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珠磨成了粉,雪蓮搗成了末,侍姬濯凈了素手,在廊下支起紅泥小爐,溫溫地煨著藥湯。暮里,照見了斜陽。倚著闌干,聽景非焰絮絮地訴著南行的鄉土風情,云想衣憶起故里,卻是一聲長嘆,道是風景舊曾諳,只物是人非罷了。
芙蕖花在夜里凋零,水面的蜻蜓無處棲身,飛去了,留得一池枯荷碎雨,再無人省起。殘夏日稀,空氣里平添了點點秋意,便是梧桐朝露,云隨雁字長。
這日過午,景非焰偶然興起,到后苑挽弓開箭。百步外有楊柳低垂,一箭起,穿楊而過。
“殿下神技,無人爭鋒!壁w項在旁贊了一聲。
景非焰且笑:“想當日躍馬黃沙,金箭貫敵首,那才是男兒快意之時,今日只落得閑在自家院中了,也沒甚么趣味。”
趙項欠身回道:“弓弛弦、箭生銹,乃國泰民安之象,是為殿下當日一戰之功也!
景非焰只是笑罵:“你拍馬的工夫倒是越見高明了!
侍從引著一位太醫過來,景非焰眼角瞥見了,轉問趙項:“怎么回事?”
趙項小聲道:“太子妃近日玉體欠安,奴才自做主張,喚了太醫過來瞧瞧,總說也是府里的主母,若是過分冷落了她,傳出去不中聽的!
這邊老太醫跪下了,叩了個頭:“恭喜太子、賀喜太子!
“哦?”景非焰漠然,瞧也不瞧一眼,引箭瞄著枝頭的青鳥,隨口問道,“喜從何來?”
“太子妃已懷了兩個月的身孕,太子府上便要增龍添鳳了,當真是萬千之喜!
景非焰手中一震,羽箭斜斜地飛出去,青鳥一驚,撲愣著翅膀逃走了。趙項嚇白了臉,半點不敢吱聲。太醫見景非焰臉色不對,漸漸有些忐忑,忙收拾起了滿臉的笑,只跪著偷眼看他。
半晌,景非焰平平地道:“太醫辛苦了,賞賜黃金百兩,這會兒先下去吧!
太醫也不料有百兩之賞,心下更是驚疑,戰戰兢兢地退下,轉身方走了幾步,聽得身后弦響,透心一涼,箭貫胸口,倒地而亡。引路來的侍從只驚得魂飛魄散,嘴巴張了張,還沒來得及求饒,又是一箭射來,亦斃。
景非焰拋下弓箭,對趙項冷冷道:“兩人各賞百兩,著人送到他們家中,再不許提及此事!
趙項頓首不已。
景非焰陰沉著臉,喚來了禁衛兵,到了太子妃的扶風殿,一聲令下,禁衛兵們將宮殿前后隔了起來,景非焰徑直進去,也不打話,一腳踢開了門。
里面封寧蘿正斜坐在軟榻上,嬤嬤跪在一邊,細聲說著什么,見景非焰進來,封寧蘿倒是不驚不動,冷笑而已。云鬢綠香軟,朱櫻豆蔻紅,娥眉輕挑,天生便是一段嫵媚,眼波盈水,半是怨恨半是蔑然,斜斜地一瞥,卻有意作出了風流婉轉的情態予他看。
嬤嬤乍見景非焰,琢磨他氣度身段,知是太子殿下,慌忙過來見禮。
景非焰冷眼打量封寧蘿片刻,心下著實惱怒,當下也不再客套,沉著臉直截了當地道:“方才的那個太醫已經說不出話了,出了這樣的事情,也不好再找大夫過來,你自己看著辦,尋思個法子把肚子里的東西打掉,我只當沒過這回事!
封寧蘿掩著嘴柔柔一笑:“不曾想太子殿下竟是這般體貼,妾身當真是感激得很!焙鋈徽Z氣一尖,刻薄地道,“這個孩子是我身上的一塊肉,太子既不憐他,也輪不上做主,總是與你不相干的!
景非焰勃然大怒,一掌將手旁的案幾拍個粉碎,厲聲道:“你是我景非焰明媒正娶的太子妃,這太子府里上下幾百人都看著你呢,便是要行那等茍且之事,也須得收拾干凈才是,落下這么個孽種,張揚開去,你讓我的顏面往哪里擱?”
封寧蘿瞇起了狹長的鳳眼,細聲細氣地道:“你待我的情分如何,你自己肚里清楚,我何必顧你的顏面?你太子府里的丑事也不少呢,橫豎不多我這一件。”
景非焰怒極,眼中掠過陰戾的神色,森然道:“封寧蘿,我留你三分薄面,你莫要不知輕重,當真以為我動不得你?我給你一天時間,明天這個時候你若是沒個了結,我會叫人來幫你的,到時休怪我狠心!毖粤T拂袖,欲走。
封寧蘿卻在后面軟軟地問了一句:“你想不想知道孩子的爹是誰?”
“難不成你想告訴我?”景非焰也不在意。
“云想衣!狈鈱幪}慢悠悠地道,“他說他的名字喚作云想衣!
景非焰的身子僵住了,腳擱在門檻上,邁了一半卻再也抬不起來,手抓了朱檀的門框,“咯噠”一聲,生生地將門框擰斷。
封寧蘿長長地嘆了一口氣:“也不知道這孩子生下來會不會象他的父親,若是女孩那是極好的,若是男孩便未免過艷了!
景非焰猛然轉回身,沖過來抬手重重地給了封寧蘿一巴掌,直把她打得跌到地上。
嬤嬤急忙撲過來,抱住景非焰的腿,哀聲求道:“太子手下留情啊!
“嬤嬤,我便是死也不要你求他!”封寧蘿凄聲叫道。
景非焰什么都不說,赤紅著眼,踢開嬤嬤,一腳狠狠地踹在封寧蘿的肚子上。封寧蘿一聲慘叫,捂著肚子蜷成一團。景非焰目中殺機愈濃,狠了勁踢打著封寧蘿,一下比一下重。封寧蘿先時還在地上掙扎著爬,不一會兒便再也動不得,殷紅的血從她的身下流出,染透了白色的綾羅繡裙。
“太子!”嬤嬤心膽欲裂,拼命地拖著景非焰,尖叫著,“可不能再打了,會出人命的,太子您饒了她這一回吧!”
