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開了又謝了,有人獨自立在黃昏后,見那落日斜下。
錦瑟七弦,問何人暗將流年偷換?幽幽的商弦響在空庭深處,不見聞歌者來。朝暮間,只有蝴蝶在枯萎的花瓣下面慢慢死去,化成了泥。
侍姬倚在闌干外,寂寞地微笑,眼角露出了細細的皺紋。
……
一只蜻蜓棲在了云想衣的窗前,他知道,又到了一年的夏了。天卻還很涼。
輕攏復慢捻,手指在琴弦上滑過,一日一日,都只是這個調子,憂傷而茫然,每一個音節都是固定的,連蜻蜓都聽倦了,飛走了。
晌午,和平日里相較也不見得異樣,只是略吵了些。外面傳來了馬匹的嘶鳴,隱約有侍姬失態的尖叫,七皇子府許久未曾喧嘩過了。云想衣懶得理會,自顧自弄琴,總是不與他相干的。
但是急促的腳步卻向這邊來了,門簾猛然被摔開了,還沒來得及回神,有人撲了過來,抱住了他,發了瘋、發了狂似的擁抱,骨頭和肉都要裂開了。
琴弦受不住力,“錚”地全斷了。
“我回來了、我回來了……”,嗓子都干涸了,嘶啞的聲音掙扎著從喉嚨深處擠了出來,“我回來了!”
仿佛是在做夢,可是那令人窒息的擁抱、喘不過氣的感覺卻是那么地真實。黃沙腐蝕過的戰甲殘留著血的痕跡、鐵銹的味道,和著汗水,濃濃地淹沒了呼吸中的空氣。
“我回來了。”那個男人抱著他,在耳邊一遍又一遍地訴說。
是的,是個男人,已經不是孩子了。剛毅的輪廓、英挺的眉宇,凌厲如劍般的俊美,仍是帶著天生的狂傲,明亮的眼睛深深地凝視著他,帶著滾燙的溫度,要把人灼傷了。
“……你回來了?”夢囈般嘆息著、嘆息著,云想衣的手慢慢地接觸到那個人的臉頰,小心地撫摩著,“真的啊……”然后,扭曲地微笑了,“這時候才回來……你為什么不死在外面,干脆死了算了!
男人生氣了,皺著眉頭,依稀又有了那時少年驕縱的模樣:“我為你在外面征戰三年,九死一生,好不容易回來,你竟說這話……”忽然粗暴地捏住了云想衣的下頜,惡狠狠的吻了上去。
其實也不是吻,胡亂的、貪婪的,只是啃咬著,似乎想要把肉一塊一塊地咬下來,再吞進去。唇角、舌尖都是血了,疼得發抖,云想衣抓住了男人的肩膀,模模糊糊地叫著:“非焰、非焰……”
本是聽不見的、被咽下去的聲音,但他卻回答了:“是我,我回來了。”景非焰笑了,只有那樣的笑容是永遠不會改變的,驕傲而飛揚,象是太陽的火焰,把人焚成了灰。
倒在了地上,象野獸般糾纏在一起,衣服都是多余的,被拉扯成了破爛的碎片。
“我長得比你高了。”用力的手臂強悍地環住了云想衣整個身體,手指攏進發間,絞成了一團麻。
“我不信、不信。”云想衣咬著嘴唇。唇上沾著血、沾著唾液,濕漉漉的,比胭脂還艷的顏色。
“真的……比你高了。”景非焰喘息著,用赤紅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云想衣。
撫摸著,手掌在身體上滑過。裸露的肌膚貼在一起,黏黏的全都是汗水。
把他壓在了下面,然后,擠進去了。
“啊……”長長的、快要斷氣的呻吟。
從頭到腳都不是屬于自己的了,強大的欲望滿滿地侵占了那個狹窄的空間,瘋狂地撞擊,肉體碰觸的聲音、摩擦的聲音,濃濃滑滑,骨頭要酥了。
痛苦地縮緊,又被強行撕開、進入,在劇烈的搖晃中不停地發抖。
腰要折成兩段了,顫抖著,一如風里瑟縮的蝴蝶,透明的翅膀已經支離破碎。
狠狠地咬著,或許是吻著。扭動著身體,纏上他,用力、用力地想要抓住他。
“你愛我嗎?”啜泣著,凄厲地問他,“你愛我嗎,非焰?”
“這么笨……還用問嗎?”景非焰的眼睛里是水做的溫柔,卻在下一瞬間一個挺身,殘忍地貫穿到最深處,“怎么可能不愛你呢?你說……怎么可能呢?”
云想衣痙攣地弓起了腰,又重重地落下去了,“好疼、好疼……”握住景非焰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上,“這里好疼!
不說話,只是吻著他,占有著他,也許真的是要把他活生生地吃下去了,一點都不留。那個男人健壯的身軀牢牢地束縛住他,他的手指、他的頭發、他所有的一切……都被絞成碎片了。
明明在拼命地喘著氣,卻終于無法呼吸。
……
夕陽的影子,帶著淡淡的血紅,移上煙羅窗紗。
津津的汗水濕透了三千青絲,云想衣疲倦地蜷在景非焰的臂彎里。景非焰的手指在他蒼白的嘴唇上撫過,小小聲地問:“還疼么?疼么?”
“為什么走了這么久?竟還說你是愛我的,不知我在等你么?”軟軟地說著,眼睛卻是冰冷的。
景非焰的臉上露出了一種驕傲的神情,探臂從脫下的戰袍里掏出了一塊錦黃綢緞,在云想衣的面前展開:“這是你要的東西!泵杞鹁的五爪騰龍,一望即知是皇家御用之物,左側端端正正地蓋著一方鮮紅的印璽,竟是景朝玄帝的圣旨!案富蕦ξ艺f,若是我能打敗封朝的軍隊,便答應我的要求,下旨冊封你為七皇子妃,若不然,便要將你斬首示眾。這道圣旨三年前就擬好了,我一直不離身地帶著……”
云想衣抓過那塊黃絲綢緞,看也不看一眼,丟得遠遠的。冷笑著,勾了勾嘴角,睜大了美麗的眼睛,瞪著云想衣:“我要這虛名作甚?你一聲不吭地跑開了,白白荒廢我三年光陰……”咬了咬嘴唇,“你不知我有多恨你!
景非焰怔了怔,忽然覺得委屈了:“分明是你自己要的,為了這個我差點把命都丟在戰場上了,你便是不領情也罷了,怎么可以怪我?我這些年想你想得快要發瘋了,快發瘋了……”情不自禁地貼過去,在云想衣的額頭上落下細細碎碎的吻,“走的時候我都不敢見你,怕是自己腳軟了,心也軟了,便走不開了,那你一定會笑我沒出息的!
“竟沒見過比你更傻的人!痹葡胍略诰胺茄娴募绨蛏弦Я艘豢,輕輕的,用牙齒在他的肌肉上磨著,“隨口說的話你也當真?我若是說要天上的月呢,難道你也要去摘下來么?”
景非焰沉穩地微笑著,說出口的話卻依舊是少年般的狂妄:“無論你要什么,我都會為你取來!卑V迷地看著云想衣,撫摸著他凌亂的頭發,用堅毅的語調緩緩地訴道,“那天你說過的話,我記得很清楚,我要證明給你看,殷九淵能做到的事情,我同樣可以做到,縱然你不能為我生兒育女,我也會將你當做結發妻子般看待,一生、只愛你一個人!
