著簡安然掌指那里擦出的血印,一縷疼痛的感覺從心底泛過,“我想拜托你一件事情!
“唔?”
“可以為我,多愛惜自己一些嗎?”原犁雪輕聲說,認真地看著簡安然的眼睛。
那雙眼睛好誠摯好溫柔,和平常傲慢狡黠的樣子完全不同,簡安然看著它們怔住了,“……好!
原犁雪笑,“謝謝!比缓,這個有潔癖,向來不肯靠近別人的少年,舉起安然那沾了塵土和著血漬的手到唇邊,輕輕吻過。
一陣異樣的酥癢好像電流,從掌心傳過心底,簡安然吃了一驚,驀地紅了臉,反射地想抽手,“你做什么?”
那少年的手是纖細瘦弱的,然而又那樣有力。原犁雪不肯放開,吮吸著愛人甘甜的血液,“放著不管會感染的!
“你向來不喜歡這樣靠近別人呀!而且我的手上沾有灰塵呢,你不會討厭嗎?”
“是啊。我是很討厭靠近別人,也討厭灰塵。但是,”原犁雪看著安然輕輕地笑了,“你是別人嗎?”
簡安然轉開頭去不看他,心跳得很急促,卻又有些迷茫。
“安然!痹缪┑暮粑阱氤,聲音說不出來的誘人,“你偶爾臉紅的樣子很美,真的很美!
簡安然猛地推開原犁雪,自顧自往門的方向走去,心里感覺自己像在逃跑,“工作!現在我們在工作!”
“喂!”
她聽見原犁雪在身后叫自己。少年站在四溢的芳香里微笑,樣子純潔得像個天使。
他說:“要不要和我去見奶奶?”
“咦?”
“我說,你到底什么時候跟我去見我的家長?”原犁雪輕聲問。
那一刻遠遠四目相對,突然間不知道該說什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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