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賞銀哦?王爺,民婦……民婦也想領銀子!毖郯桶涂粗蠡镒吡顺鋈,她不開心地甩了甩柔荑,提醒淳于千海放人。
“我們是不是在哪里見過?”他話中含著某種深意。
“哎喲,王爺,別拿民婦開玩笑好不好。我是做媒婆的,昌樂坊的秦大哥,娶不到媳婦,我就是告訴他像你這樣跟姑娘們搭訕的呢!”她用羽扇掩著臉,笑得有些無禮。
擋臉的扇子被人強行拿開,她尖細的下把被兩根鐵似的手指鉗住。
那張溫柔風雅的臉移到她面前。
兩人四目相對,他的鼻息掃過她濃妝艷抹的面龐。
他的眉、他的眸、他的發、他的鼻通通在她眼里,他們曾經那樣親近。
胸口陣陣錐心的疼。見與不見都是折磨!早知今日,那時就不該……
還好粉夠厚,蓋住她稍縱即逝的哀傷。
端詳半晌之后,淳于千海松開了手,放她自由。那張臉上只看到了吃驚和僵硬。彈掉手上的粉末,他狀似無意地別開視線。
他的直覺錯了嗎?他與她素不相識,卻感覺得到她在隱瞞一些事。她偷偷潛入密林是想做什么?她讓他不由得投入更多心思去琢磨。
“王爺?民婦能走了嗎?”這一句話,她說得嬉皮笑臉,但誰也不知道,她藏在袖中的手已掄成拳頭,尖尖的指甲早就刺破掌心。
“你是孤霜?”他再次面對她問道。
“民婦正是孤霜。”她連連點頭,眶底有層若有似無的水霧。
“你能告訴本王,這壇酒是……”在他問話時,那水霧已然隱去。
“王爺,你愛喝花雕嗎?這酒啊,是西城趙家大爺的私釀,一年也做不來幾壇,我看著這酒香醇,就送給紫芳郡主嘗嘗。王爺若是喜歡,我……”她快要裝不下去了,而卑微和油滑是她最好的偽裝。面前站著自己最愛的人,卻要裝出最丑陋的樣子,全天下沒有比這更痛苦的事。
她想見他,想與他相認,與他執手到老,這些瘋狂的渴望沖撞著她腦海,她必須咬碎銀牙忍下來,裝成一個粗鄙的媒婆來惹他的厭惡,好早日脫身。
“來人啊,去西城把趙大爹找來!闭f話間,益壽帶人出了大殿。
“對對對,王爺直接找趙大爹就對了,那沒民婦的事,民婦也去領賞銀了。”
“來趟興慶宮,也讓本王盡盡地主之誼,坐下來喝杯茶再走!彼街,他越氣定神閑。
“王爺,民婦急啊,民婦有一家喜鋪要打理,喜鋪上下十幾張嘴等著我呢,王爺!彼欀,一臉苦哈哈。
“蓮姨,從賬房領一千兩銀子給孤霜!比ザ鴱头档纳徱滩盘みM來,又被差去賬房。
“一……千……兩!惫滤獡渫ü蛟诘厣希е居谇Ш5臑跗ぱ,聲音激動道:“王爺,你的大恩大德,民婦只有為你做牛做馬又做貓做魚才能報答啊,王爺你真是好慷慨。”她使足力氣說話,臉上的香粉都蹭到他的袍角。跪下的那一瞬,她的心也碎了。
淳于千海額角隱隱作痛。她到底在裝什么?欲蓋彌彰。
“王爺,你讓民婦回去,把我喜鋪那十幾個伙計全都叫進來好不好?”
“做什么?”
“你再賞他們一人一千兩,這才顯示我這個當家的有情有義呀!”
他古怪地盯著她。
“稟告王爺,益壽大人讓小的回來傳話,趙大爹已經于一個月前離開長安回鄉養老!眲偱沙鋈サ娜嘶鹚俜祷。
一個月前離京?淳于千海瞟了眼酒壇上的朱色字跡,墨色猶新。
“哎呀!趙大爹離開京城了,以后我這替人張羅婚事,該找誰訂酒呢?你這個趙大爹太……”她早就知道趙大爹收了生意,遠離長安。
“你過來!彼拷茐
“王爺叫民婦什么事?”她賠笑移近,不料,被他身上慣有的干凈氣息惹紅了眼眶。
“仔細看看這個酒壇。上面的字,是誰的手筆?”