云想衣的手劇烈地抖了一下,使勁地掐緊了景非焰的肩膀,一剎那又推開了,坐了起來,轉過身去,“你想要什么樣的絕代佳人沒有呢,根本就不必對我如此用心,若是將來有一天你后悔了……”
“胡說!本胺茄嬉话盐孀×嗽葡胍碌淖,重新抱緊了他,“你還不信我么?我為你做了這么多,你竟還不信我么?”
云想衣拉開了景非焰的手,固執地道:“若是你將來后悔了,怨我、恨我,我又情以何堪?”
“不會的!本胺茄娲驍嗔嗽葡胍碌脑,認真的看著他的眼睛,“我喜歡你,心甘情愿為你做所有的事情,即使是你哄我、騙我,我也認了,絕對不會后悔!毖劬锫冻隽四鐞鄣男σ猓澳悴皇钦f了嗎,我是個傻瓜啊!
男人的氣息拂過云想衣的耳鬢,燙得刺人,靠在他寬闊的胸懷里,清楚地聽見了他的心跳,沉重而急促。云想衣覺得胸口還是很疼,疼得仿佛就要死掉了!笆悄阕约赫f的,你認了,就不會后悔!遍]上了眼,呢喃著,象是那只忘記歸去的燕子,在夢里說著,“不要后悔啊,非焰,我要你愛我……我已經什么都沒有了,除了你!
溫柔地擁抱著、吻著,那么輕、那么小心,卻很疼很疼。
窗外,斜陽血色方濃。
浩浩蕩蕩的軍隊象緩慢的潮水般行進,馬蹄揚起的塵煙遮住了天邊初出的曉日。長風卷起的戰幟下面,鐵刃金戈的銀光凜凜地掠過。
雄壯的號角聲響起,沉重的青銅城門“吱吱呀呀”地打開了。太常寺卿登上巍峨的城樓,向著日之東方高聲吟詠著祭謝之辭。
日頭漸漸高了,身后的侍從將十四骨的青竹紙傘撐開。陽光還是有些刺眼,云想衣回首對趙項道:“他們怎么還不進城?我乏了,想先回去。”
“云公子還請稍待片刻。”趙項不動聲色,“殿下馬上就到了,大軍凱旋之時風光的模樣平日也是極難見到的,殿下一定要您在這里親眼看一下。”
云想衣眉頭輕皺,眼中浮出蔑然的神色:“分明昨日便已經回府了,又巴巴地跑出城去裝模作樣一番,給誰看呢?”
趙項站得筆直,恭謹地候在城門邊上,聞言肅容曰:“昨日里殿下是一個人偷偷趕回來見您的,和今日不同。按照我朝的規矩,大軍凱旋而歸,必要擇一良辰吉時,以三牲六畜祭謝鬼神之后,方可迎入城門!焙鋈荒抗庖晦D,微微一笑,“或許云公子還不知道,平陽侯爺兩年前便已殉國,現如今乃是七皇子殿下為三軍主帥,您不見王公大臣們都在這里迎候,待得殿下進了城,便要直接上朝面圣,表陳戰績,可比不得昨日那般草率!
云想衣略一怔,冷冷地瞥了趙項一眼:“他什么時候倒成了三軍主帥了?為何惟有我一個人蒙在鼓里?”
趙項的神情平平靜靜的:“云公子一向不曾問起,我還以為您是不在意的。這三年里,朝廷兩次派增兵邊關,七皇子自平陽侯去后,臨陣受命接掌帥旗,在沙場上驍悍勇猛,威鎮三軍,全京城的百姓都在津津樂道呢,您竟毫不知曉么?”
云想衣不語,目光更見陰郁。
隆隆的鼓聲敲響了,黑色的戰馬踏著鼓點馳入城門,飛揚的戰幟卷過云天,幟上騰龍欲舞。金色的鎧甲襯著英武挺拔的身姿,年輕的將領在剽悍的黑馬上俯視著他的戰士,端麗的面容在陽光下竟是如火焰般耀眼。
入了城門,近了,他的眼睛越過了千百人的影子,看見了云想衣,他驕傲地笑了,臉上微微地有些紅了,也許興奮得想要撲過來了,終究是勒住了韁繩,只是看著、笑著,對著那一個人。
庶民們被禁衛兵攔開遠遠的,也不敢大聲喧嘩,用敬畏的目光望向這邊,神情都是歡喜的。朝服冕冠的王侯貴族迎了上來,弓著腰客氣地說著話。
青竹傘的陰影遮在臉上,眼眸中的暗色愈濃了,云想衣的身子有些顫抖,輕輕地對自己說著:“很威風啊,是么?他是堂堂正正的皇族御子、叱咤風云的三軍之帥、人人都敬慕的大英雄……而我,卻是一個低賤的男寵,只能偷偷摸摸地躲在見不得人的地方。明明同樣都是……人啊,為什么差了這么遠呢?”
趙項的眼睛看了過來,用不經意的語氣慢慢地道:“殿下生來就是比我們這些人高貴,身上流的血都不一樣,命里的定數罷了,怨什么?若說起來,象我這般連男人都做不成的太監才是最下賤的,你何不與我比呢?”
云想衣使勁地咬著嘴唇,抽搐般掙扎著在臉上露出了微笑,唇上淺淺地綻開一抹妖異的青紫,“不錯,我和他怎么可以比呢,連身上流的血都不一樣啊……”
風卷著戰幟,掠過云天,將白色的陽光撕成凌亂的碎片,刺痛眼睛。
騎著高頭大馬的前鋒衛隊過去了,稍后卻是兩隊著宮裝的女史,持著如意,垂眉斂目地隨在一輛鳳輦之旁。華麗的織云錦幛長長地從車頂圍下,遮住了車中人,隱約只見到一個窈窕的側影。
不遠處的庶民開始竊竊私語,禁衛兵們突然嚴厲地呵斥,甩起了手中的鞭子,庶民們慌慌地退了開去。
“那是誰呢?”云想衣欲走了,回身淡淡地問。
“封朝德明皇帝的公主,此次是為使節,隨我軍上京交呈國書!壁w項在后面回答。
“哦?”云想衣收住了步子,“難道封氏國中竟已無人,卻要嬌貴的公主屈尊遠涉千里?”
趙項沉默了一下,抬起頭來,直視著云想衣,清晰而緩慢地道:“她是景氏皇朝未來的太子妃殿下!
紅燭有淚,未曾淌下便已經干涸。云想衣拈起一根珊瑚簪子,剔去殘灰,火光閃了一下,搖搖曳曳地又濃了起來。
也不回頭,輕輕地似在自語:“你會娶她么?會么……非焰?”
