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極力回他一抹燦爛的笑。
“日臻,要不要看伯伯的新盆栽?”沙伯伯也站了起來,指了指陽臺。
“好。”我興致勃勃地點頭。
小時候,沙瑞星他們三口住一層,沙伯伯親手在自家小院種了許多植物,一到春暖花開的時節,引來蜜蜂蝴蝶嬉戲,香飄四溢,非常的美,F在換成高層建筑,空間有限,只好換成盆栽,聊以為念。不過,花花綠綠的小陽臺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盆栽,讓人眼花繚亂。
“有些植物,在溫室是成長不了的!鄙巢χヅ硞盆栽的幾片葉子,“呆在屋里時間長了,出來聞聞植物的味道,是不是很清新?”
“嗯,好舒服!蔽疑钗艘豢跉。
沙伯伯端起一個巴掌大的小盆栽,遞給我,“這個是仙人球,送你吧,你們專業對著電腦的時間長,放盆仙人掌或是蘆薈,帶來水分和空氣,減少輻射的!
“伯伯……”我端詳著綠油油的小球,發現上面開了幾朵淡黃色的小花,眼睛浮起一層霧水。
沙伯伯摸摸我的腦袋瓜,笑道:“不要被它的刺嚇到,越是惡劣的環境,越能顯示生命力,這么多植物,伯伯最喜歡仙人球!
沙伯伯,他是在暗暗地鼓勵我嗎?我捧著盆栽,若有所思了一會兒,抬頭說:“伯伯,能問您一件事嗎?”
“愿意效勞!鄙巢呛堑刈隽藗請的動作。
“高三報志愿,為什么沙瑞星沒報航空航天大學?”這件事,在我心里困擾多年,問當事人,以那頭牛的性子是絕對不會說的。
沙伯伯的笑容緩緩僵在唇邊,他的目光停留在我的眼睛里,似乎在找尋什么,然后不答反問:“這個問題對你來說,重要嗎?”
我一愕,掌心出了層細細的汗,可是,脫口而出:“重要。”
“多重要?”沙伯伯挑起眉。
那一瞬間,我甚至以為自己是在和沙瑞星本人在談話,不愧是父子啊,眉宇間的神態驚人得相似。
“伯伯,您早看出來了,為什么還要問?”我知道,從踏進這間房的那一刻,他們夫妻便對我和沙瑞星的情況了然于心。
“沒有你們的承認,那都是猜!鄙巢畾舛ㄉ耖e地一負手。
我吁了口氣,一字一句說:“很重要,我一定要知道的!
沙伯伯平靜地問:“不討厭他了?”
我苦笑,“我倒希望能一直討厭他!
“為什么?”沙伯伯怔住。
對別人,我也許羞于啟齒,可面前這個男人是看著我長大的沙伯伯,最關鍵的——他是沙瑞星的父親!
我自嘲地抿了抿唇,“伯伯該比任何人都了解沙瑞星。一旦選中目標,他會不惜代價去奪。是,我討厭過他,而且討厭了很多年,可我也在不知不覺被他影響。當他點醒我時,討厭早已不能作為逃避的借口。正因為他對我來說很重要,我才會奇怪他報東大。”
“你有沒有想過,他可能是為了你,才選擇和你上同一所大學?”沙伯伯似笑非笑地點點我的眉心。
“不會。”我一口否定,“他不是那種沒有抱負的人,即使上別的大學,會走在一起的人早晚也會走在一起。”
好像噥噥與靳鳴,學齡相差一年,可一旦遇到了彼此,很快就會被對方吸引,距離絕不是差距!昂煤⒆!鄙巢恍,雖有幾分艱澀,卻很釋然,“其實,那件事也不是什么大的秘密,他沒上航空航天大學,理由挺簡單,體檢不符合標準,自然落選了!
“不!蔽也恍,“沙瑞星從小練跆拳道,身體壯得很,怎么可能會落選?”
沙伯伯的神思飄遠了,“健康體檢有一項是測聽力,正常人可以在多重混響里辨別聲源的方向,瑞星卻耳鳴了。耳鳴分很多種,有的是周期性,有的是突發性,如果是突發性,那就是在精神高度集中時比較嚴重,所以,那間大學不要他。”
耳鳴,這個陌生的詞,我實在無法和生龍活虎的沙瑞星聯系起來,“為什么好好的一個人會耳鳴?”
