舉目四望,鋪天蓋地,是霧茫茫的雨幕。
該去哪里?
冰雨灑在臉上,洗去眼淚,她胸口發疼,疼到麻木。為什么會這樣痛?明明承受過一次分離,為什么這么沒長進,又一次跌倒,又一次嘗到這痛?
展翹慢慢走出小區。短短距離,竟是越行越艱辛。
正茫然間,卻忽然聽不到不遠處有道聲音傳過來,似乎是喊她的名字。
她特聲望去,一時間雨水模糊視線,依稀看到有人匆匆向她走來。
“展翹!”
來人身段修長,手里執了一把黑色的傘,一靠過來便把傘遮到她頭上。
“……宗丞?”
“展翹,你都淋濕了!币娝裆,宗丞解釋,“小陸說這兩天一直聯系不到你,就通知了我!彼贸鍪峙,拭去臉上的雨水,眉頭皺起來,“展翹啊展翹,什么時候你才懂得照顧自己?”
“……”
她穿著一條休閑褲,雪白的套頭毛衣,渾身淋濕了,看上去像個無家可歸的貓兒。
宗丞望著她,心軟,語氣更軟:“展翹,你……你過得不快樂嗎?”
“……不算不快樂!
宗丞望過來的眼神溫柔而憐惜,停了半晌,輕輕說:“……好幾次,我看到了你,卻不敢上前打招呼。有那么兩次,你也看到了我,恰恰是我和別的女人在一起,那時你哭了,是不是?”
展翹怔了怔,一時有些窘迫,別開臉。
“展翹你知道嗎?當你哭的時候,任何人都會軟下心腸!泵髅魇钦f著煽情的話,他的語氣卻透著真摯,“第一個女孩是我的堂妹,你大一時就見過她的,她長高了許多,你不認識她了?”見她神色怔愣,宗丞苦笑,“第二次,和林雅妮是純屬巧遇……展翹啊展翹,現在跟你解釋這些,是不是很可笑?可是無論如何,我不想再看到你哭。”
面前的人兒,他是怎么做到——怎么做到和她分手的?
宗丞一直忘不了,和展翹的初次相識。
那時他即將大學畢業,心如止水。她則是升學不久的大學新鮮人,偶然的一個機會,兩人打一場網球對決賽。
她的網球打得夠好了,許是因為女孩天生力量薄弱,她慘敗于他的手下。在一旁目睹過那場賽事的朋友都笑宗丞的不解風情,對著漂亮的小丫頭,竟也下得了黑手。
彼時的宗丞望著女孩氣喘吁吁的樣子,心里柔軟一動。
正巧她抬起頭,朝著他亮亮一笑。
那笑容毫無介懷,陽光明媚,襯著她一身紅衣,無需折射,本身便散發著驕嬌艷光。
他屏住呼吸。那時的宗丞已經二十多歲,他很清楚自己躲不過,躲不過那一笑,躲不過那驕陽般的青春。步入成人世界會是怎樣呢?那時他不愿多想,只想抓住青春的尾巴,抓住那個笑起來漫天烏云都會為之散開的女孩。
整整四年,他抓住不放。到最后,力氣卻越來越小,越來越弱,直到放手……
“我一直欠你一個解釋!彼穆曇粲行┥硢。翱墒欠攀值娜耸俏野,如果再追在你身后,我自己都會嘲笑自己!
展翹怔怔的,說不出話來。這不像是她所認識的宗丞。宗丞該是堅定的,大步向前的,他做事從無猶疑。
許是她的眼神有些陌生,宗丞停住話,沉默。直到這一刻,他才驀地意識到,她是真的不在自己身邊了。她有了新的朋友。她的快樂,她的悲傷,她的生活,統統都不再和他分享,她的一切他都不能再參與……
淡淡一笑,他很自然地攬過她的肩,“走吧,我送你回去!
“不……”展翹后退一步,搖頭,“我不想回去!
宗丞剛想說什么,卻見不遠處一道黑影疾步走來,眼前一花,展翹已被硬生生拽了過去。
“于展翹!”
勃怒的叫喊,震動著于展翹的耳膜。
望著眼前的人,她一時震驚,“你、你怎么跟來了?”
他不說話,盯緊了她,面帶煞氣。
展翹定睛一看,神色駭然,“你、你的額頭——”
眼前的尚曉鷗,渾身濕透,額頭上幾道蜿蜒的血痕流下來,雨水混合鮮血,看起來說不出的詭異。展翹不可控制地戰栗起來,“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該問你吧?”抑制住大腦的昏眩,尚曉鷗咬牙切齒,“你給我吃下了什么?”
“安、安眠藥……”
“混賬!你怎么不干脆毒死我?”
“……”
尚曉鷗冷冷地瞥過去,“喂我吃安眠藥,就是想半夜見這個男人?”
展翹對他的惡言置若罔聞,怔怔說:“曉鷗,你額頭流血了!
“都是你惹的禍,你要負責。”他臉色蒼白,呼吸不暢,“頭暈得厲害……展翹,你扶我一下。”
兩人相偎著,任雨水落在身上,展翹捂住他沁血的額角,心下大慟。這個人,這個人到底要她怎么做?眼淚到底是掉下來,她哭著叫了一聲:“曉鷗!”