景非焰一聲怒哼,一甩手,將嬤嬤摔了出去,撞到了柱子上,很大一聲響,嬤嬤便再也沒有了動靜。
封寧蘿臥在血泊里,微微地抽搐著,已經發不聲音。景非焰殘忍地一笑,欲待下手,趙項從門外連滾帶爬地撲進來,死死地拉住他的手:“殿下息怒,息怒啊!打死一個女人是小事,但殿下須得為皇上想想、為景氏的皇朝想想,若就這么打死了封朝的公主,您教皇上拿什么給封朝交代?”
“待我起兵百萬,踏平封朝,還用什么交代?”景非焰咆哮不已。
趙項把頭磕得咚咚響,手上一點不敢松勁:“便是要滅封朝也要從長計議,事關家國天下,殿下是要掌著江山的人物,如何能夠草率。反正此女子已是籠中之鳥,也跑不到哪里去,只說她這會兒病了,關上一年半載,再說她病死了也沒人起疑心的,何苦爭這一時意氣?”
屋子里血腥的味道漸漸地濃了,封寧蘿暈在地下,連喘的氣似乎也沒了。
景非焰拽緊了手心,指節壓得咯咯直響,陰森的表情凝固在他的臉上,眼眸中神色若寒冰、若利劍,狂亂地交織不定。
趙項心驚膽戰,深深叩首:“殿下三思。”
景非焰忽然一跺腳,狀若癲狂地沖出扶風殿,一路狂奔,侍從們惶恐,避之不及。到了云想衣的房前,身子似一晃,終還是闖了進去。
云想衣正坐在窗畔持卷慢吟,抬首見景非焰這般模樣,眉頭輕攏,放下手中書卷:“怎么了?”
景非焰的嘴唇張合著,想說話,卻覺嗓子啞得發痛,慢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近云想衣,喘息良久,才從喉嚨里擠出一點點聲音:“她說她懷了你的孩子……”
云想衣的臉色宛如冰雪,一種透明的顏色,透明得幾乎要破碎。
“告訴我,是不是真的?”景非焰大聲地吼了起來,“是不是?”
云想衣斂著眉眼,只低低的地一個字:“是……”
“為什么?”景非焰一把拎住云想衣的衣領,粗暴地將他扯過來,劇烈地搖晃著他的肩膀,嘶聲叫道,“我哪一點對不住你,你竟如此負我?”
云想衣垂下眼簾,長長的睫毛顫動著,輕緩的聲音中自有一種淡淡的怨意:“你待我是好,可是你忘了,我也是男兒之身,憑什么就要我象個女人一樣在你的身下輾轉承歡?你再寵我又如何,終究上不了臺面,你府里上上下下皆將我看成下作的男妾,只有封寧蘿、只有她……”
“啪!”景非焰一巴掌摔在云想衣的臉上,“你先前服侍過多少人了,明石王、還有殷九淵,你還不是一樣張著腿讓他們上,現在來和我說你是男人,說與誰聽、誰信?”
云想衣咬牙,抬手亦是一掌摔在景非焰的臉上,摔得景非焰一怔,竟回不過神氣。云想衣眼眸中泛起一種赤紅的顏色,濃濃的,似血、又似淚,他用嘶啞的聲音尖利地道:“你當我天生便是下賤,喜歡由人糟蹋么?當初若不是你強逼,我怎會留在你這里?你惱我、恨我,我不腆顏求你,怎生發落也隨你了,你莫要拿那些話來羞辱我。”
景非焰猛然捏住云想衣的下頜,狠狠地吻了下去,把他的話都賭上了。將他壓在身下,把他的衣服撕成了碎片,糾纏著,喘息著,撫摸著他的臉、他的肩膀、他的胸口……胸口下面的心跳。景非焰用了力氣,粗糙的手掌在細膩的肌膚上輾轉蹂躪,在云想衣光潔的胸膛上抓出一道道血痕,模模糊糊地恨著:“我想把你的胸口剖開,看看你的心究竟是怎生模樣的,竟這么狠!
“你看不到!痹葡胍履剜,嫵媚而冷酷地微笑,“我哪里還有心呢。”
“想衣……”景非焰粗粗地喘著氣,強硬地掰開云想衣的雙腿,將手探到他的股間,握住了他胯下之物。
云想衣的眉頭皺了起來,扭動著身子掙扎著,卻被按得死死的。
“喜歡么?”景非焰的聲音象是被石礫打磨過那般生澀沙啞,說不清是殘暴還是溫柔的舉動,手指揉捏撫弄,挑撥著云想衣的情欲,在他的耳邊誘惑地問他,“你喜歡我么?”
那個男人微微的、顫抖的聲音,聽過去很痛很痛,把他束縛在一個火熱的懷抱中,似乎只是在愛著他……愛著他。云想衣的胸口忽然絞起來酸疼,不說話,用發抖的手抓住了景非焰的肩膀,靠上他。
“你喜歡我么?”他還在問著。
恍惚地,身子被刺激得發燙,下面的欲望勃然蘇醒,慢慢地昂起來了,云想衣戰栗著,斷斷續續尖叫,卻下意識地搖頭:“不要你……”
只在一剎那,一陣尖銳的疼痛從下身最敏感的地方傳來,犀利的、刻骨的痛,象針一樣深深地刺到身體里面。云想衣連叫都叫不出來,撲騰著弓起腰,掙起,又跌下。
一根長長的銀簪子殘忍地插入前端那個小小的口子,正在抬頭的欲望生生地被掐住,云想衣疼得手指尖都痙攣了,睜大了眼睛,用驚恐而怨毒的目光瞪著景非焰。
景非焰眼神中是瘋狂的火焰:“你哪里是男人呢,你只是我的女人,我廢了你,你以后只能是我、是我的東西!币皇謮褐浦葡胍碌膾暝,一手擰著銀簪旋轉著刺向更深,微笑著問他,“疼么……疼么?”笑容變得扭曲了,“我比你更疼呢!