“這個呀,是他的秘密,還是要他愿意講吧。”
沙伯伯話鋒一轉,回到了植物上面,又拉著我介紹他那些珍貴的盆栽。
我哪里有心情聽?滿腦子都在思索沙伯伯說的話。
中午吃飯時,也是心不在焉,好幾次被米粒嗆到,咳得滿臉通紅。我知道沙伯母很不開心,可我沒有辦法去分神維護自己岌岌可危的形象,只能維持默然。
吃完飯,沙瑞星說先送我回家整理行李,沙伯伯與沙伯母收拾好餐具后,便會跟來我家會合,準備兩家人一起去看冰雕展。我家離沙瑞星家不算太遠,走路的話,十幾分鐘便可以到對方那里,所以不必坐車,直接拎著行李箱走也方便。
中午一點多,人們午休,街道上車輛稀少,人行道也不見幾個來往的人。兩旁的梧桐樹已枝葉凋零,積雪漸深,白茫茫一片,看得時間長了,還有些刺眼。一棵棵樹下堆著表情動作各異的雪人,估計是附近孩子們的輝煌戰績,尤為可愛。
沙瑞星走在前面,我追隨著他的腳印,像個頑皮的孩子在跳方格,亦步亦趨跟著,不料他突然停下來,害得我措手不及,差點一腳踩到他的鞋后跟,稍稍錯步,趔趄一下坐到了雪地上。幸好積雪厚,穿得也厚,摔得沒有感覺,換作夏天,我肯定要痛得嚙牙咧嘴。
“你想什么呢?心不在焉的!彼话褜⑽依饋,輕柔地拍去身上的雪漬。
“沒注意嘛。”我嘀咕。
他指了指旁邊的一個雪人,“看!
“什么?”我端詳半天,沒什么發現。
“笨蛋!彼麤]好氣地一抓我的手腕,拉了過去,“這個雪人的鼻子是胡蘿卜,當初幼兒園的園友堆雪人,你就負責放胡蘿卜,結果一使勁,雪人的腦袋滾落下來,害得你們組好多小女孩大哭,哈哈,笑死我了,那時候你就有男人婆的野性了!
這件事他還記得?
我笨手笨腳,這也不是一兩天的事,他早就該覺悟了不是?要是平時,我也許會和他斗嘴,可是,現在沒有那個雅興。
“日臻?”他似乎也察覺了我的異樣,微微收斂笑容,“你今天一直不大對勁兒,怎么了?要是為我媽,那就沒必要,她一向嚴肅,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的,我以前被她打罵得還少嗎?”
“不是你媽媽!蔽疑焓直ё∷,將臉貼在他的懷中。
“老天!彼眯Φ胤畔滦欣钕,一手環住我的腰,一手撫摸我的發絲,“突然變得愛撒嬌,都不像你了!
“你討厭嗎?”我假裝要推開他,“那我換個人好了。”
“你敢!”他瞪起眼,惡狠狠地說,“我就把你拿鏈子鎖起來!”
我嘟起嘴,對他的反應勉強接受,“要是你做得出,那我也不客氣了,干脆找殺手先把你解決掉!
“你舍得嗎?”他笑了,一副不可一世的神情。
我盯著他,兀地,眼圈紅了,急切地搖頭,“不!不舍得!只要你好好的,我怎么樣都行!
他被沖力逼得后退了一步,抬起我的面頰,惱火地問:“究竟怎么回事?為什么你去陽臺轉了一圈,就變得戰戰兢兢的,說,我爸和你說什么了?”
“先回答我一個問題!蔽姨痤^看他,近乎可憐地哀求,“好不好?”這恐怕是我生命中難以再找到的低聲下氣。
“什么?”他皺眉。
“告訴我,為什么參加航空航天大學體檢時,你會耳鳴?”我揪住他的領口,“你那么健康的身體,無緣無故不會耳鳴!”
“你怎么知道我耳鳴?”他猛地一睜眼,如同被蛇咬了一口,無比震驚。
“沒有什么事,可以瞞一輩子的!蔽野赝半y道我在廣播社的事,還不足以證明嗎?”“那是偶然。”他斂下眉睫,淡淡地說。
“騙人!
他濃重的呼吸和胸膛的起伏告訴我,決不會是偶然。
“我說是就是!”他突然暴躁地吼道,聲音傳得很遠,甚至震落了樹杈上的雪,落了我一肩頭,“這不關你的事!”
我的心仿佛被一同震碎,淚珠凝結在眼角,訥訥地說:“我以為你能理解……對不起,是我自以為是,太天真了!
