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跟元上陌有三四分相像,桑桑猜她就是元上陌的母親了,吸了口氣鎮定一下,不想讓她看出自己有異常,行了禮,“夫人好,我有事想找元上陌。”
元夫人笑了,“找他什么事?他去京城了!
旁邊的下人道:“少爺回來了!
“他怎么跑回來了?也不告訴我一聲!闭f著,元夫人攜了桑桑的手往里走,一面道,“聽說你上次出門碰上劫匪了?這世道,才太平了幾年又亂起來了。我們一家子才從京城搬過來,事多人亂,都沒顧上去看你……”說著元夫人有些感慨,“你真是越長越像你娘了!
元夫人眼神很親切,手很溫暖,可是桑桑沒有力氣跟她敷衍聊天,只想快一點見到元上陌,再快一點!
元上陌的房門關著。
元夫人拍了拍門,道:“上陌快開門,良言來看你了!
屋子里沒有動靜。
元夫人向桑桑解釋道:“上陌這些天精神總是不大好,一到白天老是犯困,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現在可能在里面睡覺——”
“覺”字還沒有落地,桑桑忽然撲上去,踹開門。
“夫人請恕我失禮了!”桑桑急忙道,隨即,將一臉震驚的元夫人關在了門外。
才關上門的手還沒有從門上移開,下一秒,一只手“霍”地把門打開,桑桑震驚地回頭,差點撞下元上陌的下巴。
“退婚的事,怎么能不告訴我母親?”元上陌帶著諷刺和一絲殘酷的聲音在她頭頂響起,“你又何必跑這一趟?難道我自己不會說嗎?”
“退婚?!”元夫人率先驚叫起來,“上陌你發什么瘋?誰許你退婚?”
“夫人對不住了!”
桑桑扔下這一句,飛快地把門關上,拉下門閂,轉過身,面對元上陌?墒牵坏┱曀秋w揚的長眉,以及那閃著幽光的眼睛,忽然之間,她一肚子的話,統統塞在了嗓眼,不知道如何開口。
“你還來干什么?”元上陌近乎兇狠地盯著她,整張臉就在她面前放大,咫尺之間,息息相聞,他咬著牙,眼中是冷漠而諷刺的神情,“你放心,不用你開口,這門婚事我自然會退——我怎么會娶一心想著另一個男人的女人?”
桑桑看著他,眼淚又要迸出來。她知道他的冷漠、他的嘲諷,都是裝出來的,他的驕傲和倔強不允許他把最深的痛處讓別人看見。那些傷口,只能自己躲在暗處悄悄地舔。
她知道的,都知道!可是面對他這樣的表情,這樣的話,卻什么都說不出來。她一眨眼,滿眶的淚都滾落到面頰上。
“別在我面前哭!”元上陌煩躁地一揮手,“你以為我還會相信你的眼淚……”
一絲尾音消弭在空氣里。
消弭在她的唇里。
她輕輕地,吻了他。
只一下,便松開。卻已夠動魄驚心。
怒氣還來不及退去,驚異卻已經來襲,他的眼睛睜得極大,仿佛想要把她的靈魂看透。
“上陌,請聽我說!鄙I5穆曇綮F樣地飄散在屋子里,“我告訴你一件事,一件你可能連想也沒有想過的事——我并不是尚良言,我的名字叫做路桑桑,來自一千多年以后的未來!
“你到底想干什么?”那輕輕的一吻,仿佛化解了他所有的防備和偽裝,元上陌整個人無力且疲乏,“我已經答應退婚,我已經答應成全你們,你不用編任何理由!
“我知道你很難相信,但請聽我說完。”桑桑含著淚,“尚良言被劫匪關起來的時候,一心求救,不怎么為什么,我聽到了她的求救聲,而且還附到了她的身體里。別說你不信,就是我自己也不敢相信,剛開始我還一直以為自己在做夢。知道為什么所有人都說我瘋了嗎?因為真正的尚良言,真的是很斯文很溫柔很安靜甚至很寂寞的女孩子,而我的舉止,在我的時代,可以被稱為活躍,但到了這里,只能算是瘋狂了。只有你不認識以前的尚良言,所以你才看出我是裝瘋。是的,我的確有刻意地造成尚良言發瘋的事實,因為真正的尚良言心里,愛著的一直是任宣。”
“你可能完全沒有往這方面想,也可能是任宣隱藏得太好了,良言沒有力量也沒有勇氣反抗這場婚姻,我卻想幫她。我想,你一定不愿娶一個瘋子的,到時一定會退婚,而任宣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娶她。這是我原本的安排。”
元上陌看著她,眸子里幽頭閃爍。
桑桑只是訴說。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他,不要隱瞞,不要誤會,信或者不信,喜歡或者不喜歡,都已經不重要了,是的,她要把一切都告訴他。傾訴的愿望這樣強烈,恨不得把心剖開,讓他直接看個清楚。
“后來,你帶我去山谷,晚上帶我出門,我玩得很開心。上陌,那些日子是我來到這里之后,最開心的日子。每天最要緊的事,就是等你的馬車來。開始以為是自己被關得太久了,玩心太重,后來才知道,原來是因為喜歡。上陌,我喜歡你。在我自己還不知道的時候,就已經喜歡上了你?墒,我怎么能隔著一千多年的時光來喜歡你?怎么能用別人的身體來喜歡你?無論是我對你的喜歡,還是你對我的喜歡,都不會有結果——”
元上陌悄然握住了她的手,將她拉進自己的懷里。
額頭觸到他肩上的那一瞬,熟悉的氣息撲面而來,眼淚被它牽扯,不由自主想落下來。
“我的話,你信嗎?”
