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筆,墨干了,來,再沾點墨。”
“對,就是這樣,‘宜言飲酒,與子偕老……’好,慢一點,下筆要穩。”他耐心地教導著懷中的女子如何握筆、如何書寫,她背對著他,很認真地學習。
他看不到她的容貌,只是用力嗅著她發間的清香。
“這是你學會的第一句詩,是我教給你的,你要記得它,好好記得它。”
混沌的迷霧與花香中,他滿含深情的低語。濃烈如火的情感壓得他胸口好痛,甚至那股力量想要從他心窩里迸發而出。
他愛到極致,用盡力氣,想要對方與他有同樣的情感。
那人是誰?她到底是誰?對她的感情強烈到令自己都難以置信。
他淳于千海的人生,仿佛只為她而存在。他要看清她,一定要看清她。死死盯著她的肩膀,女子的輪廓在逐漸清晰……
咚哐!一聲巨響,淳于千海從椅上站起,徹底從夢中清醒過來,胸懷堆滿了惆悵。焚燒著泣血草的香爐碎裂成四塊,烏黑的灰燼散落一地。
夢斷了,心也碎了。
“王爺!”珠簾被聞聲而來的蓮夫人快速撥開。
她擔憂地看著地上摔裂的香爐,泣血草濃烈的味道令人窒息。
“別過來!币幌驕睾偷膬x王厲聲下令。泣血草有毒,他不想連累蓮姨。
蓮夫人不敢再靠近,躬身退到簾后。
幽暗中,他僵直身子,咬緊牙關,情緒已到了崩潰的邊緣,俊雅的面孔一片黑氣。
嘀嗒!一滴血從嘴角落在紫袍上。
波斯巫醫一直不贊同他常年使用這種帶有毒性的草藥。醫書上記載,泣血草毒性猛烈,整整一株能毒死一頭老虎。毒性如此可怕,卻能喚醒人的記憶。被空蕩蕩的記憶折磨三年多之后,他決定鋌而走險,用泣血草來尋找答案。
他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眼下他不敢去想毒發后會如何,不敢去想。如果想起那人后,他斃命了怎么辦?面對生命中的難題,他無可奈何地選擇了泣血草。
如果曾經的種種只是他的幻想,他就放棄,不再陷入空茫。
屢屢使用泣血草,結果都是證明是他忘了一個不該忘的人,那些下意識的舉動都是因為那個人。
他越來越肯定,有個人必須把她想起來,她曾經在他生命中留下太重的痕跡,以至于他無法解脫。
待到他呼吸不再急促,守在簾外的蓮夫人輕聲地道:“王爺,泣血草毒性太烈,請王爺三思!你叫奴婢如何向老王妃交代!
對她的勸誡置之不理,淳于千海閉目反復回憶夢中不太清晰的輪廓。
“王爺,宮里的高公公剛剛來過。”東藍在這個時候也出現在簾外。
“嗯。”他輕應一聲表示知道了。
“高公公帶來一壇花雕酒,這酒是皇上讓紫芳郡主特地拿出來送給王爺的;噬险f,望王爺能沾沾紫芳郡主的喜氣,早日娶妻!
淳于千海與紫芳郡主素未謀面,更無交情,此次得了這壇酒,全賴當今圣上的良意。日前皇上要人傳旨郡王府,要紫芳郡主擇一吉物轉贈儀王,紫芳郡主得了皇命,仔細思量后,決定把這壇酒送來。其一是因為這上面的古詩,喻義甚好;其二是因此酒有兩壇,他們自己留著一壇,送出一壇,也不枉好友一番心意。
泥封處包著鮮紅綢布的酒壇送到簾內。
淳于千海瞄了眼那個酒壇,在想著打發人拿下去時,不意瞄見壇身上朱紅的小字。
霎時,有股相當熟悉的感覺涌上心頭!
“宜言飲酒……與子偕老……”他心頭一陣莫名劇痛。
“王爺!”看著簾內人身影搖晃,蓮夫人和東藍不免驚憂。
字跡與詩觸動了他。
“東藍,請紫芳郡主及其夫君到興慶宮來!
“回王爺,今早郡主就與尚書大人前往郡王封地省親了!