云想衣的嘴唇顫抖著,蒼白的顏色染上一層灰,宛如水中的青蓮被火焚燒盡了,留下的那么一點點灰。吃力地伸出手,抓著景非焰的脖子,用了全身的力氣抓著,仿佛想要掐死他,叫出口的卻還是他的名字:“非焰……非焰、非焰……我好疼……”
手陡然振了一下,身下的人又是一陣顫抖,水一樣的情思在火焰中纏繞過來,景非焰的心被絞了起來,一咬牙抽出了銀簪。
紅色的血和著白色的體液濺出,象是快要斷氣般痛苦的尖叫,云想衣整個人都癱了下去,象軟泥一般倒在景非焰的懷里。凌亂破碎地抽著氣,魂都散去,還是在恍惚著,身體被翻轉了過來,然后,炙熱滾燙的兇器侵入了他。
沒辦法掙扎也沒辦法叫喊,云想衣覺得自己快要死了,占有者的欲望強悍不留情地肆虐進出,粗粗地捅到里面,絞磨著,把他的腸子都快撕扯得稀爛。身子被抓著搖晃,摔過來又顛過去,骨頭都裂掉。
“我恨你、我恨你……”不知道有沒有發出的聲音,不停地叫著。拼命地貼近景非焰,咬住他的手臂,結實的肌肉,白森森的牙齒啃噬著,鮮紅鮮紅的血抹上云想衣的嘴唇。“我恨你,憑什么……你要在我上面?憑什么?”
“因為你是我的、是我的!本胺茄驵貙λf著。年少的癡情狂熱仿佛頃刻之間盡付了流水,心中有千般不甘無計消遣,痛了又恨了終究只是愛他,只想將他揉碎了,碾成泥,然后,和在自己身上。放縱著張狂的欲望,撕開他的身體,把五臟六腑都生生地挖出來,吃掉。
血流下來了,從兩人交合的地方慢慢地淌到足踝,在腳趾頭上凝固。
野獸一般的糾纏,纏成一團麻,誰也分不清楚。
太陽落下去了。
黑暗中,他又做了一個噩夢,拼命地哭著,卻仿佛永遠聽不見哭泣的聲音……醒過來,汗水把頭發都打濕了,手腳一片冰涼,身體象是被撕碎了一般,痛到及至卻是麻木。望著錦帳頂上的流蘇在昏黃的光線中一晃一晃的,怔怔地出了會神,不知怎的,只覺得眼睛很澀,卻流不出淚。
景非焰已經不在他身邊了。不在了。
喉嚨很干,試著發出聲音,咿咿呀呀的,沒人聽見。
然后,好象又睡了一會兒,昏昏沉沉的不想再醒了。不知到了什么時辰,有人在外面用力地敲著門,云想衣只迷迷糊糊地“唔”了一聲。
來人似乎不耐煩了,索性一腳把門踢開了,幾個人兇神惡煞地闖進來,把云想衣從床上拖了起來。
云想衣也沒力氣,只任憑他們去,隱約地聽見是府里的趙項在用惶然的聲音道:“林公公,看在你我交情一場,還請給我三分薄面,只求您稍緩片刻,這會兒太子不知上哪里去了,好歹等他回來再做主張!
然后是一個尖尖細細的聲音:“實話和趙兄說,是太子妃那件事發了,皇上氣得臉都白了,哎呀,可把我們這些個做下人的驚得魂都沒了,現在是誰勸都沒有用了,他橫豎是死定了,太子便是回來了,也不要到皇上跟前去討罵了,只等著給他收尸吧。”
趙項也急了,聲音拔高起來:“林公公當真半點留不得情分么?且不論他原由如何,怎么說這也是太子府,平白無故的就讓你把人帶走了,太子回來,我拿什么交代?”
那個林公公放軟了語氣,陪著笑,只是不松口:“皇上讓我把宮里的侍衛都帶過來了,今天死活是要把人弄回去的。趙兄也體諒一下我的難處,皇上氣頭上呢,誰敢逆龍鱗之怒?這樣吧,我這路上走得慢些,趙兄你呢快點去把太子殿下給找回來,若趕上了,是他的福氣,若趕不上,也只怨他自己的命罷了,與旁人無干的!
接下去便也聽不真切了,胡亂地裹上了衣裳,云想衣被人拉著扯著出了門,外頭天已經蒙蒙亮了,眼睛刺得痛了一下。
上了馬車,有人給他灌了幾口水,緩過神來,看清眼前是一個胖胖乎乎的宦官模樣的人,笑瞇瞇地對他道:“口渴是么?等你赴了黃泉可是連一口水都沒有的,可憐哪!睆蛯⑹种兴畨剡f了過來,“趁這會兒喝點吧,做了鬼莫要來找我,可是不干我的事的。”
云想衣匍匐著上去,抖著手想接過水,卻虛弱得沒有力氣,都潑灑到了車廂下面,他喘息著趴過去,本能地想要去舔,頭皮一疼,被人拉著頭發揪了起來。
“怎么如此模樣,這般難堪,真不知太子竟是看上你哪一點。”林公公搖頭嘆息。
言語間,馬車停了下來,林公公也不再多說,示意侍衛將云想衣拉下車,架著他進了皇宮內府。
巍峨的城闕、華麗的殿堂,蟠龍蜷臥在青石階上,飛挑的檐角伸向遠處的天空。
一路行過朱廊高閣,到了御書房前,林公公先稟了聲,便帶著云想衣進去了。
侍衛見過玄帝,跪下行禮,徑直把云想衣扔到了地上。云想衣掙了半天掙不起身子,將臉埋在臂彎里,伏著低低咳嗽。
“就是這人?”一個男人威嚴而低沉的聲音。
“是,此人便是云想衣了!绷止B忙恭聲回道。
玄帝冷哼。
片刻有人在云想衣的面前擺了一個鑲銀的托盤,盤中有三樣事物:白綾、鴆酒、匕首。
林公公會意,轉過來對云想衣道:“皇上仁慈,讓你自個選呢,早點上路吧。”
云想衣冷笑,狠下勁,掙出氣力來,將臉上的亂發拂到耳后,傲然仰首,直直地望向玄帝。
龍椅上高貴的男人忽然呆住了,騰地站了起來,卻又似站不穩,搖晃了幾下,顫抖著聲音叫了出來:“瑩……瑩,是你么?”
吾衛持著長戈,筆直地立在宮城門下,陽光將他們的身影拉得長長的。進出的朝臣在高大的宮門前略一佇足,金吾衛欠身引禮。
急促的馬蹄聲打破了這種肅穆,金吾衛愕然抬首,見遠處一騎剽悍的黑馬風馳電掣,直奔宮門而來,金吾衛大怒,喝止:“皇宮禁地,誰人如此放肆,還不下馬?”