“我信!彼穆曇舻偷偷鼗厥幵谒念^頂。
“真的嗎?”桑桑驚喜地抬起頭,觸到他的眼睛,“你真的相信我的話?有時候我自己也不能相信!
“真的!彼f。
桑桑整個靈魂、整個身心都松了一口氣。
只要你相信就好。
哪怕最終不能在一起,但是你一定要相信,我是真的喜歡你。
心里涌著淺淺的甜蜜,淡淡的悲涼,桑桑閉上了眼睛。
整個人都空空的,仿佛可以飄起來。
“?”她忽然聽到一聲低低的驚呼,竟是良言的聲音,忙睜開眼,怔住了。
她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女子靠在上陌懷里。
那是真正的尚良言。
而自己呢?什么時候,她被這個身體排斥開了?
回到身體里的尚良言也很茫然,問桑桑:“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鄙I5哪X子一片空白,“我閉了閉眼睛就這樣了!
以前她要“進去”或者“出來”,起碼都會暈一暈,黑一黑,而這次,卻沒有一絲征兆。
元上陌道:“我老娘聽到我說退婚,一定還在門外,我們去跟她說清楚。”說著,便打開了門。
元夫人果然還在門外,臉含怒氣,“你們兩個,哪個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娘,你看不出來尚良言已經病得不清了嗎?”元上陌道,“她早已經瘋了,只是尚家人的瞞著我們罷了!
“良言瘋了?!”元夫人大吃一驚,“怎么可能?這不是好端端的嗎?”然而想到她剛才踹門以及關門的舉動,聲音又忍不住低了下來。猛然之間,元夫人抬起了頭,“不行!良言瘋了,你更加不能退婚!”
“為什么?!”
“她瘋了,更需要人照顧!她娘去得早,他爹又不怎么管事,你讓她一個人在尚家,豈不更可憐?不行,阿云臨終前拉著我的手托我照顧她,我不能對不起阿云!
阿云,大概就是良言的母親了。
“可是難道要我娶個瘋子?”
“一定要娶!”元夫人極堅持,“陌兒,我知道委屈你了,你娶她回來,讓她住在元家,一生有人照顧,你可以娶侍妾,無論娶多少個娘都不說你了。”
桑桑跌足,沒有想到居然栽在元夫人在這里。
“多謝慧姨!绷佳匝劭舭l紅,向元夫人微施一禮,“我娘有慧姨這樣的朋友,一世也沒算白活。”
元夫人又驚又喜,“看看看,她這不是好好的,哪里瘋了?上陌!我就知道是你的問題,你不想娶她是不是?良言哪里不好?!”
“良言蒲柳之姿,原本就配不上元公子。是上天垂憐才蒙慧姨疼愛,得以許給這樣的夫君。我心中感激得很。關于我的病,前陣子碰到劫匪,一直擔驚受怕,所以讓大家誤會了!闭f著她向元上陌微施一禮,“公子,成親之后,我必孝敬公婆,謹守婦道,望公子成全!
元夫人頓時喜得眉開眼笑,拉著良言,道:“好好好,這么好的媳婦,上哪里去找?”
桑桑驚在一旁跺腳,“良言,你要干什么?!你在她面前賣什么乖?你越乖,她越不讓退婚。
元上陌也驚疑不定,暗暗扯了一下她的袖子,她不是說要退婚的嗎?!
良言看了他一眼,搖搖頭。
這眼神……這眼神……這眼神靜若秋月,寂似秋風,有一股無言的寂寞蕭瑟之意……她怎么可能有這樣的眼神?!
元上陌如受雷擊,猛然一震,指尖顫顫地指著她,“你、你不是她!”
“你胡說什么?”元夫人白了他一眼,“我看瘋的人不是良言而是你!良言,不要理他,他這陣子精神恍惚,老說胡話。走,跟我到屋里去喝茶。”
元上陌一把拉住良言,眼睛里似已充血,“一個身子,真的能有兩個魂魄?你回來了,她呢?她呢?!”