景非焰伸過手來想要抱住云想衣。云想衣拿著簪子在他的手上狠狠地扎了一下,一串血珠子沾到了珊瑚上面,又被甩開了。
“云想衣!”景非焰疼極了吼著。
云想衣的眼波轉了過來,緋紅色的燭光映入眸子里,宛若月夜下的煙花晚夢,淡淡的神情,是讓景非焰無法呼吸的感覺。
心一下子顫了起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景非焰的眼神卻是如劍一般的凌厲與剛硬,就那樣直直地看著云想衣:“是的,我要娶她。”慢慢地摟住了云想衣的腰,低低地道,“景氏與封氏一戰三年,其實不過是兩敗之局,封氏雖愿俯首稱臣,但余威猶在,他們提出的條件就是讓德明皇帝的寧蘿公主成為景氏未來的皇后。只有娶她的皇子,將來才有資格問鼎帝位!泵腿桓吒叩靥痤^,倨傲地道,“封氏是敗在我的手中,我怎么甘心將這一切拱手讓人?”
倚在景非焰的懷中,撫摸著他的頸項,云想衣的指甲用力地掐進了他的肌肉里:“所以你甘心負我,是么?好不容易等了你回來,竟是這樣的結果。”
景非焰疼得皺眉,握住了云想衣的手,卻是那么地小心翼翼:“今天退朝之后,韓太傅得知父皇同意我立你為皇子妃,當著父皇和皇后的面,把我訓斥了好一頓,還請求父皇下旨要將你立時處死!彼寐曇艏贝倭似饋,“韓太傅是三朝重臣、首輔帝師,父皇平日里極少駁他的情面。你不知道、不知道那時我心里又多緊張。”
“那不是正好么?”云想衣冷漠地微笑,“說什么冊封我為皇子妃,不過是哄人的話罷了。你是要繼承這個皇朝的人,哪里容得了一個男人做你的妻?便是沒有這位寧蘿公主,你們景氏的人也斷不許我得意!
景非焰的手抖了一下,將云想衣抱得更緊,象是怕他突然會消失不見了似的:“父皇今日沒有發話,保不準明日如何。我想要告訴全天下的人我景非焰喜歡你,可是……可是現在還不行。我只能偷偷地抱著你,小小聲地說我愛你,即使這樣,還是有人不允許。”漆黑的眸子里露出了張狂飛揚的顏色,“有朝一日,我要成為這個皇朝的主人,我不會讓任何人違背我的意愿,想衣,到那個時候,我要把整個天下都給你,你等我,好不好?”
“我要天下作甚么呢?”云想衣柔軟的話語象細細的沙子摩挲著:“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你的心!鄙n白的嘴唇,冰冷的氣息,卻在嘴角勾起似是溫柔的笑意,“非焰,你是個傻瓜呀,為什么要喜歡我呢?”
摸索著,將十個手指絞纏在一起。
“想衣、想衣……”景非焰喘息著,將臉埋在云想衣的的發鬢間蹭著,“我這么喜歡你,你對我……對我可是同樣的心意呢?”
“我不告訴你、不告訴你……”這么說著,云想衣吻上他的嘴唇,輕輕地咬他,絲一般的長發繞過手指,把人纏住了。
燭影裊裊,青煙如夢,人在夢中沉醉。
八月初五,宜婚嫁、宜祭祀,諸事大吉,是為黃道。
樂師吹起了悠長的號角,鼓手用力敲動了巨大的銅鼓,響徹九重宮城。
艷陽高照,火舞云霄。大紅的錦緞毛毯從朱雀殿門一直鋪到了玄武臺外,封寧蘿在宮嬪的扶持下,輕緩而優雅地踏過紅毯。鳳凰釵、彩霞帔,步生金蓮,凌波微搖,長長的鏤花裙裾逶迤而過,不染一點塵埃。
玄武臺上,太子冊封禮畢,諸臣紛紛跪下拜賀。立在中央的男人矜然昂首,那一瞬間,霸氣飛揚,太陽的火焰仿佛因他而生,耀得人眼睛刺痛。
封寧蘿揭開了紅蓋頭,向上望去,遠遠地看不清那個男人的面目,卻覺那狂傲的氣息象利劍一樣逼上眉睫。
“公主殿下,慎行!彪S來的封氏女官拉出封寧蘿的手,將紅蓋頭遮了下來,壓低了聲音恭敬地道,“宮里的規矩多,公主也是知道的,何況今日兩件大事一起操辦,自然繁瑣些,還請少安毋躁。冊封太子的儀式已經結束,待到太常寺卿祭天之后,就是大婚之禮了。公主累了么?”
旁邊引路的宮嬪掩嘴一笑,輕聲道:“太子妃是想早一點見到太子殿下呢。其實也不用掛心的,我們景朝的這位七皇子樣貌是極出眾的,正配得上公主的天姿國色。而且,七皇子文有治世之才,武有安邦之功,很受皇上的寵愛,公主有夫婿若此,真是羨煞天下閨閣。”
“哦,武有安邦之功么?”封寧蘿停住了步子。
宮嬪猛然憶起眼前的正是封朝公主,自知失言,嚇得臉色慘白,慌忙跪下叩頭,“奴婢該死,公主恕罪。”
封寧蘿清冽的聲音從紅紗后面透了出來,淡淡的,卻是讓人窒息的冷漠與尊嚴:“莫要多嘴了,下去!
宮嬪欠身退下,旁人也不再敢言語。封寧蘿靜靜地立在玄武臺下,等待著。
那個男人走過來了,向她伸出了手。干燥而冰冷的手掌,感覺不到夏天的溫度。將手心疊了上去,封寧蘿冷冷地笑,沒有人看見。
一拜天地,天地本是無情物。
二拜高堂,高堂白發千里外。
夫妻交拜,卻問此心許誰?
晝間還是晴空明朗,到了黃昏后,天驟然陰了,變得沒有來由。
金玉堂上但聞笙簫絲竹之樂,酒斛闌珊交錯,無人省得天色。
王族公卿皆在堂下,夸張地做著歡喜的神情,便是連幾位皇子也裝出了恭謹的姿勢。景非焰張狂地笑著,飲了一盞又一盞,今霄怎可不醉?
隔著幾重煙樓朱閣,后面的東苑卻不見喧嘩,侍人安安靜靜地候在階前,聽屋內瑤琴弄響。天漸漸暗了。
入夜,雨欲來,風滿樓。素手挑弦,琴聲急急切切,若鐵騎橫出,踏破長天。青柳軟枝應節而舞,在風中搖擺不定,烏云愈濃,壓在宮城朱檐上,黑沉沉地一片。
銀瓶迸裂,琴聲拔高、拔尖,驀然天邊一記滾雷,弦斷,雨下。
房間里傳來了一聲長長的尖叫,宛若受了驚的小獸般,在雷雨的夜晚哀鳴!斑堰谚K鐺”的,是七弦琴摔在地上的聲音。
回廊里宮燈飄搖明滅,蒼白的閃電撕破黑色長夜,照見那一角畫檐如勾,突兀地伸向天外。
……
到了后半夜,暴雨傾盆大作,宴也罷了,客也散了,景非焰在趙項的扶持下醉意朦朧的徑直行向東苑,趙項小心翼翼地攙著景非焰,低聲道:“殿下喝多了,太子妃還在扶風殿候著您呢,我們是不是要先過去……”
“閉嘴!”景非焰迷迷糊糊地甩了甩腦袋,不耐地喝斥。
到了東苑,只見侍從們都守在外間,房中燈火通明,房門緊閉。景非焰心下有些犯糊涂,上前用力地敲著門:“想衣……想衣,開門!