淳于千海頓了頓道:“那只好這樣了。把所有經手紫芳郡主婚書的下人媒婆都找來。”
“是,東藍這就去辦。”
他有種強烈的預感,他一直想知道的答案說不定就要撥云見日。
***
興慶宮中,千傾龍湖里,閃動著朝霞金光。當中的百花連萼樓,猶如一座海上的蓬萊仙島。池岸,成片的牡丹芍藥,開得爭奇斗艷。
“請各位在這里稍作停留,等百花樓那邊有了消息,就帶大家過去!币粋中年婢女,攔在人群之前,既嚴肅又不失客氣地說。
一支百來人的隊伍停了下來。他們之中有官媒、有結彩匠人、有布坊老板、有郡王府管事。在人群最后,是昌樂坊喜鋪的人。
“當家的?你不舒服嗎?臉色好蒼白。”
“當家的,我們扶著你吧。”昌樂坊喜鋪的人都擔心地圍在孤霜身邊。
“什么面色蒼白,昨日水粉鋪送了我好多上等的脂粉,我今天全用上了,哈哈。”孤霜干笑兩聲,臉上的粉如同雪片飄落。不由分說被帶到興慶宮,令她不由得戒心大起。雖說她常年替風長瀾辦事,又與官媒斗狠,但她極少接近興慶宮和皇城一帶。
伙計們都掩鼻跳開,余伯移動慢了點,黑衣袖上沾上一酡白白的粉。
“當家的,別鬧了!苯袢债敿艺嫫婀,一點也不像平日那樣干練。
“別吵,你們都擋前面!惫滤挚s到隊伍的最后,大有隨時逃走的打算。
興慶宮,她不該來的地方。以往夫君常跟她講起這里,說他年幼時陪伴著臨淄王,也就是當今圣上,在此讀書的情景。
此地是圣上未登基前的住處,儀王在京城中沒有府邸,進京都會被圣上安排在此暫住。可以想見,皇上有多看重這位表弟。
她還記得,自己曾吵著要他帶她來興慶宮游玩……
過去歷歷在目卻又無比遙遠。
她來到了興慶宮,身畔卻沒有他。
“王……回來了!币魂囙止韭晱娜巳褐袀鱽。
“真的?”
“你沒聽說?你可是官媒耶,消息也太不靈通了!
“鎮守西北……這也有些……”
“什么?還沒娶王妃!”
“宮里人都說,圣上召儀王回來,是要賜婚呢!
“哈哈!這下我們可有得忙了!肮倜絺兌奸_心的消作一團。
半晌后,中年婢女再次出聲,“最后那位婦人,你要到哪里去?”她看出有人要偷溜。
“我……我內急,我要上茅房。”孤霜唱作俱佳地捂著肚子,在原地打轉。她必須逃走,越快越好,情況很不妙。那個人回來了,他回來了。
她整個人差點大叫出來,嬌軀不由得顫抖起來,惶恐壓抑不住。
“她怎么也來了?”官媒們向她投來殺人的目光。孤霜可沒少找她們麻煩,就拿一個月前,孫家跟工部尚書李大人家的親事,就是讓她硬生生給攪亂了。
“真倒霉。”
“繞過這個湖畔,往南邊走半里便是下人用的茅房!
“宮里真不方便,害民婦尿濕褲子可怎么辦。”她粗俗地嘀咕著跑離人群,朝南而去。
估計自己遠離了大家的視線,她才直起身子,比剛才跑得更快了。她一頭沖進湖岸深處的樹林,讓樹蔭掩蓋她的行蹤。
離開這里,一定要離開這里。她無聲地對自己大吼。離開興慶宮,直奔城門,她要逃出長安。那個人回來了!他與她近在咫尺,她發過毒誓不再相見!
一刻也不能停留,她決不能再站在他面前,絕對不能。
記憶里有個聲音告訴過她,興慶宮西邊圍墻有個狗洞,那是他年幼時偷出宮的路徑,如果她運氣好,一定能找到那個狗洞。
提著裙子疾速奔跑,根本沒瞧見前方樹林盡頭有人經過,咚的一聲,她沖撞上另一具身體。
她往后栽倒,周圍一群人發出怒喝,“什么人?”