“字?哪里有字?”
“這上面寫著一句古詩!彼b,他就奉陪到底。
“哦,原來是古詩,民婦不識字,還以為是趙大爹畫的花紋呢。”
不再提出問題,淳于千海轉過身來,打量著她,深邃的眼里思緒萬千。
此時,拿著銀票的蓮夫人又回到大同殿。
“來人,開路,回興慶!鄙钌钔铝丝跉,他半斂起眸子,慵懶地邁步。
“拜送王爺!惫滤桓挠突馗I恚睦锇蛋当P算,等他走遠,她也該開溜了。原來當日風長瀾要提醒她的是這件事,她真是后悔不迭,早知道就不那么嘴快了。
“對了,忘了告訴你一件事!睖厝岬哪樕显趺纯炊加兴阌嫷囊馑迹罢业节w大爹之前,你都得留在這里!
孤霜的嘴角抖了抖。
“王爺真是厚愛民婦!”她快要哭了,“王爺,你給民婦銀子,又留民婦在這人間仙境作客,民婦真是好歡喜,無以為報啊。聽說王爺尚未娶妻,不如,民婦為你做媒吧,包你三個月娘……不對,娶一位美嬌娘!彼吨ぷ訉h去的背影喊。
一箭之外的人頓了頓,邁開的步子變大了。
“放肆!這里是興慶宮,不是市井之地,請你自重!鄙彿蛉藝绤柕赜柍。她早已看不過去這粗鄙的女子。
“蓮……”一對上她,孤霜俗不可耐的氣焰變得好弱小。她咬緊下唇,委屈地縮著肩。蓮姨還記得她嗎?她視為母親的女人啊,教會她女紅、如何沏茶、如何識人,縫給她第一件襦裙的女人,此時也全然不記得她了。當初她選擇以倔強的方式走這條路,就該明白,所有她重視的人都注定與她成為陌路人。
然明白是一回事,當親自面對時,其中的苦澀,她依然難以承受。
“你要留在興慶宮,就得乖乖聽話,王爺面前不能如此應對,明白嗎?”
好幾年前,她對她無比溫柔,憐惜她以往的遭遇,如今……
多年的磨難,她已經學會在淚流出來前,忍住它們,她學會了不再去想念、不回頭看,只往前沖。
“民婦,明白……”
忽然,她覺得有人在看她,匆匆仰頭,四處尋找,一不小心對上一雙深邃的眼。
他發現了嗎?發現她沒掩飾住的失落?
一顆心,在淳于千海再次轉身走遠后,再也無法平靜下來。
遇到孤霜以前,他每日都在計較空蕩蕩的記憶,而她出現以后,他急躁不安的心情緩和下來。
此種變化,也許是因為她的謊言和偽裝,也許是因為在蓮姨的訓斥中,她流露出來的委屈,也許是因為一種很神秘的力量。不可否認,當他的右手抓住她時,他的情緒仿佛被安撫,好像很久之前,他就這樣做過。
接近她,是他唯一的想法。他要看清那厚粉下面是何等的容顏,他要好好地問問她到底藏著什么樣的秘密。還有,也許他會收獲更多的東西。
支著半臂,他滿腹心思都圍繞著孤霜轉。
“王爺!崩铣煞重的東藍躬身作揖。
“中書令尹顯來了?”
“嗯!今日午時就來了!