“日臻!”他深吸一口氣,脾氣緩和下來,“有些事過去了,為什么非要再提起來?有必要嗎?”
“有!當然有!”我堅定地回答,握緊了拳頭,“這是傷疤也好,是潛伏的毒素也好,我都不管,要是痛,要是會死,我奉陪!可是,我不要糊里糊涂被蒙騙,我的直覺告訴我這件事和我有關,你說啊!”
“就算會痛,要死,你也不怕?”他沙啞地問。
我重重點頭,“不怕!
“可是我怕!彼穆曇粲幸唤z顫抖,如同緊繃的弦,隨時有斷裂的可能,“是你要我說的,是你,都是你……林日臻,一切一切都是因你而起!記得你被那群初中生打的事嗎?我去找過他們——”
“你找過他們?”我咽了口口水,心怦怦亂跳。
“他們碰了我最重要的人,我當然要討回公道!鄙橙鹦巧钌畹啬曃,“不過,是我太大意了,被他們中的一個人偷襲,打到了腦袋,當時抽疼了一下也沒什么大的問題,可是后來體檢時,才發現了后遺癥。”
“你是那時候受的傷?”我顫抖著去觸摸他,卻被他躲開。
“為什么非要提那件事?”他背過身,激憤地低嚷:“我忘了,已經統統忘了,可你卻讓我重新面對!”
“你說怕……是這件事?”我心急火燎地轉過他,“你怕什么?是不是擔心懊悔會讓你恨我,沙瑞星,你看著我,回答呀!”
“不是!”他壓抑的吼聲爆發了,“為什么到現在你還不明白?我當然怨過你,不是為了你我不會做那么沖動的事,不會失去我夢寐以求的機會,可是,這不代表我后悔愛上你!和你在一起,我會覺得一切變得有價值、有意義,我怕你胡思亂想,怕你勾起我的遺憾后會千方百計扭曲我的意思……”自嘲地撇撇唇,“不過,看來我怕的事還是發生了,你根本不了解……”
“你……你怕……我也怕呀……”瞬間,我聲淚俱下,“就算我永遠不知道這件事,然后順利地交往,那道傷痕也會橫在我們之間,早晚成為一道枷鎖!如果你又和我吵架、或是在事業上不順,我怕你會痛苦、會后悔當初的決定,我怕你怨恨我!”我不該讓自己陷得那么深,可是他已經一點一滴融入了我的思緒,難以忽略。早點認清事實,會比日后忍受折磨好得多,不是嗎?
他怔怔地望著我,我也癡癡地迎視著他,突然,緊緊擁住對方。
“無藥救藥的傻瓜!”沙瑞星的兩臂恨不得將我揉碎,化作他的一寸寸骨血。
“你這固執的蠻!蔽业男亩家凰毫蚜耍瑴I水順著面頰直流,“不愛我,你就不會失去那么多……”
“不準哭!彼萌ノ业臏I,一字一句鏗鏘有力:“愛就愛了,難道我們要為失去的那些放棄擁有的東西嗎?日臻,我不甘心,也決不認輸,就算不能開著飛機在天上翱翔,也要看著它飛,守著它飛,每靠近一步,都是我的成功!”
“所以,你才選了南航?”
怪不得,他當初會選經管系的國際物流。他沒有放棄過自己的夢想,即使一度失去,也從來沒有自暴自棄!他是真的很了不起,我和他比,算什么?我曾把自己比作螢火蟲,現在想想,多么無知自大!沒有皓月之光,也要做伴月的比鄰星,一開始就把視野定得那么近,以后能有什么出息?
我……配得上這樣進取不息的他嗎?
“南航待遇好,物流人員守著機場打轉,適合我!彼謴土松癫赊绒鹊男,掐掐我的面頰,“我都告訴你了,免得你再疑神疑鬼……從今以后,你得好好愛我,聽我的話,補償我的損失,聽到了沒?男人婆!
“你真的不后悔?”我心里沒底。
“要不要相信我,決定權在你!北仨毘姓J,他認真的樣子很迷人,“誓言沒什么實際意義的,只有時間才能見證!眻唐鹞业氖郑澳憧喜豢匣ㄟ@個時間?”
我心跳加快,面如紅霞,慌亂地收回手,“你老實說,還有沒有什么瞞著我的,一起說清楚再討價還價!
“沒有了。”他面露無辜。
“真的?”
“真的……”
“那你干嗎非要上東大?”國內不少重點大學的經管系比東大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