馬上騎士若是無聞,馬踏疾風,轉眼沖到近前。金吾衛架起長戈欲阻,騎士發出一聲怒斥,耳尖的衛兵聽得恍惚是太子殿下的聲音,待要撤手,已經不及。景非焰揚鞭卷上長戈,揮臂一摔,這一下力氣竟是大得驚人,扔出兩個金吾衛重重地撞上城墻。黑馬去勢不減,徑直闖過宮門進去了。
景非焰一路策馬狂奔,宮嬪內侍何曾見過這等架勢,躲避不及,只嚇得亂竄。宮中的禁衛軍驚動了,趕過來見是太子,一時也攔阻不了,跟在后面大呼小叫的,景非焰心急如焚,顧不上許多,騎著馬直接到了御書房前,飛身躍下,踉蹌著沖了進去。
“砰”地撞開了門,景非焰嘶啞地叫了一聲:“想衣,你……”只叫了半句,忽然卡住了。
尊貴的天子半跪在地上,低下了他的頭,呆呆地凝視著臥在他臂彎里的人。那一時間,所有的威嚴與倨傲在他的臉上都褪了色,留下仿佛是少年輕狂般的迷醉,一點點迷惑,還有,一點點痛苦的感覺。
景非焰覺得嗓子發澀,拽緊了手心,嘴唇動了半晌才叫出了聲音:“父皇。”
玄帝似乎才驚醒了,猛然抬起頭來,定定地望著景非焰。深沉的目光中有一種讓景非焰心驚的東西,模糊地閃過去了,象黑色的霧。玄帝放開了云想衣,立起身子,在那一瞬間收拾回帝王的尊嚴,冷冷的眉、冷冷的眼,沉默著,與景非焰擦身而過,走出門外。
景非焰怔了怔,什么也管不得,撲過去抱住了云想衣:“想衣、想衣,你沒事吧?”
云想衣半昏半醒著,蒼白的嘴唇動了動,迷迷糊糊地叫了聲他的名字:“非焰……”
景非焰的心一下子變得很柔軟,抓緊了云想衣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低低地對他說:“我在這里!
也不知云想衣聽見了沒有,他閉著眼睛,眉尖微微地蹙了起來,似乎是疼了的模樣。
一位老宦官緩緩地走了過來,咳了兩下:“太子殿下,您還是先帶著他回去吧。”這位莫公公本是侍奉玄帝多年的內庭總管,在皇子們面前說起話來向來也有幾分顏面,“皇上這會兒有些心事,是不會再為難他了,早些走吧!
景非焰抬眼,目光炯炯地望著莫公公,低沉地道:“非焰心中不明,請公公解惑。”
莫公公躊躇良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揮手摒退了眾人,瞇著老眼看著景非焰,慢吞吞地道:“殿下可還記得明莊宣華皇后當年是怎生的容貌?”
景非焰忽然想到了什么,手心有些發涼,下意識地抱緊了云想衣,卻搖了搖頭。
“也難怪,明莊皇后過世的時候,殿下年紀尚幼,自然是記不真切了!蹦n老的聲音尖尖細細的,有一點刺耳,“說起來,宮里見過明莊皇后的人本也不多,皇上一向視她如珠玉,藏在深宮輕易不許人見她。老奴隨在皇上身邊伺候著,卻有幸見過幾次,那傾國容華是至今猶記的!彼⑽⒁恍,低頭看了云想衣一眼,“正與殿下眼前之人一般無二!
景非焰的手抖了一下,什么話也不說,將云想衣抱得緊緊的,有些匆忙地起身向外走去。
“太子殿下!币娋胺茄娴搅碎T邊,莫公公卻又喚了一句。
景非焰停住了步子,僵硬著并不回頭。
“殿下自小即是聰明伶俐的人,什么樣的事該做,什么樣的事不該做,便是皇上不說出口,想來殿下心中也是明白的!蹦恼Z氣中有了三分責備的意味,“殿下今日不該來……不該來啊。”
景非焰咬牙,抱起云想衣狂奔而去,逃似也地出了宮。
一路無語,回到了太子府,景非焰急慌慌地進了屋內,粗魯地將云想衣扔到地上,把所有的侍從都趕了出去,重重地從里面鎖上了門。
云想衣被這一摔,呻吟了一聲,慢慢地轉醒,伏在地上喘著氣,眉目間冷若冰雪,只咬著嘴唇不出聲,看也不看云想衣一眼。
景非焰俯下身子,攬起云想衣的腰。柔軟的身體撐不住氣力,向后仰倒,如水般的青絲撒了一地,云想衣低低地掙出話來:“你還管我做什么呢,既然怨我,隨我去算了!
“誰愿管你死活呢,你這沒心沒肺的東西,”景非焰的聲音沙啞得象是粗糙的礫石,貼上前去,卻摟住了云想衣的脖子,狠狠地吻他、咬他,“我只想跑得遠遠的,不見你、不想你,偏生一聽你出事,竟是這般放不下……放不下!”
云想衣眼睛里宛如有弱水三千,痛苦的影子流過了、淹沒了,不留一點痕跡,似乎是憂傷地長長太息:“傻瓜……”
景非焰的呼吸愈來愈沉,壓在云想衣的胸口上,仿佛兩個人都要窒息了。狂野地撕開了他的衣服,覆蓋上他的身體,有力的手指一寸一寸地滑過他的肌膚,溫柔而殘暴的撫弄,把他整個人都纏繞住。
“父皇對你做了什么嗎?”景非焰忽然這么問著,用力地掐住了云想衣的下面,“他也象我這樣抱著你、吻著你嗎?”
“胡說,沒有的事。”云想衣側過臉去,冷冷地回他。
“你騙我,我親眼看見了。”景非焰的眼睛里有了一種異樣的狂熱,急促地喘息著,“父皇那樣抱著你……那樣的神情……他、他分明是對你動心了。”心中恨了,手下不自禁地用了力氣一擰,“這邊封寧蘿還沒個了結呢,竟又招惹上一個,你當真是一刻都不能讓我安心!
云想衣疼得皺眉:“我不過是一個低賤的奴才,除了你這傻瓜,誰會多看我一眼呢?天子之駕、九五至尊,我只是跪在塵埃里面不敢看他,什么動心,你莫要抬舉我了!
景非焰扳過的臉:“莫公公說你生得與我母妃一般模樣,宮里的人都知道,當年我母妃三千恩寵集于一身,父皇愛她至深,今天見了你,父皇定是想起了我母妃,這一腔情思盡數移給你了!