尚曉鷗抓住她的手,印到唇邊,“跟我走。”
她不說話,回頭看了宗丞一眼。
尚曉鷗使力拽起她的胳膊,拖住就走。
展翹身不由己,跌跌撞撞地跟著他。宗丞站在雨幕里,輕輕地向她揮手。他的臉隱在夜色里,展翹看不真切,就那樣半拖半抱的,被尚曉鷗帶回了公寓。
一進門,他眼看著支撐不住了,倚到墻上喘息。展翹顧不得換下衣服鞋子,跑到房間里找出醫藥箱,拿消毒藥水給他清理額上的創傷。
“……你是……故意要撞的?”
她聲音發顫。曉鷗微微喘息著,手指滑過她發白的嘴唇,“我聽到大門的響聲,知道你離開了。急得要瘋掉,意識卻清醒不起來……”
所以把自己撞成這樣?
她捂住嘴,眼淚一顆一顆往下掉。
“別哭,我發過誓不會讓你哭的!彼韲瞪硢。瑴厝岬厥萌ニ臏I,“我不再逼你,你也不要再逼我,好不好?”
她吸吸鼻子,“那,你明天乖乖去學校。”
“好。”
“不管以后發生什么,別傷害自己,不值得的!毖蹨I還是止不住。
他盯了她許久,慢慢說:“于展翹,你現在還想離開我嗎?”
“……”
“你要知道,不管你去哪里,我總是會找到你,總是會把你帶走。”
雨過天晴。
今日天氣佳,陽光溫暖。高一三班的課堂時不時傳來學生們的笑聲。
課堂氣氛融融,倒沒有起什么混亂,卻是老師講到興處,逗得學生們笑了起來。
“展翹老師,你生病好了嗎?”下課后,好有幾個學生圍上來問。
于展翹慢慢地回以微笑,“沒事了呢,謝謝大家關心!
學生們俱是舒出一口氣,“幸好幸好,還以為你不來了。”
“哈?”
“這幾天他們散布謠言,說是我們要換新英語老師!
“我們還以為要換成笑面虎潘何,嚇死了!”
原來是為這個啊,展翹一時有些哭笑不得。
“看來這流言是假的咯?”
于展翹猶豫了一下,沒有回答,只是笑著拍拍學生的肩,抱著講義離開了教室。
學生的問題,她的確無法回答。
穿過長廓,她腳步緩下來,并沒有直接進自己的辦公室,而是從講義里翻出夾雜的幾張紙,低頭靜靜望著。
慷慨就義的勇士,便是這樣的視死如歸吧。展翹在走向校長室之前,猶豫了一下,摸出手機打給遠在蘇市的父親。
“囡囡?”
一聽到彼端那柔和的喊聲,展翹差點沒出息地掉淚,定定神,笑道:“爸,前幾天你說最近要來陌城,我想,先不用來了!
“哦!
那邊只是應了一聲,沒有問為什么。展翹不想讓父親看到現在的自己,太狼狽,太脆弱。發生的這一切,她還沒有想好怎么向父親開口。
“爸爸,我有一個決定,”她猶豫了一下,輕輕走到長廊的盡頭,“也許很突然,但是……還是想告訴跟你說一下!
“什么決定?”
“我想……想辭職。”
于先生似乎沒有意外,只問:“原因呢?”
“我……想回蘇市了;氐侥愫蛬寢屔磉叀!闭孤N垂下眼睫。自己終究只是鴕鳥啊,只想著逃離。
為什么當時宗丞的拋棄她都能承受,這次卻無論如何都挺不住了?
“囡囡,爸爸就不多問了,不過,有句話想對你說呢!蹦沁呎f著,停了停,溫聲道:“這是一句陳腔濫調的話,不過,生活中我們需要一點陳腔濫調,展翹,”他聲音放得極為柔和,“如果有什么是你不放開的,那就不要逼自己放手,要迎頭直上。屆時一切問題都不再是問題,一切矛盾總會迎刃而解!
無數的情緒在胸口激蕩,展翹閉閉眼睛,一時心緒萬千。
同一時刻。
蔣唯青轉過樓梯口,無意中一抬眼,看到熟悉的身影站在長廊盡頭。
身影高挑,略有些單薄。數不清多少次,他就那么靜靜凝視她的背影,如果再年輕十歲,他想自己一定會毫不猶豫,趁虛而入。
成熟的男人,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但在得到之前,他會衡量自己有沒有足夠的能力。
就是這分猶豫,使他現在什么都不能多想。
蔣唯青思忖著,定定神。
她低著頭,正凝視著手里一份文件,蔣唯青看不清她的表情,望著她握緊的手,卻總覺得有些不尋常。
“小于!彼K于走了過去。
她抬起頭,打招呼:“這是要去哪里?”
“……本來……想去校長室。”
蔣唯青瞟到她手的東西,遠遠地看一眼,神色不動,“稍等一等,你先跟我來。”
展翹只好跟著他上樓。
一直進了自己的辦公室,蔣唯青才轉身面向她,“你……是有什么決定嗎?”
展翹心下微微一動,看著蔣唯青的眼睛。這個男人,安之若素,一雙眼睛深海般浩瀚,仿若什么都了解,什么都包容。從很早的時候起,展翹就覺得他看上去親切極了,像她的父親。只是父親對她總是采取放任的態度,不強加,不干涉。
蔣唯青骨子里卻有幾分強硬,這強硬讓人覺得安全。
想到這里展翹心下一熱,便道:“我去校長室,是想……”她把手里的紙張遞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