她的柳腰忽地被伸來的長臂勾住,免除她跌個四腳朝天的命運。
在穩穩落地前,她被壓在一堵精實的胸膛上,接著她的眼睛,在對方的發際線處,看到一條長約三寸的細疤。
這條疤很眼熟,是她親手杰作。她知道他是誰,太巧了,巧得讓她心碎。她閉上雙眼。
“都退下!贝居谇Ш:韧藳_上來的護衛后問:“你是誰?”他瞇起眼,對她那一臉白粉,皺起了眉,無法認同她的打扮,助她雙足落地后,他松開手,退后一步。
好粗鄙的婦人。她高高挽起的頭髻,說明她已為人妻,竟還不知如何收斂。
腦里一片混亂,孤霜試圖去適應這份意外。本來她以為這一輩子都不會再跟這個人有交集的。
濃厚的妝令人無法看出她本來的面容。
然而,仔細打量了下她的發髻、烏黑的鬢角、細長的柔頸,還有裊娜的身段,淳于千海心底突然冒出一個荒謬的想法。她像那一行字!像酒壇上的那一行字。
相當的陌生卻又無比的熟悉,他從未見過她,但是,似曾相識之感,又是如此強烈?圩∷w腕的大手,似乎也曾經這樣在她的玉膚上停留。
“來人啊,有人跑了,快追。”不遠處有隊人馬腳步雜亂地跑近。
“對對,跑丟的就是她,我認得,抹的粉比墻還厚!敝心赕九畾獯跤躅I著侍衛跑來,在見到孤霜時伸指一比。
孤霜朝天翻了個白眼。什么叫粉比墻厚?她只是粉抹得多了點好不好。
“!王爺。奴才不知您在此,請王爺恕罪!弊穪淼娜她R齊跪下。
手腕被死死扣住,孤霜想跟著跪下,掩飾自己的身材,也沒能得逞。她只好垂下頭,慢慢移動步子,與淳于千海拉出距離。
豐姿挺拔的男人,斜吊起眼角,一直打量著她。艷紅的齊胸襦裙及外罩的同色羅衫下,是一具飄逸柔弱的玉體。
剝去這一身衣料,她應該有個很美的身體。欲望竟被喚起。
“稟王爺,與紫芳郡主婚事相關之人都已聚集在大同殿,請王爺定奪!庇浀谜,中年婢女朗聲道。
“既然來了,那本王就去看看!彼{整心情,冷靜開口。
淳于千海闊步前往大同殿。
孤霜以為自己會被放開,沒有移步,結果被強行拖拽著往前。這一路,他冰冷的掌緊扣著她的玉腕,力道卻很輕柔。
她不明白,他為什么牽住她不放。在他眼里,她應該只是個素昧平生的少婦,這樣牽著她,并無半點道理,甚至不合規矩。方才,他看她的眼神陌生得令她想掉淚,可見他的記憶里并無她的存在。
這么多年未見,再次謀面,傷心的只有她。而他,更多的是什么?她好想知道。還有為什么他還不娶妻?為什么還沒有子嗣?長年坐鎮西北的他又吃了多少苦頭?
想著心事的工夫,他們很快地來到大同殿。
淳于千海出現在眾人面前,大殿內,所有人都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們從未見過如此出色的男子。
身著便服的儀王,身材挺拔,五官深邃,那眼睛仿佛天上的神祗之眼,干凈又充滿悲憫,在陽光下,黑潭般的眸會變成淺淺的褐色。鼻骨高挑,鼻梁俊挺。他沉靜的面容如同春水般,令人不注意便沉醉其中。
他是如此矛盾的男子,風雅中有溫柔有精明有威嚴。不論男女,皆在他一個挑眉下,神魂顛倒。
所有人為他的豐姿傾倒之時,唯有孤霜低著頭。
她在回避他。淳于千海將她的反應全部納入眼里。
長睫垂下,半晌,他才沉穩道:“今日請各位來,只有一事請教。”他笑了,如沐春風的笑容漫入人心,“誰能告訴我,這壇酒出自何處!
酒?孤霜抬起頭,四下梭巡。在距離他們三步之遙的地方,一個人正抱著她送給紫芳的花雕酒。
一點點冷意在她心頭聚積。她已經做了許多努力與他切割,老天為什么要跟她開這樣的玩笑?她發過毒誓,一輩子不見的啊,多少次,她強忍住思念,多少次她咬著自己的手指,壓抑奔向他的沖動,最后還是……逃不過老天的捉弄。
她在長安,被淹沒在茫茫人海里,他在西北,與吐蕃人費力周旋,本不該再見的……
“是她!”
她看見郡王府的眾下人還有官媒的手都指向她。“王爺,這壇酒是媒婆孤霜送給郡主的!
鉗著她的手腕的力道又收緊一下。
就在一瞬間,她變了臉,“哎喲!區區一壇酒,還被你們記得,孤霜真不好意思。”她殷勤地笑著。那笑容與天下大部分見錢眼開的媒婆沒兩樣。
淳于千海瞄了她一眼,只見粉末撲簌簌地自她臉上飛舞而下。
“咳咳!好嗆人!
“哈啾!
周遭人受不了這香粉的味道,連聲抱怨。剛趕來大同殿的蓮夫人看傻了眼。
“哎喲,不能怪人家嘛,這水粉可是王老板的鎮店之寶哩。”她還嫌不夠亂,抄起別在腰上的羽扇揚了起來。
“咳咳。”清了清喉嚨,始終像尊神祗的淳于千海道:“蓮姨,帶所有人下去領賞銀,打發他們出宮!
“遵命!
人群跟著蓮夫人往外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