云想衣的眼眸中掠過血紅的顏色,那一瞬間,身子都有些發抖,尖利地叫道:“生得如此便是我的過錯么,與我何干呢?我這身子都不是自己的,還不是任由你們擺布,怎么怪我?”
“我不怪你!本胺茄娴穆曇艉鋈蛔兊脺厍槊}脈,湊在云想衣的耳鬢邊,輕輕地舔著他,象是在哄他,“我只是喜歡你,我不想讓你被別人搶走,你知道么,我舍不得你!
鐵刃的寒光在云想衣的眼睛前面一掠而過,森冷冷的刀鋒貼住了他的肌膚。
云想衣慘白了臉,驚恐地瞪著景非焰:“你做什么?”
景非焰的手中不知何時已握住一柄匕首,架在云想衣的臉頰旁邊,他溫柔地笑著:“想衣,我喜歡你,即使你沒有這張臉,我還是會一樣疼你的,把臉毀了吧,這樣就沒有人來和我爭了,你只能是屬于我的東西。”
“不要不要!”云想衣狂亂地掙扎著,卻被景非焰按得死死的。
銳利的匕首切開了皮膚、切開了肌肉,慢慢地,薄薄的刀刃帶著金屬的光滑與冰冷,宛如野獸的吻,吻過眼角、腮頰。連血都涼了,流在臉上,凝固住。
“我愛你,別離開我,想衣。”景非焰喃喃地說著。
從手指到腳趾都抽搐了,很疼很疼,想哭想叫都無法出聲,云想衣的眼睛被怨毒的神色所傾覆,蒼白沒有感情,直直地望著景非焰,忽然痙攣般地一笑,用力咬住自己的舌頭。
“想衣!”景非焰發出一聲嘶喊。
手中的身體軟了下去,其實也分不清楚血是從哪里流出來的,臉上還是口中。景非焰呆住了,動彈不得,僵硬地保持著那種擁抱的姿勢,卻任憑云想衣從他手中滑了下去。
森白的陽光從窗外斜斜地落進,在淡淡的血色中凝結成一片一片的陰影。
“別碰我的臉……”蜷在地上,云想衣卻發出了一點點破碎的聲音。
景非焰身體一震,撲上去抓住了云想衣,顫著聲叫道:“你沒事吧……沒事吧……”
云想衣怨恨地盯著景非焰,舌尖被自己咬得血肉模糊,還是從牙縫里擠出話語來:“沒了……這張臉,我寧可……去死!倍吨置阶约耗樕,怔了半晌,猛然凄厲地叫了起來,“不要……你毀了我……我的臉!還給我!”咿呀不清的字句,含糊地攪和著血沫,卻是極尖、極厲,象發了瘋一般地在景非焰的懷中撲騰,沒有意義的扭曲。
“想衣、想衣……”景非焰似是癡了,只是拼命地抱著他,念著他的名字,吻他,嘴唇上是血的味道。
雁字成行,不見回時。
窗外的那株海棠枯萎了,竟過不了這個秋。
淡淡的檀木揉著青澀的杜若,燃香融雪,金獸爐淺,盛不下青煙紗霧,裊裊地飄起,又散開。
揭下白紗繃布,長長的血色痕跡從眼角滑過腮頰,濃濃一抹,宛如沒有干涸的淚,淌到了唇邊。
云想衣呆呆地望著鏡中人影,忽然抓起手頭邊的鎮紙,重重地砸了過去!斑燕ァ钡穆曧,鏡子裂成了幾塊零落的碎片,照得鏡中人扭曲了容顏。
景非焰怯怯地在一旁看著,有些心疼,也不敢大聲,只是溫溫存存地哄他:“你莫要生氣,太醫說過了,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傷,仔細點調理,過個一年半栽的,自己也就淡下去了!币娫葡胍伦齑接麆,連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舌頭上的傷還沒好呢,別說話。”
云想衣恨恨地瞪著他,咬著嘴唇,終是沒有出聲,忽然把頭扭過去不理他。
侍姬將調好的藥膏奉了上來,景非焰接過,小心翼翼地靠近云想衣,輕聲細語地對他道:“來,把嘴巴張開,我給你上藥!
“滾!”云想衣冷冷地吐出這一個字,牽動了舌上的傷處,不自禁地擰起了眉尖。
“很疼么?”景非焰扶著云想衣,溫存地而強硬地將指尖探到他的口中,撫摸著柔軟的舌瓣,細細地把藥膏抹上,待到伸出手時,已經被咬得紅腫一片。
換好了藥,重新將紗布蒙到臉上,云想衣自己覺得難堪了,將侍姬盡數趕了出去,只景非焰磨蹭著不走,云想衣還是生氣,也不給他好臉色看。
“想衣……”偷偷地從后面過來,攬住他的腰,抱著他,景非焰把嘴唇貼在他的耳朵旁邊,喃喃地喚著他的名字,其實也沒說什么話。
枯萎的海棠在斜風中微微地顫抖。云想衣的心忽然被揪了起來,握住了景非焰的手。
“對不起……”景非焰的聲音低低的,幾乎是聽不見的,“討厭我了么?”
垂下了頭,云想衣把景非焰的手掌攤開,用指尖在上面比畫著,寫了兩個字:“討厭!被仨劬镉挠牡,忽然嘆了一口氣,惱了、怨了,用指尖在他的手心里使勁地戳著。
沉香細軟,一寸一寸的情思成了煙成了灰。
靜靜地擁抱著,卻聽見了叩門的聲音,是趙項在外面稟道:“太子,宮里的莫公公來了!
景非焰心下一咯噔,拉著云想衣藏到了簾子后面,自己喚侍人開了門,迎上去:“公公何來,有失遠迎了!
莫公公客氣地回禮,進得屋內,目光逡巡了一圈,別有深意地笑笑,做了個手勢,隨行的小太監將幾個錦盒擺到了案上。莫公公笑著道:“這些都是上好的生肌護膚之藥,是皇上著意吩咐太醫們配制出來的,單是南海珍珠就用了兩斗,只取了外層的珠皮,想來功效是不錯的,太子不妨一試!
景非焰勃然怒起,鐵青了臉色,冷冷地道:“非焰近來并無大恙,怕是用不到的!