侍從上前和趙項耳語了幾句,趙項皺眉,斟酌著語句,小聲對景非焰道:“殿下,云公子身上抱恙,一早就歇下了,還是莫要吵他為好。今兒是您的新婚之夜,聽聞寧蘿公主也是絕色的佳人,不若先過去應個場面,明日再來。
“走開!”景非焰酒勁上來,推開趙項,舉腳狠勁地踹著房門,“咣”地將朱檀的門扇踢開。
踏入房中,里面燃了十數盞明燈,晃得人眼花。景非焰瞇著眼瞧了一會兒,才在墻角那邊尋到了縮成一團的人影。他搖搖晃晃地走過去,蹲下身子,向云想衣伸出手去:“怎么了……你怎么了?”
云想衣蜷著身子窩在小小的角落里,聽見了動靜,遲疑著抬起了臉。眉尖深顰,幽幽的,那是一種脆弱而迷茫的神情,月光的影子在眼眸中破碎了,溶化成透明的憂傷,仿佛就要滴下。
酒醉人更醉,景非焰情難自已,一把抱住了云想衣,喘著粗氣索求著他的嘴唇。
“不要不要!”云想衣的身子在發抖,嘴唇上帶著雪的冰冷。
“我是太子了,你高興么?想衣、想衣……”喃喃地念著他的名字,景非焰撫摸著他的臉頰、他的頸項、他的胸口,想要他。
“放開我!”云想衣失態地尖叫,狠狠地甩了景非焰一巴掌,掙開他,赤紅了眼睛瞪著他。
“你在干什么呢?”景非焰有些惱怒了,欲火正旺,粗暴地扯住云想衣,將他按在身下。
轟然雷鳴,萬鈞千霆壓過天際,耀眼的閃電淹沒了一切光線。
云想衣狂亂地搖著頭,嘴唇張合翕著,驚雷中,聽不見聲音的吶喊。黑色的眼睛被血紅的殺氣扭曲了,抬手摸索著抓住案上的燭臺,使勁地砸了下去。
“啊!”景非焰一聲慘叫,捂住了頭,血從手指縫間涔涔地流了出來,火辣辣地疼得厲害。“你瘋了嗎?”,景非焰勃然大怒,鐵青了臉咆哮著,借著酒勁,只覺得氣血上涌,拎起云想衣的衣領,舉手就想打下。
“不要打我!”云想衣抱住了頭,凄厲地叫著,顫抖著向后縮去,“不要打我啊,不要!”
景非焰心中一軟,手僵在半空中再也落不下去。腦袋又疼又沉,也不知是氣還是憐,昏昏地亂成一團麻,直直地望著云想衣發呆。
云想衣猛然甩開景非焰,慌亂地爬了起來,逃似也地向外跑去。門外的侍從見狀不知所措,有人伸手想要拉住他,他尖叫著掙扎。
“滾!讓他滾!”景非焰回過神來,一時氣不過,沖著門外厲聲喝道。
侍從們看見七皇子的額頭上裂了老大一塊傷口,血淋淋的,又是一陣慌張,七手八腳地圍了過來。云想衣踉蹌著跑出了皇子府。
電閃雷鳴,冥冥中的鬼神在憤怒地吼叫著,震動天與地。害怕極了,云想衣抱著頭,象受了驚嚇的小兔子般亂竄,在漆黑的街道上奔跑著。風如傾、雨如注,淹沒九重夜色,天都濕了。眼睛全是水,什么也看不見。
跌倒了又爬起來,身上的水和著泥濘淌下來,很臟很臟。
不知不覺地跑到了一個很熟悉的地方,路到了盡頭,他愣愣地停住了腳步。
一道閃電劃過長空,高宅朱門前青石獅子猙獰地咧開大嘴,大門上班駁的朱砂封條簌簌地剝落了,“鎮南將軍府”的門匾搭拉下來,在風里“吱呀”地響。
嚇得想要回頭,卻又是一聲滾雷,云想衣發著抖沖上前,拼命地拍打著將軍府的大門,嘶啞地叫喊:“九淵……殷九淵,你在哪里?殷九淵?”門被敲得直搖晃,手掌上的血模糊地染在褪色的門上,一點都不覺得疼。一直喊著,卻沒有人回答他。
“殷九淵……”聲音慢慢地低了下去,變成了悲哀的啜泣,“連你都不要我了……連你都不要我了?”
凄涼的風的聲音,蕭索的雨的聲音,隆隆的天雷滾過,什么也聽不見的聲音。云想衣顫抖著爬到青石獅子下面躲了起來,抱著自己的腦袋,將臉埋到膝蓋里,把嘴唇都咬破了,牙齒還是咯咯地抖著:“我什么……什么也不想做了,我想回家……想回家。”終于哭泣了,被自己堵住的哭聲,“爹爹,想衣想回家……想衣這么乖、這么聽話,為什么不要想衣呢?……我明明很乖的。”沒有人理會他,自己一個人象小孩子一樣傷心地嗚咽著,“阿蔻……阿蔻,你說你最疼我了,帶我回家吧,阿蔻,我想回家、想找爹爹……”
風雨里飄搖的夜、飄搖的人。寂寞的天咿咿呀呀地哭著。
遙遠另一頭,有人踏著風、踏著雨,緩緩地走了過來。英挺的身形、倨傲的氣質,即使臉上都是雨水,即使額頭上還沾著血,他那樣筆直地站著,依舊是最高貴的人。和夜色一樣深沉的眼睛看了過來,不知道是什么樣的感情,拽緊了手心,卻有些顫抖。
雷電劈下,驚破夜色。
云想衣嚇得直哆嗦,捂著臉,尖尖地叫著:“我要回家!要回家!”
心在那一剎那碎了,再也無法偽裝的冷漠,景非焰撲了過去,將云想衣摟到懷中:“別怕,別怕,想衣,我在這里,你別害怕。”
忽然被人抱住了,云想衣嚇得更厲害,瘋狂地踢打著,“放開我,不要不要啊!”
“想衣、想衣……”溫柔地喚著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景非焰緊緊地抱住云想衣,怎么也不放手,任憑他打著,臉上、手上被抓出了一道一道血痕,雨水滲了進去,刺人的痛,刺到心里。“我帶你回家,好不好,別哭,想衣,我們一起回家去……”
不停地哭,不停地掙扎,嗓子都啞了,手也累了,云想衣終于無力地停了下來,用茫然的目光望著眼前的人。
“想衣,別怕,是我呀……”小心地哄著他,輕輕地擁抱著他,景非焰的眼睛深深地凝視著他,“想衣,是我呀。”
“非……非焰?”好象認出他來了,云想衣睜大了眼睛。
“是我啊!本胺茄嫖⑿α耍拔覀円黄鸹丶野。”
“我恨你!我恨你!”云想衣猛地用沙啞的聲音凄厲地叫了起來。
肩膀上傳來一陣尖利的痛楚,那是云想衣的牙齒在嘶咬著他的肌肉,象野獸一樣、惡狠狠地啃著,似乎要把骨頭都吃掉。
景非焰的臉痛苦地扭曲了一下,他的手抓了云想衣的頭發,沒有扯開,而是撫摸著,把他的長發纏在自己的手指上:“想衣……乖,我們回家吧,回家吧……”
落在肩膀上的冰冷的雨水有了溫度,一滴一滴,好象有苦澀的味道。
“回家吧……”
模糊的啜泣著,云想衣咬著景非焰,牙齒都在發顫:“我已經沒有家了,他們都不要我……把我一個人扔掉了!
