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霉神與福(下) page 23 作者:決明
    人或妖或魔或仙或鬼,初初帶來的肉身,皆是純粹的容器,逐漸添加諸事歷練、考驗、成長、傷害,佐以記憶堆疊,進而造就每一個獨一無二的個性,成就這一個人的處事態度和遇事反應,許許多多的好壞習慣,也全是這般形成。

    所以福佑討厭男人,不喜歡冬天洗衣裳,對吃食不挑,盤里不容剩下飯菜,平時不愛說話,幾乎不曾開口討要過東西,對于兒時沒能獲得之物,帶有幾分病態的珍愛——

    她的經歷,她的記憶,她的過往,這些加總起來,才有那樣的李福佑。

    他卻要逼迫她,抹掉其一段記憶,這不等同否決了其一部分的她嗎?

    而且,否決掉的那一部分,是她的愛情,難怪她寧可遠走,也不愿失去,更不愿再傻乎乎留在他身邊,任他將“徒兒”這頂帽子往她頭上扣。

    這一刻,他懵了,也懂了。

    懵的是自己怎會說出“不知該如何待你”的蠢話。

    懂的是,“不知如何待你”這句,重重傷害了她,而她選擇“不如不待”的遠去,竟將他反噬得如此空寂。

    如此之痛。

    見泥軀仍靜佇一旁,他瞧了心煩,沉聲道:

    “出去,我沒喚你不許進來。”對他而言,眼前這“福佑”只是養著泥軀的假人,他無法也無須用對待福佑的面容,去對待她。

    “是!蹦嘬|福身,立馬退下,從不拂逆他,沒第二句啰嗦,自然更不會有福佑偶翻白眼的腹誹眼神。

    屋里,恢復靜寂,窗扉虛掩,擋去外頭日麗陽光,天人之居,竟顯死氣沉沉,他只影獨坐,心思沒留在書冊上,翻也未曾去翻。

    淡若清水的無味日子,成為霉神的千萬年來,他早該過慣,也知如何打發漫漫時歲,怎么現在才短短幾日,就覺得空虛寂寞冷?

    覺得思念,覺得難熬,覺得……痛。

    痛到……甚至在半刻前,恍惚以為,感知到她的一絲氣息,近在咫尺,未曾遠揚。

    然他不只一次施術,每個深濃靜夜里,徹夜未眠,一體分三魂,各往天地人三界,去探尋、去追溯,要找她的離魂究竟何在,卻回回失望。

    她是真的未在任何一處,所能尋到的,不過是些往曾貼身之物上所殘存……最后懸念。

    可是,福佑,在你懸念之中,梅海雁不可拋,那么,我呢?

    你寧要回憶,寧要他,卻不要我……

    “單單純純,只做師徒,這樣更好些,像以前,活得自在輕松……到底是哪個蠢蛋,說出這種畜生活……”好啦,是他,就是他。

    根本是他自己做不到,只好湮沒證據,假裝自己仍是寵徒好師尊,沒有妄動凡心、沒有心存綺思,否定掉自己曾信誓旦旦那句一一

    小娃,你在我眼中,單純就是個孩子,我年紀當你十代祖先綽綽有余,況且我是神,人類那些多余性欲,不存在于我身上,你怕我對你做什么——這念頭,對我,才是褻瀆。

    是他,褻瀆了神心在先,又想私藏凡心在后,落得今日下場,一點也不冤。

    冤的是……他將原本輕易能擁有的,錯松雙手,任其消失無蹤。

    后悔莫及。

    近來凡間時常發生怪事。

    說大也不大,要說小嘛,又著實古怪得很。

    月老苦惱到白眉打結,往上界稟明天聽,傾訴冤屈,省得大家怪罪他老眼昏花、不務正業一一近日姻緣線連斷數十把,曠男怨女突然爆增,無論他老人家怎么打結重綁,紅線恁是不聽話。

    他老人家親下人間一趟,微服出巡,瞧瞧究竟哪兒出了差錯。

    就說第一對婚配,天作之合,兩小無猜,雙方尚未出娘胎前便訂下娃娃親,更別提自小到大,哥哥長妹妹短,感情如膠似漆甜蜜蜜,不成夫妻沒天沒理——結果,元宵花燈夜,月圓人團圓,街道上的燈,河面上的光,將沁泠濃夜點綴得美輪美奐,哥哥給妹妹買了盞提燈,是月兒形狀,妹妹卻喜歡方才看見的蓮花模樣,兩人斗嘴幾句,哥哥突然說:“你這性子蠻橫,我都不知該如何待你了!”,于是,換來響亮亮一巴掌,從此哥哥妹妹見面不相識,妹妹很快被鄰人追走。

