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桑桑也開始約束自己的舉止,努力朝“尚良言”發展,外人看上去,仿佛正在康復中。尚知敬看了十分欣慰,下人們也慢慢開始愿意接近她,只是桃兒,一天晚上問:“大仙,再過半個月就是小姐嫁到元家的日子了,大仙想出什么好辦法沒有?”
桑桑整個人都燥熱起來,不敢看她。
怎么說?告訴她,你家小姐成全了我和元上陌?
“我覺得我很卑鄙!痹夏皝砜瓷I5臅r候,桑桑忍不住這樣說,“我信誓旦旦要幫助良言,結果卻只顧著自己!
“不要這樣說!痹夏霸編Φ哪槪嚾挥行龅八麄兗热怀扇覀,我們就應該好好在一起!
他也是難過的吧!桑桑暗暗嘆了口氣,心里很清楚,一提到任宣,元上陌的臉色就會黯下來。
“上陌,你說我們將來會怎么樣?”
“會生一堆孩子。”提到這個話題,元上陌的臉色才好看了點,“六個男孩子,六個女孩子!
“一年一個,你想弄一套十二生肖嗎?”
元上陌揚了揚眉,“反正越多越好!
她真喜歡看他說話時揚眉的樣子,即使是顯得囂張也覺得帥呆了。就為了他這副神情,她也要把這個他喜歡的話題繼續下去:“哈哈,到時候抱孫子和外孫會抱到手軟的!
“抱到手斷才好!”元上陌說著,忽然抱起了她,在院子里轉了起來,“將來那些子子孫孫,都在我手里呢!這不是抱起來了嗎?!”
桑桑連忙抱住他的脖子,頭頂是藍汪汪的天,轉得快,像是在飛,她貼在他胸前,心里涌著無以言喻的快樂。想象著,生一堆的孩子,她和他的血脈融在一起,世世代代,永永遠遠,在這個地球上繁衍下去。
這樣的想法,太誘人了。讓他們愿意背負對朋友的愧疚,讓他們愿意變得自私,只為這樣一刻,兩個人可以在一起。
好容易元上陌停下來,兩人跌坐在草叢里,都有些昏眩。桑桑半俯在元上陌身上,昏眩中看到彼此陽光下的臉,陽光是金色的,光線中有細小的微粒,落在地上,仿佛有細微的響動。
時光都在身邊墜落,是如此的美好,可以讓我們,放棄一切。
“哎呀,良言瘋瘋癲癲也就算了,你怎么也陪著她一起瘋?”意外插進來的是尚夫人,美麗的面孔隱隱有氣急敗壞的神情,尚知敬在她旁邊,卻拈須微笑。
元上陌拉著桑桑從草叢地爬起來,忽然看到她頭發上沾上了枯草屑,伸手替她拈下來。
尚夫人咳嗽一聲,道:“上陌啊,我家良言還沒有大好,你看,婚期是不是往后挪一挪?”
“再往后挪,我也是要嫁給他的。”桑桑道,自從知道良言被劫是尚夫人指使后,對面前這個美麗又有些鋒利的女人一直就看不順眼,說著,又補充一句,“而且,無論挪到什么時候,他娶的人都是尚良言,而不是其他任何一個女人!”
尚夫人的臉色有些難看,美麗的眸子里有絲煞氣。
這樣的眼神,讓桑桑心里沒來由地一寒,這是良言內心深處對尚夫人的恐懼嗎?桑桑抬起頭,心里涌起一個主意。她一笑,跑到尚知敬身邊,道:“爹,我要告訴你一件事!
“哦,什么事?”
“爹你知道上次是誰指使人去把我劫走嗎?”
尚夫人的臉色頓時一白,眼睛“刷”地望過來。
尚知敬一驚,“是有人指使嗎?不是那些匪人為了錢財嗎?”
這是元上陌當初告訴他的說法,元上陌沒有想到桑桑在這個時候把這件事說出來,在背后扯了扯她的衣裳。
桑桑做了個鬼臉,低聲附在他耳邊道:“我別的不能為良言做,至少可以為她出口氣!”才說完,驀然又道,“不要!”
極詭異。大家都見她方才還附在元上陌耳邊細語,忽然又冒出這么一句。她的神情一直是帶著一絲自得和興奮,仿佛是一眨眼,卻變成了一種急切和惶恐,她道:“不要說!”
元上陌渾身一震,不用問,不用說,剎那之間,他便知道發生了什么事。
身邊的女孩子,眼眸寂寞如秋風,眉梢流瀉憂傷。
這已經不是方才跟他一起在陽光中暢想未來生活的路桑桑了,而是尚良言。
尚良言猛然發現自己竟然回到了身體里,一時愣住。
尚夫人冷笑道:“看吧,我就說她還沒有好!一個瘋子的話,老爺你又何必相信?”