將云想衣摟在自己的胸口,景非焰低低地道:“還有我呢,想衣,你還有我呀,我喜歡你,絕對不會把你扔掉的!奔毤毜匚侵涞念~頭,“回家吧,想衣!
云想衣的口慢慢地松開了,抽搐般地哽咽著,他的手環住了景非焰的脖子,用力地抓著,指甲掐進了肌肉里,抓得血肉模糊。象是溺水的人攀住那段浮木,死也不肯放手。
“回家吧!庇腥诵跣醯啬剜,在耳朵旁邊哄著他?墒腔秀钡叵肫,他已經沒有家了。
夜色沉淪,有千重雨,有千行淚,濕盡了紅塵繁華。
天快亮了,雨也小了,點點滴滴敲在青瓦上,細細慢慢。
從暖色煙羅罩后面透出柔和的燈光,映在云想衣的臉上,卻是蒼白的。他還在睡著,秀氣的眉頭微微地蹙著,在夢里也不得安穩,長長的睫毛顫抖著,宛若受了驚的羽蝶在無聲地翩躚。
年老的太醫放下云想衣的手腕,起身出去。景非焰替云想衣掖好了被角,緊跟著太醫到了外間,急急開口問道:“何如?”
太醫沉思半晌,捋著花白胡子,慢吞吞地道:“老夫直言了,此人得的乃失心之癥,大抵是在年幼時受過驚嚇,每及雷雨之夜便觸景生情,癲狂不能自已。殿下昨夜可能又讓他受了什么刺激,以至于不可收拾。眼下老夫也不好定奪,只等他醒來之后,觀其言行、察其神色,才好對癥下藥!
景非焰的臉上露出了懷疑的神色,用凌厲的目光望著太醫:“他一向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病成這樣了?”
旁邊的趙項欠身回道:“殿下出征的那年夏天,云公子就發作過一回,那時請了濟善堂的大夫來看過,說的和太醫一樣,道是心病難醫,藥石也是罔效。這幾年間,每見夜有雷雨,只好讓他一個人待在空屋子里,其實隔一宿也就無妨了。”
老太醫弓著腰:“趙總管所言甚是。這樣的病人平日里也無異常,只發作之時神智顛倒,殺人放火也不一定的,殿下千金之軀不可犯險,見得他神色不對了,最好拿細軟的繩子將他捆綁起來,莫要與他親近,過上幾個時辰自己也就好了。”
景非焰氣得臉色發青,強按住怒火,拽緊了手心,將指節壓得咯咯直響,咬牙道:“我若是舍得將他關起來、綁起來,還要你來做什么?再說這種混帳話,先將你用鏈子鎖了扔到大牢里面去!
太醫惶恐,跪下叩頭。趙項亦俯首不敢吭聲。
景非焰陰沉地瞥了太醫一眼:“除了拿繩子綁人,你就沒有其他的方子么?”
太醫哪里敢說個不字,向前匍匐了一步,謹慎地道:“若要根治怕是極難的,不過也還緩得住。以南海珍珠、西域雪蓮為引,開一貼方子,取無根之水煎熬為湯劑,日日三服,當可以寧神靜氣。尋常時候事事順著他的心意,使之無憂無愁,靜養兩三年,或許自然就會痊愈了!
景非焰面色仍是沉著,擺手道:“先下去在前廳候著,待他緩過神來,再細細診斷!
“是!崩咸t頓首下去了。
趙項察言觀色,猶豫了幾下,斗膽跪下低聲稟道:“殿下,昨夜本是洞房花燭之刻,這會天都快亮了,寧蘿公主守了一夜的空閨,怎么說也是新婚燕爾,總不能連個面都不見吧?”
景非焰皺眉,瞪了趙項一眼:“我哪里還有心思理會她?”冷冷一笑,“既然嫁入皇族,就要守得住冷清,想來她也曉得這個事理。你替我過去看看吧,說幾句話捧個面子也就是了!
趙項欲言又止,默然退出。
景非焰心煩意亂,獨自沉吟了片刻,返身回到里間。
掀開透明的錦緞紗帳,卻見云想衣睜著眼睛直直地望著他,原來早就醒了。幽幽的燭光里,如水的愁思流過云想衣的眼睛,嘴唇上染著胭脂的灰,蒼白而柔弱。景非焰的心尖顫了一下,慢慢地坐到床邊,柔聲問他:“醒了么?覺得怎么樣?”
云想衣吃力地抬起手來,想要撫摸景非焰的額頭:“疼么……很疼么?”
景非焰俯下身子,握住了云想衣的手,貼在自己的臉上,摩挲著。額頭上裹著厚厚的紗布,血的痕跡隱約地透了出來,其實還很疼,而他只是微笑著:“不打緊的,我外征戰三年,什么樣的傷沒受過,這點小事算得了什么,莫要放在心上!
“撒謊,我知道,一定會疼的。”云想衣垂下了眼簾,用微弱的聲音緩緩地道,“我都聽見了,他們說我是瘋子呢!
“胡說!”景非焰急了,“他們都是在胡說呢,我這就把他們拉出去亂棒打死,想衣,你不要生氣!
淺淺的一抹笑,如是恍惚的青煙飄過云想衣的蒼白的容顏:“他們沒有說錯啊,我確實就是瘋子!彼氖猪樦胺茄娴念~頭往下,眼角、耳鬢、頸項,然后……掐住了,“也許我會殺了你……殺了你。”
虛弱無力的手掌,纖細的手指壓在脈搏上顫抖著,卻卡得很緊,冰冷的、快要斷氣的感覺。
“好啊!本胺茄鎱s用最溫存的目光凝視著他,眉目間仿佛還是那個不解事的少年,癡心成疾,“殺了我,如果你想要的話,我會答應你……所有的事情!
濃濃的憂傷象月光的影子彌漫,漫過云想衣的眼睛、他的嘴唇,把他淹沒、溺死,手指滑過景非焰的脖子,繞上去,抓住他:“你才是瘋子,你才是!
“想衣……”傻傻地湊過去,景非焰很想吻住云想衣的嘴唇,那透明的象冰一樣快要融化的嘴唇。卻被狠狠地推開了。
云想衣轉過身,縮到床角去,狼狽不堪地躲避著自己的脆弱,勉強從牙縫里擠出字來:“出去,我不想看到你,出去!”
