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還能陪伴海雁數年,她沒料到這般的快……興許,那天曬著了日光,傷了魂體,才讓一切加快了許多許多,超出她的預料。
她沒有抵抗,是無法,也是不想,魂生魂滅,這也沒什么不好,她本就是死人,現在只不過是恢復原狀。
她再度倦合雙眸,讓那輕淺玉擊聲相伴,墜入越來越漫長的沉眠,清醒時間越來越少。
或許哪一日,再醒不過來……
這一天,翎花又來到櫻冢。
腳步甫點地,身子還沒站穩,眼前景象教她倒抽一口涼息,手里緊握的小玉雀,轉瞬又將她帶走一一踉蹌來到當時正迎風而立,長發與衣袍凌亂囂狂騰飛,斂眸沉思的梅無盡身后。
他目光縹渺,眺望山嵐輕煙,又像望著更遙遠之處,總是變笑的眸,落滿霜雪冰冷,清嵐霧氣浸潤他的發神,薄薄水氣成珠,疑在鬢間。
他久未眨眸,實際上,卻也什么都沒望入眠底,混亂的思緒如潮,紛紛雜沓,眼前皎白嵐煙流動,恍惚若夢,仿佛見嵐煙里,浮現出那一世的梅海雁,以及,與他相依偎的……福佑。
那一刻,他恨起了梅海雁,恨起他那般無畏無懼,愛著深愛的人。
反觀自己,一時怯懦,不愿嘗試改變,既想要福佑留在身邊,又不要打破單純且安全的師徒關系,落得兩頭皆空,失去徒兒、失去她……
恨完梅海雁,又恨自己。
風嘯太響,掩去翎花雜亂飛奔的步伐聲,更或許,如今的他,無心去看、無心去聽。
明明應該尋自家師尊幫忙,但內心深處又覺得,這緊要時分,只有梅無盡能傾力肋她一一翎花無暇細思,更顧不上一把揪住霉神,她須付出多少慘痛代價,她滿子空白,徒剩一念——
福佑要消失了!
“快!快跟我來!”翎花一握住他,小玉雀隨及將兩人帶往櫻冢。
梅無盡眼前原是一片虛無云嵐,突然涌入漫天的粉紅櫻瓣,一時之間,炫目迷茫,未察身在何處。
直至櫻下孤墳入眸,墳邊靜伏的身影,占據唯一目光,梅無盡飛奔過去。
這一刻,即短暫,又漫長,以為失去,復而又得,心境起伏翻騰,短短幾十步的路,長得像終于走到盡頭的遙途,疲憊感遠遠不及抵達時的喜悅。
魂魄最終散盡之前的絕美光景,點點青瑩,點點光,點點飄向天際……
他及時牢牢捉住,掌心里,護攏的氤氳微亮,脆弱無比,卻紓解了他胸口沉沉的窒礙。
他低低吁嘆,喃喃喊了一聲:“福佑……”
十指收緊,再也不松放。
第十六章 落殤(2)
再次將魂魄置入泥軀中,這一回,她靜得毫無反應,他并不心急,確定魂體完全相融重要。
她魂體耗損太嚴重,無法以藥來治,只能用仙氣慢慢養,無妨,他什么沒有,仙氣最多。
把人仔細攬入懷里孵著,母雞護蛋那般要緊,寸步不離。
每回翎花來此探望,都看到這兩位躺在床上,姿勢數月如一,衣裳倒是有換過,上回福佑身穿鵝黃輕衫,近來涼意漸添,屋外綠葉黃了大半,今天換成紅色滾毛邊的秋裝,裹得扎實,不透半絲寒氣。
福佑狀況她知道,一時半刻清醒不了,至于那位光明正大陪睡的,您好意思呀!