莫公公不動聲色:“皇上的意思太子也是知曉的,老奴就不多嘴了。”干咳了兩聲,看了看左右,微微嘆息,“殿下還是聽老奴一句勸吧,總是爭不過的,何苦這般固執。老奴自先帝在時便入了宮,什么樣的事沒見過呢,這也是尋常了,生在帝王之家,總是要有些氣度的,也不過是一時之歡,轉眼即忘的,怎么就認真起來了?”
景非焰拽緊了手心,把指節壓得咯咯地響,寒聲道,“可惜我偏生就沒有這種氣度,什么都可以丟的,唯獨他不能。”
“殿下又說癡話了,連輕重緩急都分不清了!蹦珦u頭,“君為天綱、父為尊長,您這身家性命、這榮華權貴,哪一樣不是皇上給的。殿下一向是至孝之人,事事深得皇上恩寵,怎么這會兒竟犯起糊涂來了?”
“莫公公……”景非焰欲待爭辯,張口卻覺滿嘴苦澀說不出來。
“老奴言已盡此,聽與不聽,全憑太子自己了!蹦裆匀,指了指案上之物,“太子謝恩吧,老奴好回去復旨。”
陰沉的神色從景非焰的目中掠過,咬著牙僵硬地跪下了:“兒臣謝父皇恩賜!
莫公公深深做了一個揖:“老奴告退!
趙項送莫公公出去了。景非焰喘著粗氣,憤恨地盯著案上的錦盒,只覺得心里有如針刺,梗得難受,猛然一揚手,將錦盒狠狠地摔到了地上。
云想衣挑開簾子,慢慢地走了出來,站得遠遠的看他。
淡淡的香、淡淡的灰,繞得人在煙里霧里癡了或者是狂了。
景非焰撲了過去,壓住云想衣的身子,卡住了他的脖子,用沙啞的聲音吼道:“早知道就在你臉上多劃幾刀,與其讓你被人搶走,不若我現在就殺了你,省得這般牽腸掛肚的,我圖什么呢,你對我……本就是無心的!
喉嚨里干干澀澀的,象是被火燒著了,云想衣的臉色漸漸地成了一片青灰,秀麗的眉頭絞成了一團,痛苦地喘著,微微地睜開眼睛,望著景非焰,眼波里有水流過。
景非焰的手忽然松開了,摟住云想衣,細細碎碎的吻落在他的唇角、眉間,撫摸著他的眼睛、他的臉頰,似乎想把他揉碎了,融到骨子里,呢喃著道:“我一定是瘋了,明明疼你都不及的,怎么老是打你、罵你,我不想這樣的,你會討厭我的……想衣,你會討厭我么?”
“沒有的事……”云想衣嚼著舌尖,軟軟地說著,疼了時候,眼睛里的水就要流下來了。
“別說話。”景非焰湊過去,用手指在他的唇邊摩挲著,“覺得疼嗎?”
云想衣點頭,抓住景非焰的手指輕輕地啃著。
“想衣,我告訴你!本胺茄婕贝俚睾粑,炙熱的氣息拂過云想衣的肌膚,很燙很燙,“我不會放開你的,誰想把你帶走,我就殺了他……殺了他!”掐住了云想衣的腰,不自覺地用力了,象是生生地要把他折斷。
云想衣扭動著腰肢,臥在景非焰的懷中,仰起下頜,渴望般地望著他,微微地笑了,清澈而且嫵媚,象月光的影子,在黑色的夜里滑過人的眼眸。
景非焰被一紙圣令召去了雍州,道是雍州守備擁兵自重,恐生異數,朝廷總是要先下手為強的,走得匆匆的。
候他的時節,窗外有雨,敲濕了一樹梧桐、一院清秋,天也涼了。湘竹簾子半搭在月牙門邊,一襲白衣,三千青絲,隔在雨外,卻也是水做的。
云想衣跪坐案前,手指抹在弦上,先是時,細細慢慢地挑著,聽雨聲切切,思緒百轉不覺間上了心頭,也上了眉頭,無計可消除,手下重了,弦音錚錚,漸促、漸高,做鐵馬金戈之聲。
身后輕輕地一聲嘆,商弦一驚,從指尖斷裂。
侍人們恭敬地跪倒,將頭深深地埋下:“參見陛下!
云想衣有些急促地喘息著,伏在琴案上,只不回頭。
侍人弓著腰無聲地退出去了。
高大的身影從背后籠了過來,男人靠近了云想衣,伸出手按上琴弦,慢慢地道:“一簾清風,幾點微雨,正合秋意纏綿,為何作此殺戮之聲,平白煞了這風景!蹦腥藥е弁醯淖鹳F,便只是不經意地說著,也透出了幾分威嚴的味道,“你心中有恨?何事?何人?”
云想衣拽緊了手心,又松開了,猛地起身欲去,方才走了一步,手臂被人緊緊地抓住了,向后一帶,跌進了那個男人的臂彎里。仰起頭,映在眼簾里的恰恰是玄帝的臉龐,剛毅的輪廓,英挺的眉目,依稀間和景非焰也有七分相似,卻自多了一種沉穩的雍容之態。
玄帝的眼神中有一種異樣的情感,似乎是癡迷、又似乎是痛苦,就是用那樣的眼神深深地凝視著云想衣:“瑩妃當年亦工于琴道,每每弄弦能做天籟之音,冬為‘漠風’,春為‘淥水’,夏為‘清徵’,此為秋景,當做‘思雅’之調!
云想衣輕輕地笑,帶著那么一點點嫵媚的挑釁:“伊人已去,徒留煢煢單影也是無趣,陛下既不能忘情,何不赴黃泉之下尋覓舊音,卻于此惺惺作態?”