許久沒有動靜,云想衣的身子發抖了。
忽然有人從背后撲過來,無聲地抱緊了他,強悍的手臂環繞過他的身體,有點生氣,又有點心疼,用力地抱得緊緊的,想要把他整個人都揉碎了。讓人窒息的懷抱,云想衣呼吸的聲音也變得支離破碎,胸口被勒得很疼,疼得發抖。凌亂的喘息、急促的心跳,分不清誰是誰的。
“你還要怎么折磨我?”景非焰喘著粗氣,恨恨不已,“若是我不好,只求你說與我知曉,莫要這般反復無常,我的心整日揪著竟沒有個著落。”
仿佛是快要哭泣的神情,云想衣欲回首,又停住了,痛苦地閉上了眼睛:“抱緊我,什么也不要問,這樣抱緊我就好了。”
窗外細雨如沙,聲聲切切,敲落了院子里的梧桐、敲破了朱閣上的明瓦,不休不休,只道是天有九重,重重青衫濕盡。
紅燭的影子搖曳著,夜已過,暗色未央。
“非焰、非焰……”云想衣呢喃地喚著。墜落的蝴蝶在風花中依然囈語纏綿,絮絮淺淺的聲音化成了灰,埋葬在花下,然后死去……死去。想說的話終于沒有說出口,只是一遍一遍地喚著那個名字,“非焰……非焰……”
景非焰無言,把他抱得更緊了。也許是真的想要把他勒死,死在自己的懷抱里。
茶已經涼了。封寧蘿輕舒蘭花指,端起了那盞梨花香,淺淺地啜了一口,瑩雪般的白瓷邊沿留下了一抹嫵媚的胭脂印。
趙項頓首,用恭謹的姿態回道:“如若太子妃沒有什么吩咐,小人就先行告退了!
封寧蘿倚著湘竹軟榻,斜斜地瞥了趙項一眼,冷笑不言。
倒是侍立在身側的封氏女官忍不住出聲:“趙總管且慢行一步,把話說清楚了再走不遲!彼低悼戳朔鈱幪}一眼,見主子默然,當下也顧不得自己的身份,忿忿然道,“我等原不知貴朝的太子殿下竟是如此辛勞,不但無暇顧及洞房花燭夜,便是今日過了三朝之期,還是連個人影都見不著,當真是顧天下而忘私,令人好生敬佩。”
“嬤嬤謬贊了,小人替太子先行謝過。”趙項不動聲色,慢條斯理地道,“太子說了,太子妃亦是出生皇族大家,想來深明勤政為國之理,花前月下之事乃小兒女情態,恐為太子妃所不屑,故此不敢來驚擾太子妃,只望太子妃知道他這番心意!
封氏女官氣得臉色發青,大是不平:“我倒是聽府上的人說,太子殿下昨天便動身到海南郡去了,游山玩水之事難道也是公務不成?”
趙項干咳了兩聲,正色道:“海南郡近日急報旱情嚴重,太子關心災民,親往海南一視,確實是公務。”
封氏女官舉唇反詰:“海南乃水澤之鄉,是景朝出了名的富庶之地,何來干旱之說?”
趙項微微一笑:“天災人禍都是難說的,偏是這會兒海南郡遇上了大旱,真是不巧得緊!
封氏女官氣不過,欲待再言,封寧蘿抬手止住了她。狹長的丹鳳眼睛微微地瞇了起來,帶著針一樣刺人的尊嚴華貴,封寧蘿細聲慢氣地道:“嬤嬤罷了,不要再為難趙總管了。趙總管唱了半天的戲,想來也累了,先下去歇著吧。待到太子歸來之日還請轉稟一聲,讓他好歹過來露個臉,免得過了一年半載寧蘿竟不知夫婿何許人也,傳出去讓人笑話。”
“是。”趙項應了一聲,不驚不慌地還禮退出。
封氏女官眼見趙項出去了,無奈地喚了一聲:“公主……”
“嬤嬤莫要多言了,事到如今說什么也都是枉然。”封寧蘿淺淺一笑,眉目間依舊清高如斯,“你先下去,讓我一個人清靜一下,這幾日了,竟沒有片刻安生。”
女官黯然,欠身而出。
瑞腦銷金獸,青煙裊裊暗香細,卻最是難覓花燭。寂寞空庭,美人如花,隔在云端不勝寒。
封寧蘿從狀匣中取出一管玉簫,倦倦地靠在窗下,舉簫橫吹。美麗的容顏凝固著沒有一絲表情,唇上的胭脂紅艷似血。
玉簫聲亂,斷斷續續的,顯是技藝生澀得很,偏又是嗚嗚咽咽地纏人,一聲一錯,如冰泉阻于青苔,子規啼于深澗,凄涼蕭索的調子冷了殘夏、瘦了夕陽。
紗窗日落漸黃昏,斜風里,燕子歸去檐間。
不覺間,竟有琴聲相應和,伴著低迷之調,慢慢地吟著,金聲欲斷處,偏又一轉,咿咿呀呀地扯開宮弦,直扯得人心都顫了。琴隨簫走,七弦三十二調,皆是宛然。
封寧蘿放下玉簫,靜靜地聆了片刻,出門循聲而去。
揮退了侍姬,封寧蘿慢慢地踱過青階回廊,到了一處湖畔,一白衣男子盤坐撫琴。見她來,若無睹,依是信手弄弦,卻是她起的那個調子。
“你是何人?”娉婷地立在他的面前,封寧蘿平緩的語調中也透出了三分高傲。
那個男子停手、抬眸,秋水瀲滟的眼睛盈徹幽思,不經意地一凝眸,便要透到人的心里去:“新婚燕爾,殿下何做此凄凄之調,豈非不祥?”
封寧蘿若止水無波,興不起喜怒,望了他一眼,便將目光移開,只是淡然:“天涯陌路,空閨深怨,怎做得歡聲?”
“只嘆良人不識明珠美玉,徒惹佳人傷懷,可惜可惜。”那人一聲長太息,“愿為佳人長歌一曲,解憂銷愁。”垂首,復挑琴弦。
嚶嚶切切、絮絮噥噥,燕子曉春、蝴蝶舞花,輕歌軟唱,一曲鳳求凰。
珠屏圍錦幛,玉階卷晶簾,青銅蟠龍繞柱三丈高,琉璃朱鳥輕銜蓮花燈。嬪姬捧著翠羽紈扇侍立榻畔,宦官垂眉斂目跪于殿前侯聽。
玄帝來回地踱了幾步,停下來,嚴厲地望著景非岑:“你說他去了海南郡?殘暑未消、日火正旺,還往南邊走,他哪來這么好的興致?”
景非岑立在階下,弓著腰回道:“千真萬確的事。兒臣昨天去七皇弟那,聽他府上的趙總管親口說的,已經走了兩天了!
儀嘉皇后雍容端莊地坐在錦榻上,微微地搖頭,云鬢間垂下鳳凰流珠,在額際搖曳,她優雅地笑著,若不經意狀對著玄帝款款絮語:“新婚不過數日,便拋下太子妃一走了之,太子此舉當真是大不妥。便是尋常的百姓夫妻也沒有這個道理,莫說那位還是封朝的公主,知道的,只說太子少年心性,貪玩罷了,不知道的,還說是我們景氏有意羞辱他們公主,大是有傷國體!
玄帝大為皺眉,還未發話,景非岑小心地向前移了兩步,刻意壓低了嗓子:“父皇,兒臣還有一事,不知當不當說!
玄帝瞥了景非岑一眼,神色間也看不出喜怒:“講來。”
景非岑曖昧地一笑:“兒臣聽聞上林苑的習太醫說,兩日前,太子府里一個男妾病重,太子讓習太醫開了帖藥方,內中有一味貝葉珍珠,此珠特產于海南郡,需二十年以上的貝母育成,甚為罕見,宮中倒是也有些,只是隔了年,太子嫌它不新鮮,故親往海南采珠,也顧不上新婚的太子妃了!