“上陌!”元夫人吃了一驚,“你沒事吧?”
“不要退婚。”良言望著他,以無聲的口形說道,“想跟她在一起,就不要退婚!
桑桑在旁邊瞧得一清二楚,猛然間,她明白了!
就像她想成全良言和任宣一樣,良言要成全她和元上陌!
桑桑被這個事實驚呆了!
“不可以——”桑桑喊,“你怎么辦?任宣怎么辦?怎么可以這樣?”
“我和任宣已經說好了!绷佳詫λ⑿,“我跟他原本就不能在一起,而你們,你們可以名正言順地在一起!
“可是、可是……”
桑桑的話還沒有說完,忽然發現身邊的人群慌亂起來,元夫人、元上陌以及下人們紛紛圍著尚良言。
而尚良言,站在那兒,一動不動。
這就是自己以前跟良言說話的樣子,現在,只不過換了個個兒而已!
元上陌急急地把她抱到床上。
以前她也有過這樣的離魂癥狀,當時被他一巴掌打醒了,他揚起手,目光落到這張臉上,居然,落不下去。
一巴掌下去,會很痛吧……
元夫人一迭聲吩咐:“快去,快去把任宣叫來!”
任宣很快來了,查看了她的脈象,只說是一時疲勞,睡一會兒便無妨。元夫人這才放心,帶著下人們離開。
任宣和元上陌守在床前。
“她們的事,你知道嗎?”
“知道。”
“任宣……你喜歡尚良言,為什么不跟我說?”
任宣的眼睛垂下去,“怎么說?告訴你,我喜歡的人是你的未婚妻?”
“有何不可?如果你一早告訴我,也許尚良言早就成了你的妻子。只要我抵死不娶她,我娘再生氣,也不能殺了我。”
任宣沉默,片刻,道:“我……并不能肯定她是否同我喜歡她一樣喜歡著我……”
元上陌也沉默了,屋子里靜悄悄的,仿佛聽得見時光流逝的聲響,他輕輕地問:“你說,一會兒醒過來的會是誰?”
“是路姑娘!
元上陌抬起頭,“你這么肯定?”
“因為我已和良言說好,此生已矣,來世再見!比涡⑿Γ吧夏,你要珍惜!
床上的人輕輕睜開眼睛。
在睜眼的一剎那,盡管還有些迷蒙,眸子里卻有一團跳躍的熒光。
元上陌立刻知道她是誰,幾乎沒有說一句話,他握著她的手。
桑?恐,眼睛卻望著任宣,心有千言萬語,卻不知如何開口……只是怔怔地看著,無言。
“你醒來,我也可以走了。”任宣站起來,輕聲道,“路姑娘,謝謝你!
“謝我?”桑桑只覺得自己太對不起他們了,明明說幫他們,最后卻是自己占據了這個身體。
“如果不是你,我和良言也許永遠不能確知彼此的心意。”任宣道,說著,微微一笑。他原本就長得俊逸出塵,這一笑,簡直有如明月般的清輝,仿佛整個屋子都被他照亮。
他一笑而去,背影頎長,眉眼清亮,是如此美麗的男子。
桑桑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說不出話來。
元上陌輕輕地從后面擁住她,低聲問:“你叫路桑桑?”
“你其實并不信我的話,是不是?”桑桑問。
聽到他震驚地問良言一個人的身子里有兩個魂的時候,她就知道,他根本沒有相信她。
“這樣的事,如果沒有親見,我打死也不會相信。”
“那你還說你信了!”桑桑瞪著他,“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是覺得,既然你還愿意騙我,我就愿意相信!痹夏暗哪,貼在她的發上,聲音帶著低低的回響,震蕩著她的心臟,“我當時想,就算你喜歡的是任宣,起碼在你騙我的一刻,我可以當做你是真的喜歡我!
桑桑忍不住又哭了,把頭埋進他胸前。整張臉都埋進去,好像恨不得把整個人都擠進他的胸腔里。
臉上沾著淚痕,貼在他的衣服上,面頰有微微的刺痛。不知從什么起她變得這么愛哭,心好像裝滿了淚水,一滴一滴,滲進他的衣服里。
“不要哭,桑桑。”元上陌感覺到她的背脊輕輕抽動,他握著她的肩膀,令她抬起頭來,眼睛望著她的眼睛,“從今以后,我們都可以在一起了!
這句話,帶著一種辛酸的溫暖。
失而復得,令他可以不顧一切去珍惜眼前的人。
是的,愛情是自私。任宣和良言可以為了成全他和桑桑而離去,而他的腦海里,卻從來沒有考慮過讓桑桑離開。
她不能離開,他不能放她走,如果她走了,他到哪里再去找這樣一個,跟他賭錢跟他烤魚的人?世上又怎么還會有第二個女人,能讓他如飛翔一樣快樂,又如死去一樣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