    再說第二對,兩家素來世仇綿延多年,長輩早立過毒誓,蔡包兩家永不聯姻,偏偏越是嚴禁,越容易生出逆子逆女,果不其然,這一輩的蔡家兒子愛上包家女兒,兩人相約私奔。

    月老老人家躲墻角,看包家女兒爬上府墻,蔡家兒子在墻的另端接應,老人家捻胡呵笑,這段姻緣好,私奔年余,小倆口帶回龍鳳胎,蔡包兩家因而關條轉好,攜手共創一個蔡包富豪傳奇……

    包家女兒嘿的一聲,跳下府墻,蔡家兒子居然失手沒接好,包家女兒狼狽摔了個狗吃屎,女家面子掛不住,嚶嚀哭了出來,蔡家兒子手忙腳亂,替自己辯解:“你太覺了,我明明接住卻支撐不了……你以后少吃點,不然我不知該如何待你了……”

    月老手中紅線斷了。而蔡包兩家恩怨,繼續延長一百年。

    第三對更冤屈了,洞房花燭夜,萬事抵定,該拜的堂、該飲的合巹酒、該揭的紅蓋頭、該剝的蟒袍霞帔,無一不水到渠成,綺羅帳里,傳出讓人臉紅心跳的吳儂軟語,男聲粗喘,女聲嬌嫩,饒是月老這等年歲,偷聽壁角也聽得老當益壯……那檔事不就這么回事,男人說:“你別怕,為我忍一忍!保诵唪鰺o比,那聲“嗯”,應來何其軟糯。

    想當年,月老年輕時,類似的下流話也說過好幾句一一你這么小、這么嫩,我真怕將你弄壞了一一不過是基本臺詞,男人確實低吐了這幾句,后頭又補上:“你把我絞得這般緊,我要怎么動?乖,放松些,讓我愛你……”

    接下來當真兒童不宜,逸口的全是些呻吟、嬌喘,再配上下流當調情的情話一一

    “……你這小嘴真貪吃,咬著不放……我都不知該如何(馬寒克)你了……”

    “咦?為什么這樣也能斷?!”月老在屋外發出慘叫:“他剛剛那個字明明不是‘待’呀呀呀呀!”

    第四對、第五對、第六對……月老終于統計出癥結所在,每一對愛侶,皆敗于那句“不知該如何待你”的禁語,再這么下去,人間絕種,只是時間長短的問題!

    這一定是妖怪做的好事!

    月老跪請神尊遣下天將,為人間除妖,以保世人香火不斷絕。

    神尊應允,將這事交給武羅天尊去查,據說,迄今還查不出是哪只妖邪如此心狠手辣,斷人姻緣。

    凡間的繁瑣小事,傳不到孤絕巖上。

    這里依舊平和,世間最寧靜的牢,囚著最心甘情愿的犯人。

    只是近來也添了些許個惆悵,翎花憂心忡忡的最況,益發常見。

    “夭厲……福佑的狀況很不好,我今天去看她,她躺著,一動不動,我喊她好幾回,她才慢慢睜眼看我,可語氣好虛弱……我甚至覺得,她又比前幾日更透明……”自打梅無盡那處返回,福佑情況急轉直下,翎花急壞了,想叫她師尊替她固魂,福佑卻說不打緊,婉拒了。

    “大概,到了最后一刻!庇捅M燈枯的最后一刻。那四字,知道翎花聽完會狂飆淚,夭厲選擇精簡略過。

    然而,即便說得再淺然,仍舊讓翎花眼眶泛紅,淚水濕濡他胸前衣襟。

    可淚水,并不能減緩無體魂魄在這世間停留的時間。

    櫻冢無日月,渾然不曉時間靜寂流逝了多久。

    福佑全然不知翎花來過幾回、說了什么、何時離開,她蜷躺墓冢旁,覺得倦,又覺得渾身輕飄飄,似云朵般沒有重量,一陣風來,就會被吹得好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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