“放肆!”玄帝變了顏色,一掌摔在云想衣的臉上。
云想衣跌到了地上,眼波里有血色的影子,怕是流出了心事,只垂下眼簾,咬著嘴唇不做聲。
玄帝的臉上露出了惘然的笑容:“連這點也很象她啊,總是愛耍小性子!备┫律碜樱种笓嵘显葡胍履橆a邊的那道傷痕,卻皺起了眉頭,“非焰下手真是不知輕重,可惜了,這張臉……”貼過去,輕輕地吻他的唇角。
“滾開!”云想衣的聲音略有些顫,低低地叫著,只是掙扎。
那個男人忽然粗野地壓了下來,帝王的高貴與矜持卻都拋開了,在那時間只是象一只野獸,貪婪地嘶咬著他,沙啞地呢喃著:“瑩、瑩,我知道是你回來了……”
男人沉重的喘息的聲音、衣帛破裂的聲音、還有一點點雨落下的聲音,滴滴答答地敲在心上。撕裂般的疼痛從下面傳來,瞬間刺透了整個身體。
那個男人吻他的胸口,可是覺得胸口好疼,一種尖利的東西快要穿過心臟,把他牢牢地釘住。
“非焰……”恍惚間,他這么叫著,其實卻沒有發出聲音。
秋涼薄意,黃花瘦去,簾卷西風時,獨不見了斯人。
細雨濺濕了青竹簾子,在微風里吱吱呀呀地搖曳。
景非焰慢慢地走進屋子,秋涼了,手腳都冰冷了。
斷了的琴弦散落在地上,無人為它續。
“想衣呢,他到哪里去了?”呆了半晌,景非焰問出了這一句。
侍人跪在地上,不住地叩首,什么話也不敢說。
“想衣呢,他到哪里去了!”忽然大聲地咆哮了起來,景非焰象發了瘋一樣沖了出去。
在雨中策馬奪路,狂奔到了宮里。守在宮門外的金吾衛奉了圣諭,只不肯放景非焰進去,架著長戈硬將他阻在外面。
景非焰紅了眼,“嗆”地抽出劍來,金吾衛又驚又怕,調了人馬圍上來,僵持著不下。
“皇上駕到。”宦官拖長了尖尖的嗓子,遠遠地傳來。
黃傘蓋下,尊貴的天子慢慢地走到近前,冷了眉目,用嚴厲的目光看著景非焰。
雨落千行,濕透九重宮城,模模糊糊地望過去,全都是水。
景非焰手中的劍掉到了地上,他雙膝一曲,跪倒在玄帝面前,乞求著:“父皇,把他還給我,求您……把他還給我,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他!卑迅甙恋念^伏在塵埃里,什么都不顧了,聽見自己心里有一個聲音,嘶啞地吶喊著,“我什么都可以不要,只要他,把他還給我!”
“起來!毙壑皇抢淅涞貙λ愿赖,“站起來!
“父皇,把他還給我。”景非焰渴望地抬起頭,顫聲道。
“站起來。”玄帝倏然一聲怒喝。
嘴唇動了幾下,終究沒有再說話,景非焰僵硬地站了起來。
玄帝一掌狠狠地甩在景非焰的臉上,厲聲斥道:“你是景氏皇族未來的君王、這天下的主人,而今,卻為了一個卑下的男寵在眾人面前做此丑態,連朕的臉面都一起被你丟盡了!
景非焰慢慢地抬手,摸著自己的臉,呆呆地道:“我什么都不要……”
“景非焰!”玄帝一聲斷喝,目光炯炯直逼景非焰,“你不要什么,你是太子之位,還是、你的性命?”
景非焰身子晃了一下,咬緊了牙關。
“你是朕的兒子,也是朕的臣子。”玄帝一字一頓,緩慢的語氣中帶著不容許違逆的威嚴,“非焰,記住這一點,只有朕能夠決定一切,要與不要由不得你。”
雨落在臉上,沁了心的冰涼。眼中,早已熟悉的巍峨宮城那一刻竟是如此遙遠不可觸摸。
黃傘蓋慢慢地行遠,宮嬪長長的裙裾在雨地里拖過一道委婉的痕跡,頃刻間覆滅。
殿前侍衛將劍架到了景非焰的脖子上,冷淡而客氣地道:“太子殿下請回。”
劍刃的寒光在景非焰的眸子里掠過,劃破了黑暗的底色,雨水沿著眼角滑落。他的手抓住了劍。
“殿下?”侍衛心驚,逼前一步。
景非焰的臉上露出了一種扭曲的笑容,殘酷而冰冷?罩治兆θ校昧Φ乜讼氯,“鐺”地一聲,生生地將長劍折成兩斷。
滿手都是血。
駿馬仰起了脖子,發出長長的嘶鳴,皇族子弟們取出了羽箭,張弓引弦,躍躍欲試;首迩锛镜尼鳙C之期正是當時,連玄帝也圣駕親臨,眾皇族誰不愿顯一下身手。
桐木湘竹搭就的棚臺上,玄帝身邊本是儀嘉皇后的位子,不知何故,皇后卻遠遠地坐在一旁,濃濃的粉妝抹在臉上,看不出一絲表情?恐鄣氖且幻贻p的男子,素白的帛衣,漆黑的長發,美麗的容顏帶著淡漠的神色,似是優雅又似是慵懶地倚在玄帝的肩頭,眼波卻冷冰冰地流向別處。
“那是誰呢?”一位侯王勒住了韁繩,望著臺上,好奇地問道。
景非岑嘿嘿地笑了兩聲,故意壓低了聲音,其實近旁的人都聽得清楚:“那是父皇的新寵呢,何如,從來沒見那么漂亮的男人吧!
眾皇子們帶著曖昧的神情吃吃地笑著,也不敢大聲。只有景非焰慘白了一張臉,仿佛地失神般直直地瞪著那邊。
玄帝似乎對著云想衣小聲地說了些什么,云想衣不甚理會,只是抿著嘴唇,冷冷地笑。玄帝走下來了,意興頗高的模樣。侍從牽來了追云良駒,玄帝翻身上馬,威風不減少年時。
王族公卿們圍上去恭維著,玄帝似是意氣飛揚,大笑著,策馬張弓,箭如流星穿向云空,一只斑雁應聲而墜。
“父皇好身手,英姿勃發,我等后生自嘆不如啊。”景非岑挨上前去,討好地道。
顯是諂媚的話語,玄帝聞得卻不生氣,揮手示意眾人近前,指著獵場叢林言道:“今日朕與眾卿家同樂,以獵物多寡之數為準,勝出者賞賜血汗神駒一匹、北海珊瑚十樹,眾卿家可愿一搏?”
年稍長的侯王低低地笑著,斜斜地望了棚臺上:“美人在前,皇上今日定是要一顯身手了,哪里輪得到我等出頭!