玄帝的臉色陰沉如鐵石,凌厲的目光掃過景非岑,景非岑嚇了一激靈,俯首噤若寒蟬。玄帝怒哼一聲,到書案前攤開一方黃綾,提筆刷刷地寫了幾行字,擲予身邊的宦官,厲聲道:“去,拿著朕的手諭到海南把太子追回來,不管他在做什么,見此諭令如見朕面,一刻也不容緩,馬上回京見駕!
“是!被鹿倥踔S綾必恭必敬地出去了。
儀嘉皇后給景非岑使了個眼色,景非岑舔了舔發干的嘴唇,滿臉堆起笑來:“父皇息怒,莫要為這樣的小事傷了龍體!
“小事?”玄帝忍不住拍案而斥,“堂堂的太子被孌童所惑,連個體統都不要了,這還是小事?先是時,朕由得他胡來,封那孌童為皇子妃,這已經是駭世之丑,他還不知檢點,竟鬧成這樣,三朝不入洞房,成什么話,是故意做給朕看么?”
景非岑不知所措,只不停地點頭:“是、是……”
“是什么?”玄帝心下愈惱,指著景非岑的鼻子,“你莫要以為朕不知道你那點心思。正經事不做,成天在那聽墻根、嚼舌頭,竟沒有半分男兒氣概,所謂上梁不正下梁歪,有這樣的長兄,無怪乎你們幾個兄弟不學好!
景非岑滿頭的汗立時就下來了,窘在那廂張口結舌。
儀嘉皇后暗暗嘆息,只強做笑顏:“非岑手足情深,只恐太子離了正道,故此分外留意了些,做長兄的也是一番好心。太子年輕氣盛,若萬事都由著他性子去,總有不周到的地方,還是要有人時時點醒才好。”
玄帝看了儀嘉一眼,冷笑不言。
恰在此時,殿外的宮人稟說,太子妃前來覲見皇后娘娘。儀嘉皇后一思量,原來是宮中的規矩,眾皇子妃當于三朝五服之后進宮向皇后請安,當下請玄帝示意:“太子妃來了,陛下可要見她?”
玄帝擺手:“罷了,出了這等事,便是朕也覺得無顏了。”略一沉吟,肅容道,“封氏雖已然臣服,但百足不僵,其勢不容小覷。朕允了這門親事,就是為了安撫封氏、以示修好之意,可恨非焰竟不能體懷朕意。今日太子妃既來,皇后替朕多周旋些,好好寬慰她幾句,千萬莫讓她委屈了。”
“臣妾記下了!眱x嘉皇后與眾宮人一起跪下,送了圣駕出殿。景非岑縮手縮腳地藏到屏風后面去了。
那邊,嬪姬引著封寧蘿已經進來了。
封寧蘿向皇后跪拜之后,早有宮人遞上香茶,封寧蘿依新婦之禮雙手奉予儀嘉皇后,皇后含笑接了。
待到坐定,儀嘉皇后悠閑地啜了口香茶,客客氣氣地對封寧蘿道:“太子妃初出閨閣,遠嫁千里,一路勞累了。今后都是一家人了,若有什么需要,盡管說予我聽,我自會為你吩咐下去!
“托娘娘的福,一切都還好,勞娘娘掛心了。”封寧蘿落落得體地還了一禮。
儀嘉皇后長長的指甲上抹著粉色的丹蔻,輕輕地磕著翡翠茶盞,發出了叮當的清音,她的目光一掠,慢悠悠地道:“怎么不見太子一起來呢?”
封寧蘿不動聲色:“太子殿下公務在身,前兩天出了遠門,不能來給娘娘請安,娘娘恕罪!
“咦?”儀嘉皇后作訝然狀,“不知何事如此要緊,讓太子舍得拋下你一個人出去。近來國泰民安的,朝中似乎也沒有大的事體,太子此行未免走得蹊蹺!
“我們婦道人家向來是不問朝政的!狈鈱幪}只是安靜地坐著,連說話的語氣都是不緊不慢,“或者也沒什么大事,只是出門散散心罷了!
儀嘉皇后微微地蹙著眉尖,露出了痛惜的神情:“寧蘿公主乃千金之貴,豈能由人冷落?說起來倒讓太子妃見笑,太子生母早逝,我本應對其代為管教,但平日后供瑣事繁多,竟疏忽了他,由得他自小放蕩不羈,及至成家立室了還如此荒唐,誠我之過,太子妃多擔待些。”
封寧蘿卻輕輕巧巧一挑眉,細聲細氣地道:“娘娘此言差矣。所謂君為臣綱、夫為妻綱,既然入了景氏的門,太子便是寧蘿的天,他說什么、做什么,總是沒有錯的。寧蘿亦出之大家之門,是知書達理的人,自然只會安心地侍奉太子,娘娘不必憂慮!
儀嘉皇后楞得半晌無話,僵硬地笑了笑:“想不到太子妃竟如此賢惠,不知太子是幾世修來的福氣。”
“娘娘過獎了。”封寧蘿淡然。
“唔,不過呢……”儀嘉皇后眼波一轉,復又正色道:“如若太子真有什么不當之處,太子妃也不能一味縱容了。我聽底下人說道,太子現如今被一個下三流的孌童迷得神魂顛倒的,以至于連新婚的太子妃都拋在腦后,此事若是傳開了,恐怕大傷我皇家的體面,太子妃得空還是應該勸勸夫婿,總歸是有身份的人,斷不可做出這樣的丑事。”
朱紅的胭脂抹在封寧蘿的唇上,淺淺一笑,帶著一點點嫵媚和一點點譏諷:“娘娘又多心了,那不過是府里的一個琴師,太子閑來愛聽他彈幾支小曲,下人們以為主子偏心了,捏造了這些個不中聽的話來,竟入了娘娘的耳,真是罪過。閨閣情事本有許多不堪,娘娘是何等尊貴的人,怎可聽此市井俗言?”
儀嘉皇后被封寧蘿拿話一賭,心下又是氣惱,又是疑惑,干笑著也不知該說什么。坐著兩相索然,只片刻,儀嘉皇后便端茶作送客之狀。封寧蘿也解意,深深地施了一福,恭敬地告退,如扶風之細柳般,裊裊娜娜從儀嘉皇后的面前走開。
“真是不識抬舉,我倒有心替她出頭,誰知她竟這般做作。”眼見得封寧蘿走出去了,儀嘉皇后禁不住悻悻然自語。
景非岑從屏風后面出來,到門口張望著封寧蘿的背影,喃喃道:“美人啊,非焰真是好福氣,江山美人他全得了,幾時才輪得到我呢?”
儀嘉皇后氣不打一處來,呵斥道:“似你這般,便是下輩子也輪不到的。”
“母后。”景非岑無限委屈地轉過頭來。
儀嘉皇后黯然傷神,低低地道:“說句實話,非焰確實勝你百倍,我若是你父皇,也只會把皇位傳給他而不是你。若非他乃瑩妃所出,我委實咽不下這口氣,我也不會這樣煞費苦心地替你撐腰!
“母后!本胺轻琶蛟趦x嘉皇后的膝下,討好地道,“我是您的親生兒子,您不幫著我還能幫著誰呢?”