梅無盡還真的好意思,見翎花來,合上書,方才輕聲誦念故事的嗓音止下,吩咐她去廚房,端些吃食過來,最好再泡壺茶,全忙完后,院里落葉掃掃,掃完再走,不送。
翔花點點點,把小玉雀朝他臉上丟的心情都有了。
“還是沒醒?”腹誹歸腹誹,翎花仍是乖乖做全了。
飯做了,茶泡了,地掃了,回到屋里,看見梅無盡一口一口喂福佑白粥一一當然是用嘴喂一一再替她拭去唇邊粥汁,攏攏她長發,抱得更穩實些。
他摟著福佑,坐在離窗旁側的躺椅,背靠軟熱,兩人身上金煌售嵌,交疊一塊的黑發,淬著晨光閃耀,窗外大片金黃樹葉陪襯,景致極美,翎花瞧了心暖,被使喚為奴也心甘情愿。
“不急,慢慢養,養健康點再醒也好!泵窡o盡眉目清爽,一片朗光籠罩,玉凝似的容顏,看來更精致數分。
很難想象,翎花拉他去櫻冢那日,他站在屋前奇巖的老松下,遭洌山嵐裹身,臉龐早被可怕墨紋盤踞,翎花知道,當時的他,幾乎入魔。
“已經第三個月了!濒峄ㄗ詣幼园l坐下,替他削水果。
“她半年內能醒,都還算早了!
“福佑在作夢嗎?”翎花望著福佑平靜沉睡的面容,好奇道。
“前幾個月里,應該是無夢的,等到開始會作夢,差不多也該醒了!蹦壳叭栽陴B意識,意識尚無,無夢可作。
翎花削完果,刀還來不及擱,胖白貳輕扯她褲管,她險些忘了得喂喂它。
那日,梅無盡握緊最后殘存的福佑魂體,胖白貳忠肝義膽,一心護主,跑來對他狂吠,梅無盡瞄也不瞄它,是翎花連忙抱起狗,帶它一塊離開櫻冢,隨梅無盡返回。
福佑固魂的半個月后,梅無盡才有閑情逸致問她:“那只熊,不是你養的?擺我這做什么?”
“胖白貳是狗,是福佑用棋藝贏我師尊,才討成的!
“也只有你師尊以為狗長那德性!彼托Γ箾]要她將狗帶走,大抵聽見是福佑討來的,便默許它留下。
除了狗,櫻冢帶回來的,還有墓碑旁懸掛的平安扣。
他很清楚那東西對福佑的意義,泥軀不要、銀鎖也不要,獨獨留下它,足見她珍而視之。
想到它是經由梅海雁之手送出,而非自己,難免小小吃了不該有的醋,不過仍是在它身上施一道固魂術,再替她系回領間,不信她還舍得拋下。
“梅先生,我去幫胖白貳弄吃的!濒峄ǖ溃职踪E附和汪汪兩聲,狗尾猛搖。
梅無盡擺擺手,示意去吧去吧,這兒也不需要你了。
右手驅完人,主動黏回福佑背上,輕輕拍撫,半刻也不愿離開太久。
邊拍邊渡仙氣予她,煨出她滿臉嫩紅澗。
都是同一張面孔,比起獨靠他術力活動的泥軀,有福佑人魂的這一個,怎么看怎么可愛,哪怕兀自沉睡,也教他百看不厭……果然“內容物”才是重點。
看著不夠,掌心蹭蹭她臉蛋,又梳梳她的長發,調整她躺在自己懷里的姿勢,要她舒適些,偶爾借渡氣之名,行親吻之實,由她唇心尋求慰藉。
一旦想開,觀念整個打碎再重組,仙心凡心皆是心,既然蠢動了,沒啥好羞于承認,師尊愛徒兒,雖難免受人指指點點,然比起無足輕重的旁人蜚語,能讓她留在他身邊,遠比什么都要緊。
失去她,太痛了,他嘗過一回,刻骨銘心,這輩子再嘗第二次,他就活該死好。
懷里人仍舊乖乖任由上下其手,被抱被吻被摟,也無從反抗,睡得極沉,面容平靜,尋不著半點痛楚。
梅無盡雙唇吸吮她的,逕自忙得很歡快,好一會兒才停止下來,唇沿著鼻粱、眼窩,最后停駐在她額心,久久不走。
她,終于開始作夢了。
夢,一開始全是些零星且短暫的東西。
時而夢見在吃蟹,時而景況一轉,人在船舟上釣魚,時而又全數變成一片黑,什么也瞧不見、聽不著,她在黑暗中模索,想找到一點點光。
這么想著時,身旁一只瑩,緩緩飛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