景非焰只是沉郁地在圈外,聽著旁人的笑聲,忽然間象是被針扎到了心頭上,梗得難受,情不自禁地回首,遙遙地看著云想衣。宛如月光般冰清玉潤的人,見了他,蹙起了眉頭,疼了,卻忍住,將手按到胸口上,凝眸間相對無語。
一種強烈的沖動象火焰一樣在瞬間燃燒起來,把魂魄都焚成了灰燼。景非焰抽出羽箭,張開滿月般的弓弦,指向他的獵物。
云想衣的臉上模糊地掠過一絲溫柔的笑意,或者,只是高傲的憐憫。
他得不到的東西,也不允許別人擁有,只是下意識地這么想著,箭出弓弦,帶著尖利的呼嘯射向云想衣。
連驚叫都來不及發出!板P”地一聲,羽箭盡根而沒,釘入桐木柱中,緊緊地貼著云想衣的臉頰,黑色的羽毛微微地顫抖著,云想衣淡淡一笑,一抹血絲在腮邊慢慢地暈開。
玄帝的臉色立時變了,一聲怒喝,策馬沖來,狠狠地甩了景非焰一記鞭子,那一下極重,將景非焰摔到了地上。眾人皆驚。景非焰慢慢地爬了起來,一抹額頭,都是血,卻只是默然,眸子里更見陰沉。
玄帝急匆匆地回到棚臺上,見云想衣卻已經站了起來,美麗的眼睛越過他,望著別處,舉步就欲走的模樣。玄帝心下著惱,拉住了云想衣:“你要去哪里?”
“你傷著他了。”云想衣仍舊不看他,語氣中有幾分薄怨,“讓我去看看他。”
儀嘉皇后霍然立了起來,尖著嗓子,恨恨地道了一句:“這地方哀家可呆不下去了。”,捂著臉走開了。
“這都成什么體統了?”玄帝也不知是在惱著誰,厲聲吩咐,“擺駕回宮。”強硬地抱住云想衣,想要帶他走。
云想衣掙扎著伸出了手,筆直地朝著那個方向,雪溶成了水,在眼睛里漫上來了、又淹下去了,也只有那個人的影子。
臺下忽然喧嘩了起來,是景非焰不顧一切地奔了過來。
云想衣的嘴唇動了動了,很輕很輕,可是玄帝分明聽到了他喚出的那個名字。瞇著眼,冷森森地笑了,握住了云想衣的手腕,用力地捏了下去。
輕微的“咯”的一聲,云想衣的身子顫了一下,伸出的手軟軟地垂了下去。
“想衣……”景非焰嘶啞地叫著他,腳步卻僵住了。
禁衛軍拔劍張弩,將景非焰困在當場。玄帝抱起云想衣,從景非焰的身邊走過去了。
誰也沒有再回頭。
一路上,云想衣都在撲騰,手腕折了,使不上力氣,只是踢著、咬著,想要從玄帝的身邊逃開。玄帝木無表情,緊緊地壓住云想衣不讓他動;亓藢m里,扛著他徑直進了寢宮,粗魯地扔到了床上。
“放我走,放我走!”云想衣尖叫著,象個孩子般倔強地吵鬧,氣惱的時候,薄薄的霧水在眼睛里浮上來了,似乎是婉轉而脆弱的模樣,望著玄帝的神色里,卻有九分是輕蔑。
狂亂的光線在玄帝的眼眸里動蕩著,他猛然卡住了云想衣的脖子,憤怒地吼著:“為什么你們都要離開朕?朕貴為天子,竟連自己喜歡的人都留不住嗎?不許走!不許走!你要是敢走朕就殺了你!殺了你!”
玄帝的手越來越緊,扼殺了云想衣的呼吸和意識,喉嚨里象是有一把鈍鈍的刀在挫著,生了鐵銹,涌上一種血腥的味道。仿佛快要死掉的時候,那雙手卻松開了他的脖子,扯著他的頭發,讓他抬起臉來。
“來,你來看啊……”玄帝的聲音突然變得很柔和。
連氣都喘不上來,視線還是一片花白,其實什么也看不到。恍惚聽見玄帝的聲音在對他輕輕地說:“你知道瑩妃在哪里嗎?她就在那棵樹下呢!
一剎那,血液都凝結成了冰,云想衣全身都在發抖,努力地睜大了眼睛望出去。
黃紗輕攏、蘭窗半掩,窗外海棠一樹。西風凋碧,婆娑的樹影映在茜霞窗紗上,淡淡一點殘艷、一抹冷香。
“當時,她也是這么說著……說她要離開朕!毙畚⑿α,宛如夢囈般慢慢地說著,“朕擰斷了她的脖子,把她埋在海棠樹下,她就永遠不會走了,一直……一直在這里陪著朕!彼氖衷谠葡胍碌念i項上撫摸著,低低地問他,“你呢,你也會這樣么?”
顫抖著,快著喘不過氣來,云想衣卻捂著胸口吃吃地笑了:“你瘋了、瘋了!
玄帝用力地拽緊了云想衣的頭發,咬牙道:“朕沒有瘋,瘋的人是她……那年非焰才七歲,怎么做得了皇帝?她哭著鬧著要我立時傳位給她的兒子,其實為了她,朕可以舍棄江山,可是沒有了手中的權利,那種時候我們都會死掉……朕和她、還有我們的兒子,都會死掉。偏生她竟不懂,哭著鬧著生氣著說要走……”
云想衣的呼吸越來越急促,就象春天的花在秋天的風里被碾成碎片。雪白得透明的臉色、眼睛里卻帶著妖艷的赤紅,扭動著身子向窗口挪去,瘋狂地渴望著。
玄帝撲上去,壓在云想衣的身上,抱著他:“她跑出去了,跑得很遠很遠……朕追上了她,把她緊緊地抱著抱著,直到她沒有了呼吸……這么多年了,她都在這里……在朕的身邊呢。”望著窗外笑著,“你看,她不是在這里么?”
云想衣再也掙扎不開,脫了力般伏在玄帝的懷里,似是呻吟又似是冷笑的:“她在這里……在這里看著呢!
禁錮著身下的人,擁抱他、吻他,解下他的衣服,然后,強悍地進入他。玄帝喃喃地道:“死了也不會讓你走的……瑩!
云想衣咬住了青灰的嘴唇,臉上宛然是一種緋紅的嫵媚,攙雜著灰色的絕望。痛苦地扭曲著,在這個時候,想起了景非焰,心頭的那根刺深深地穿透了整個靈魂,端的不知何由,只是疼了,疼了。
窗外的海棠在昨夜謝了,白骨為泥,紅顏成灰。一葉落,而后秋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