桑桑霎時被抽離到了身體之外,只見良言道:“爹,是我一時胡說,您不要放在心上!
“為什么不告訴他?”桑桑不解,“她做錯了事,就該受到懲罰,你為什么要包庇她?”
“她的心里也不好過。”良言道,“爹雖然娶了她,心里惦著的,卻一直是我娘,這一點,尚家上下都知道。”
“那就可以成為她折磨你的理由?”桑桑憤憤不平,“你難道沒有想過你落進那幫人手里的后果?如果沒有我來,你會怎么樣?她想害死你。‖F在又要把婚期往后挪,一定沒有安好心!”
“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尚良言會受折磨,路桑桑卻不會被欺負,對不對?”良言微笑,“好了,桑桑,你回來吧。”
兩人一交流,身體便似空洞起來,元上陌知道這種情形,攔腰將她抱進屋子。
床上的人悠悠地醒來。
“良言,你怎么樣?”
“我沒事,爹!
尚知敬松了一口氣,尚夫人不愿他在屋子里多作逗留,拉著他離開。
元上陌看著她,一時竟不敢相認。
這一瞬,他竟看不出醒來的是誰。
如果是良言,卻沒有那秋風瑟瑟的寂寞之意,如果是桑桑,眸子里卻沒有那團熒光,整個人都變得十分黯淡。
“你……是桑桑嗎?”
“是我!
元上陌松了一口氣。
桑桑瞧著他,眸子烏沉沉的。
“怎么了?”元上陌覺出不對勁,“是不是不舒服?”
桑桑搖搖頭。
“這樣子是不是會很累?你要不要睡會兒?”
桑桑只是看著他,忽然抱住他,臉貼在他背上。
有什么東西滲進衣服,滲進背上肌膚,溫熱一片。
元上陌整顆心都懸了起來,嗓子不自覺有些低啞,“發生了什么事對不對?!”
“沒有!鄙I1е蛔屗厣,聲音里有重重的鼻音,“只是,只是忽然不想讓你走!
“傻瓜,我沒有說走啊!
“今天可以不走嗎?”
“可以啊,我中午在這里吃飯!
“晚上也別走!
元上陌一怔。
桑桑的聲音低沉而模糊:“晚上留下來陪我,好嗎?”
為免流言,傍晚時候,元上陌離開尚家。天黑之后,再從院外翻墻進來。
桑桑坐在床上,雙手抱膝。黑暗中,瞧不清面目,只見眼底一片水光。他以她哭了,伸出手去,臉上卻沒有淚。只是很冷。他連忙握著她的手,她的手也冰涼,仔細一瞧,才見她只穿里衣坐著。
“你想凍死嗎?”元上陌低聲道,掀起被子整個地將她裹住,“我還以為等著我的會是軟香溫玉呢,誰知是塊冰疙瘩!”
桑?吭谒砩,低聲道:“以后手冷的時候,我會想你嗎?”
聲音竟有些沙啞,她整個人都散發出一股悲傷的氣息。
冷意,似乎隨著她的手蔓延到元上陌身上,他心里一緊,“桑桑,不要瞞我,出了什么事?”
“不管出了什么事,最重要的,是我們彼此喜歡!苯褚沟纳I,看起來就像一團霧氣,仿佛一不小心,就要在面前消散,她低聲道,“我終于明白任宣和良言兩個人的話,只要我們彼此喜歡,不管有沒有結果,都已經足夠了!
“誰說我們沒有結果?!”為了不驚動別人而把聲音壓得低低的,卻壓不住聲音里的一絲顫抖,元上陌將她抱得更緊了一些,“我們的婚禮已經開始在準備了!”
桑桑沒有說話,閉了閉眼,仿佛發出一聲極輕的嘆息,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咳嗽一聲,輕輕推開了他。
他有些詫異,然而在看到她臉上的神色后,猛然明白了。
這已不是桑桑,而是良言。
他立刻跳下了床,“對不起!
“我并不是有意……”良言的聲音里有一絲苦惱,“對不起,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
“她……還在嗎?”
“應該還在,你等一下,我讓她回來!
這一句說完,帳幔里久久沒有動靜。
元上陌的額頭上沁出冷汗。隱隱約約,明白了一個事實。
“對不起……”良言頹然地道,“我找不到她!
冷汗,從額頭滑落,滴到地上,寂靜中,幾乎聽得到它在地上碎裂的聲響。
他顫聲道:“她……不在了?”
“不、不,她在!绷佳赃B忙安慰他,“只是有時候我聽不到她的聲音。就像以前的時候,她喚我,我明明有跟她說話,她卻聽不到。你放心,她會回來的。元上陌,真對不起,我……”
“尚姑娘,可以請你幫個忙嗎?”