“已讓他等了兩個時辰,那本王就見見他吧。”這位中書令在京中廣植勢力,二品以下的文武官,有三成以上皆是他的門生。圣上召他入京,便是讓他回來牽制尹顯。若不采取行動,再過些時日,皇上權力即將被架空。
“遵命。”東藍和護衛開出一條道,讓他先行。
“你們先去!本王繞至后堂!彼揭纯,尹老賊被冷落了兩個時辰后,會有什么樣的反應。
東藍帶人先走,他輕袍緩帶,從容鉆入幽深的林間,朝大同殿邁去,快要接近大同殿時,他聽到了聲音。
“大人,她就是孤霜!焙迬г,讓人不由得懷疑,此人跟孤霜有著不共戴天之仇。
“好嚇人啊,這位小兄弟,有什么話好好說嘛。我還沒有老到聽不到別人說話呢。”孤霜俗氣地笑道。
“大人那日就是她的牛車撞了喜轎,雁兒姑娘才趁亂逃走的。小的費了些周折,派人去徹查,此事與她脫不了關系。”
“什么?小兄弟,你這是含血噴人啦。我可是媒婆,媒婆怎么會亂撞喜轎。”
她如今身在興慶宮,不敢表露真性情,怕惹人懷疑,即使是面對討厭的尹顯及其隨從,她也是那副不正經的樣子。
“你最好老老實實地把雁兒姑娘叫出來!币@的隨從,陰狠地替主子開口。
“我知道花兒、草兒、鳥兒,就是不知道什么是雁兒。”孤霜雙手叉腰,挺胸抬頭,毫不掩飾自己對尹顯的厭惡。
“混……”狐假虎威的隨從正欲發作,卻被主子制止。
“你知道我是誰嗎?”尹顯冷笑。
“當朝中書令!惫滤难凵癖人脑捴苯拥枚,此刻正無聲地說:我不但知道你是誰,還知道你那些見不得光的爛事。
是尹顯!借著濃蔭,淳于千海隱住行蹤,悄悄靠近爭執中的三人。
首先,他的視線被亮眼的朱紅占滿。
絲質的襦裙包裹著孤霜纖細苗條的身材,長長的紫色綢帶在胸口處扎出一團花來,繡滿百蝶的薄紗做成的罩衫微敞,一條紫色紗帛繞在她若隱若現的雙臂上。
她的臉已褪去過多的香粉,但仍有種病態的蒼白,雙眼漂亮又慧點,眉毛像彎月,巧鼻嬌俏,唇像櫻桃,飽滿甜美。
她既有少女的嬌憨天真,又有少婦的嫵媚。舉手投足都充滿自信和強悍剛烈,與昨日那個她有著截然不同的面貌。
這是朵在塵沙中,在荊棘中,勇敢綻放的花兒。尖刺刺穿她柔嫩的心房、狂風折斷她的枝啞,也不能阻礙她活躍的綻放,向著陽光,努力展現生命的頑強。
光影中的女子,深深地印進他內心。就在此刻,他覺得不再寂寞,有絲絲悸動揉進他的血液。
令身心震動的力量排山倒海而來,可他覺得一點也不陌生,好像在什么地方、什么時刻,他有過相同的感受。
林外,爭執越演越烈。
“你識得本官就好,本官也識得你!币痪湓捲频L輕,其中的警告意味又相當明確。
識得她,以后他會好好地對付她。這層意思她明白。
勾了勾艷色的紅唇,孤霜的眼睛看向別處。
以為她在害怕,尹顯陰笑著掀起紫袍,與她錯身而過。
“中書令大人,你夜里睡得好嗎?”
早該嚇破膽的她突然發難,語調悠緩,漫不經心。
“我知道,中書令大人要民婦的命如同捏死一只螞蟻般易如反掌,但我打定主意要做的事,就絕對不會罷手!鞭D過身,她笑得傾國傾城。
她會在朋友面前嘻嘻哈哈,唯恐天下不亂,會為了混口飯,替人說媒時,表現得非常圓滑可親,也會在那個人面前裝得十足俗氣,以防他認出自己,但骨子里,她還是原來的那個自己,剛烈、堅強又偏執,甚至偶爾還有些任性。經歷再多的風雨,她的本質也不曾改變。
好美的女人!瞟著那倔強的容顏,尹顯不由得隱隱贊嘆。可惜呀,可惜是個婦人,要是個黃花大閨女,他還可以考慮跟她好好玩玩。
“有骨氣,看看是你的骨氣硬,還是本官的脾氣硬!眮G下話,尹顯與隨從向大同殿而去。
孤霜也揚長而去。
始終未被人發現的淳于千海,目睹那不甘示弱的笑容。這笑容令他著迷,也令他再次肯定,她若不是藏了關于他的秘密,絕不會在他面前裝瘋賣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