“啐!”儀嘉皇后一指狠狠地戳在景非岑的腦門上,“我怎么就有你這個沒出息的東西?當年瑩妃處處都爭在我前面,如今她倒是去了,留下個兒子也強過我。你若是有非焰一半的模樣,我也省心許多。”
景非岑大是忿忿:“非焰有什么厲害?眼看得這件事已經惹惱了父皇,待他回來,父皇還不扒了他的皮!
儀嘉皇后冷笑:“你懂什么?皇上哪里是真的生氣,不過是在人前給封朝的公主做個情面罷了。太子與太子妃不親近,皇上還巴不得呢,若不然,待太子妃生個一兒半女的,將來承了皇位,這江山豈不是有一半要改姓封了!
“可是……”景非岑猶不死心,爭辯道,“父皇今天確實是很生氣的樣子。若說假的,我看也不象。”
儀嘉皇后摔了景非岑一掌:“說你笨你竟還不信,難怪不能得你父皇歡心;噬鲜窃跉夥茄娌蛔R大體,戲只做到一半就退場了,還要我們給他收拾這殘局。寧蘿公主一身維系兩國邦交,不管怎么說,太子妃這個名分總是要在的,非焰回來,不過是哄哄她罷了,你聽她今兒的言語,分明是心知肚明的!
景非岑呆住,不甘地道:“難不成這事就了結了?好不容易揪了非焰的小辮子呢,平白放過了豈不可惜。”
“急甚么?哪就能輕易了結,這位太子妃也不是等閑貨色,總是鬧出事來的,我們做個隔岸觀火就是了!
儀嘉皇后陰陰地笑著,豐潤瑩白的柔荑拈起了水晶盤中的青蓮提子,尖尖的指甲用力地掐了下去,抓成稀爛。
微微的喘息聲搖碎了紅燭,緋色的影子一點一點地撒在芙蓉錦帳上,顫抖著,恍如漣漪。
冰肌玉骨女兒香,柔軟的手臂繞了上來,象妖媚的白蛇,纏住他的頸項。嫵媚的紅唇貼住了他的耳鬢,呢呢喃喃地訴著聽不見的話語。夜濃,夜最艷。
云想衣冷漠地微笑了,推開她的手:“已經很晚了,我該走了!
象春水一般漾開了,又軟軟地擁了過來:“你叫什么名字……”她的聲音如夢幻宛然。
云想衣回眸,輕巧地一挑長眉:“連男人的名字都不知道,就將自個的身子交出去了,太子妃果然氣度非凡,和尋常的女兒家就是不一樣的!睆鸵恍Γp聲道,“不過只是片刻春夢片刻情,問甚么呢?”
“告訴我你的名字,你死了以后,我好為你立個墓碑啊!庇挠牡臓T光流過刀刃的鋒面,宛若情人溫柔的眼波,在夜里一凝眸,把人的心都冰住了。纖秀的玉手牢牢地握著刀柄,架在云想衣的脖子上,“此刀名為‘斷玉’,我一直將它不離身地藏著,本來是為景非焰準備的,如今他既不來,就讓你試試刀口也好。”
云想衣略一垂眸,看著刀在頸上,神色間卻依是風清云靜:“方才還是情意纏綿,眨眼卻又揮刃相向,要做太子妃的枕邊人,果真是不容易的,無怪乎太子不敢過來。”微微地嘆了一口氣,“既為人婦,這一世圖的不就是個恩愛繾綣么,太子妃子何至于如此無情?”
封寧蘿輕輕咬了咬嘴唇,三分挑釁、七分怨恨:“破國之辱不共戴天,我只恨此身非是男兒,不能浴血黃沙。以我一命搏他一命,我便是死也無憾!
“可惜他沒來,來的卻是我。”云想衣低頭,刀光寒影在他眸子里一掠而過,柔聲問她,“為什么要殺我,我待你不好么?”
封寧蘿倚在云想衣的肩膀上,持著刀,依舊是親昵的姿態,慢慢地道:“莫要以為我不知曉,你處心積慮地引誘我,無非是想要我身敗名裂罷了,所謂濃情蜜意,也不過是鏡花水月,春宵既過,你我都該醒了!
“你明知我意,為何又對我投懷送抱?”云想衣不驚不動,淡淡的。
封寧蘿妖艷而冰冷地微笑:“就許景非焰在外頭尋歡,難不成要我為他擔著這個虛名空度年華?他新婚之夜棄我如敝屣,我又替他留什么情分。我倒想看看,出了這種丑事,他堂堂皇太子的顏面往哪里擱?”
“可憐啊。”云想衣恍惚露出了溫柔似水的神情,回首間,不顧銳利的刀鋒在他的肌膚上劃出了一道長長的傷口,:“真是個可憐的孩子,你是金枝玉葉的天嬌之女,為了一個不愛你的男人如此作踐自己,值么……值么?”深邃眼眸是夜色中朦朧的月光,那么輕、那么軟地將人淹沒,“告訴我,你究竟是想要報復,還是……你只是覺得一個人太寂寞了?”
封寧蘿的手發抖了,刀子顫動著,生生地切割著傷口,血沾到了雪白的指尖上,封寧蘿似是覺得臟了,猛然用力地甩開!皵嘤瘛辫K地掉在地上。封寧蘿僵硬地別過臉去,低低地道:“什么金枝玉葉,不過是別人手中的小小棋子,什么也由不得己,我寧可生在庶民百姓家……你說得沒有錯,我、我也不過是個女人,我也會覺得寂寞……”臨到末了,嗓子都有些嘶啞,“一輩子、一個人……”
“你恨他么?”云想衣伸過手去,撫摩著封寧蘿的凌亂的長發,一字一句委婉地訴著,宛如白色的蔓陀蘿纏上人的魂魄,甜蜜而狠毒:“我知道你恨他,沒關系,我會忙你的……我會把什么之間的事情告訴他,他一定會……一定會殺了你。”
封寧蘿抬首,睜大了眼睛直直地望著云想衣。
“到那個時候,封氏與景氏必然決裂,兩國戰火重起,景非焰就是罪魁禍首,出了這樣的事,我不信景朝上下還容得了他!痹葡胍滦Φ靡琅f那么溫和,風雅宛如不在塵世里,“若是他夠本事,還保得住太子之位,那就要看你們封朝有幾分力氣來動他的江山了。不管怎么說,那種場面一定會很精彩的。”眼睛里的光象劍一樣刺人,扭曲著劃過深黑的底色,“你信不信?”
封寧蘿默然良久,身如風中弱柳,搖搖顫顫,不覺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欲恨起,轉眼千念百轉,卻是凄然一笑,緩緩地閉上了眼睛:“你所欲何由?”
云想衣勾起嘴角,隱約地露出了一絲似殘忍又似苦楚的味道:“莫問此情何出,傷心人別有懷抱。以命搏弈,一切留待終局再言,若你能活到那時,自見分曉。”
紅燭在夜的懷中暗去,殘滅的緋艷,只有那么一點點,風情千般轉瞬奄奄。
血的痕跡干涸在頸項上。云想衣起身,著衣,舉止如行云流水,不落半分留戀,而后,離去。
“你叫什么名字?”她終是幽幽地問了這一句。
他微微地一窒,不回首,還是答了她:“云想衣!