“你說!
“可以住到元家去嗎?”
尚良言一怔。
“我想二十四個時辰和她在一起,可以嗎?”他似說得十分艱辛。
“你們還沒有成婚,我住過去,恐怕不太好……”良言想了想,道,“我可以住到表哥的醫苑去,就說在那兒治病,你也可以住過去!
元上陌點點頭,渾身冰涼,就如大病了一場。
第二天,元上陌就以為良言治病為由,請尚知敬允許他安排良言住到醫苑去。
尚知敬答應下來,元上陌往尚良言的院子里來。
走進院落,腳下虛浮,幾乎絆了一跤,身子前傾,他扶住柱子,喘息。
現在走進屋子里,他看到的人會是誰?
尚良言,還是路桑桑?
然而才踏進房間,她就撲進了他懷里。
他立刻抱住她,抱得那么緊,生怕再松開時,面前的臉就換了一副神情。
“桑桑……”嗓子含著一股酸澀,說話竟會成為一件吃力的事,“我接你到任宣的醫苑去住!
“我知道。”
“馬車就在門外。”
“嗯!
“我抱你出去,好嗎?”
“嗯!
元上陌抱起她,經過院子時,桑桑忽然道:“上陌,帶我翻墻出去吧?”
哪怕現在是晴晝朗朗,哪怕現在墻內墻外都是人來人往,元上陌卻沒有一絲顧忌,就像從前每一個夜晚駕車來接她一樣,抱著她從墻頭翻了出去。
桑桑閉著眼睛,仿佛睜開眼時,眼前還是一片黑暗,而他們就在漆黑的街道上前進,整個世界如此安靜,好像就只有他們兩個人。
“桑桑,晚上我帶你去賭坊吧?”
“好!
“你還想跟那個胖子賭嗎?”
“也許他現在已經比我厲害了!
“那的確說不準。”他輕輕地一笑,“像你這么笨的人,想不比你厲害還真不容易!
桑桑睜開眼,看到他的笑容,長長的眉毛已經要揚進鬢角里,挺直的鼻梁被陽光映照,好像會發光。她伸手撫摩他的頭發、他的面龐、他的眼睛,每一處都是廣闊無邊的風景,縱使她用盡全力,也無法將全部的景色刻在心上。
她閉上眼睛想,元上陌到底長得什么樣子呢?眼前映現的馬上是那對飛揚的長眉,還有那副囂張的笑容。
任宣已經打掃出了兩個房間,元上陌安排下人去安置帶來的衣物與用具,任宣見到桑桑微微一驚,道:“你的氣色很不好!
“我沒事。”桑桑笑了笑,笑容有些干澀,就像秋天的草,不知不覺間開始了枯萎,她道,“任宣,我可以請你幫個忙嗎?”任宣的眼神有些奇特,他微笑,“你說。”
“我知道,無論我提什么樣的要求,你都會盡力做的,對不對?就算不為路桑桑,也為尚良言!鄙I?粗,道,“你跟上陌是好朋友,對嗎?”
“對!
“一直都會是嗎?”
“當然!
“如果他有什么事……如果他難過,如果他不快樂,請你陪在他身邊,好嗎?”
“陪在他身邊的,應該是你!
桑桑一笑,沒有回答。
元上陌走來,道:“東西都安置好了,我帶你去逛街吧!你一直說沒有好好逛過街。”
任宣道:“她看上去精神很不好,還是讓她休息吧!
“不,我們去逛街!鄙IUf著,拉著元上陌的手走出醫苑。任宣的視線一直追隨在身后,誰能說足夠就足夠,說放手就放手呢?看到愛人的模樣,誰的心里能夠平靜得像完全沒有事情發生過呢?
任宣,哪怕你再會隱藏自己的情緒,也控制不了自己的目光呵!
陽光淡淡地照在臉上,桑桑抬起臉,微微瞇著眼,感受陽光的撫摩,輕聲道:“任宣他,很喜歡良言!
“是。就像我喜歡你一樣!痹夏罢f著,深吸一口氣,臉上現出笑容,道,“你看,前面那條街,就是你當初跟藥發男子打架的地方!
桑桑也笑了,忽然一個眼尖,在人群里看到一張眼熟的臉。
“喂!”桑桑喚住一個女孩子。
女孩子見了她,愣了一下,隨即轉身便跑。
“喂、喂,你別跑!”桑桑追上去,拉住她,“你跑什么?!這回又沒有男人藥發追你!”
這個女孩子就是當初桑桑救了她,她卻只顧自己跑掉的那一個。
女孩子居然渾身顫抖,道:“你……你今天沒有吃藥嗎?”
“我吃什么藥?”
“你要是不吃藥,那天怎么會去打那個人……”
桑桑呆住了,“你以為我沖上去也是神志不清?”
“難……難道不是嗎?”
“我暈!我才不會吃那什么破藥呢!我是為了救你啊,為了救你!結果你一個人跑得遠遠的,害得我好慘!我早就想,要是哪天在街上碰到你,一定要好好罵你一頓!”
“真……真的嗎?”女孩子仔細看她神色,不像是藥發的樣子,頓時紅了臉,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以為、我以為你也是……恩人救我一命,恩人請受我一拜!”
說著女孩子就跪下了,桑桑連忙拉起她,“別別,那天也是我自己要沖上,好了好了,沒事了!
“恩人請到我家里坐坐吧?”
桑桑沒想到她這樣熱情,連忙道:“我還有事,先走了!闭f著,拉了元上陌就走。
元上陌笑道:“你何必跑得這么快?她也未必是真心要認你這個恩人,你看,她都不追來!
“我怕她以身相許要跟著我啊!”
“你又不是男人!
“你是男人!沒準她就是看你在我旁邊,要賴上我,然后打你的主意呢?”
“唔,這也不無道理。像我這樣英俊瀟灑的人物,走到哪里都會引人注目一些——哎……”鞋子上被毫不客氣地踩了一腳。
桑桑得逞就跑開了,遠遠拉著臉皮道:“臉皮真是比城墻還厚!”
元上陌追上去,“你別跑,有種別讓我逮著你!”
桑桑豈能不跑?只是又怎么跑得過元上陌?三兩下就被捉住了,兩個人的呼吸都有些急促,元上陌看著她,眼睛好黑好亮,仿佛有星辰在里面閃爍,忽地,他抱住了她。
抱得那樣緊,她幾乎不能正常呼吸。
“上陌……”她的額頭抵在他胸前,“我……”
“我們吃飯!”元上陌驀地打斷她的話頭,往客棧去。
第一道菜就是羊腿。
“你要啃還是切?”
“當然是切!
“其實我囑咐過他們,先蒸再烤,已經很爛了!
“是嗎?”桑?辛艘豢,果然。
“我喜歡看你啃羊腿!痹夏罢f,“我想,再不可能看到第二個女人在我面前抱著一條羊腿,啃得滿臉是油了!
桑?醒蛲鹊膭幼魑⑽⒁活D,抬起了頭,眸子有些憂傷。
元上陌已經偏過頭去,問掌柜的:“打聽出來了嗎?”
“她叫紅珠,今年十七歲,父母是在街市口賣菜的。”
元上陌點點頭。
掌柜退開。
桑桑好奇,“你打聽誰?”
“剛剛喊你恩人的那個。”
“打聽這個干什么?”
“不干什么!痹夏巴巫涌,垂下了眼瞼,看不清神色,“以后多個人聊聊天。”
羊腿香氣濃烈,可是桑桑再也吃不下去了。
水汽像霧一樣在眼眸里聚攏,她低聲道:“其實,你知道的吧?”
“我不知道!痹夏疤鹧,揚眉一笑,“我什么都不知道。來,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他大吃起來,好像餓足三天沒吃過東西似的,大口大口把菜填進嘴里。
桑桑撲上去抽掉他的筷子,他端起酒杯,桑桑撥亂酒杯,他拿酒壺,桑桑打翻酒壺,一時杯盤狼藉。
桑桑渾身顫抖,淚凝于睫,只覺得一顆心臟似被貓抓,點點迸出心血,胸腔有無形的氣流在亂竄,四處奔突,到處都是窮途。
元上陌的衣服潑上了酒,發上也濺上了,一滴一滴,順著額頭滴下來。
他低著頭,胸膛劇烈起伏,眉毛壓得極低,幾乎抬不起眼。
屋子里極靜,像一根繃得極緊的弦,只要稍微在某處一用力,就要斷裂了。
這樣的緊繃和壓抑,令人幾欲瘋狂。
元上陌沖上去抱住了桑桑,唇如滅頂吻住她,懷里的人是一攤水,是一朵云,是一陣風,是想留卻永遠也留不住的縹緲靈魂,他吻她,悲切而憂傷,自己的淚滴下來,落到她的面頰上。
桑桑深深地吻回他,用盡全身力氣。那一刻心底有毀滅的沖動。說不出來的情緒,是恨嗎?是悲傷嗎?只想把這一切毀滅!
一起死吧!以死亡來結束吧!
這樣強烈的沖動,近乎瘋狂。她在元上陌的眼睛里,看到了跟自己一模一樣的瘋狂,想毀滅一切,想破壞一切,想焚燒,想讓這世界一起陪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